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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必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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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车虽难受,若跟晕船比,或许是被蚊子叮一口和被蛇咬一口的区别。
她记忆中的船,足以容纳七八十人,船体在岁月侵蚀中早就呈现出腐朽的漏洞,船上大多来自中国和海地,为了避免被查,船上往往会承载货物以作掩饰,而无数人被藏在狭小封闭的船舱里,承担窒息而亡的风险。船上食物充足,但必须用金钱作为交换,没钱只能饿着肚子,若是因窒息或饥饿而亡,在尸体腐烂之前,被人扔下海是常有的事。死亡人数与日俱增,即便熬着存活,最后也难免形同枯槁,一身病痛伴终身。
她只记得,船在海洋中摇晃前行,胃里一直翻江倒海,却是能靠意志控制。一旦碰到大风大浪,躺在船上的身体会自动滑倒另一侧,如此反复,终忍不住,吐的胃抽筋。有药,但没人会真正关心她的死活,只能忍受一晚胃疼。她却不能随心所欲呕吐,因弄脏船舱难免被骂,厉害时动手教训也是常有的。况且日日食物本不足果腹,忍受饥肠辘辘成为她这辈子最痛苦的回忆。
何牧总说她太瘦,吃这么多总不见长肉。他不知,金夕的身体早在那次航行折磨中千疮百孔,尚算年轻的支架撑住她全身锈迹斑斑的器官。只要意识还算清醒,她便能感觉饥饿,然后尽可能往胃里填食物,这种类似病态般往胃里强加的满足感,是以胃出血和胃穿孔为代价。若不多吃些,潜意识中怕哪一天突然间没了食物,她实在实在饿怕了。
一旦经历过,这世间的荣华富贵与她何干,悲春伤秋显得太奢侈,她要的实在不算多,温饱,活着,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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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胃又难受了?”
金夕从记忆中醒来,央求何牧能不能关上车篷。
只要吹风太久,她便容易发烧。她曾被蛇头多次拎到甲板上,忍受整晚风吹和寒冷,别人希望她自生自灭,她却每每如草芥般坚强活了下来。
命不该绝,这是天意!
何牧关上车篷说,“你闭上眼睡会,到了我会叫醒你。”
从州学院到费城商业区,其实并不算远。何牧这小子自信爆棚,可惜导航半路失灵,开着开着就迷了路。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询问他那无所不知旅游达人,电话说不清楚,前不着店后不着村,连身处何地都说不出大概,所幸碰到热情的宾州学院里的同道中人,跟在他们车屁股后面,安全到达目的地。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是路痴。”
“你要早说清楚,我就不冒险跟你出来了。”
“ThankGoodness!你还是出来了。”他的侧脸在阳光下镀了层金,灿烂又夺目,“我们看起来真像一对私奔的情侣。”
“跟路痴私奔,在没被抓回去之前,恐怕就因迷路饿死在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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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夕眼中,美国历史,怎能跟中华千年历史相较量呢?身为炎黄子孙,凭借老祖宗千年流传至今的智慧结晶,自小接受四书五经六艺熏陶和人伦纲常的约束,深受中庸之道影响,培养出矜持内敛的人才。新中国成立,美国独霸世界,经济与之抗衡,未免太不自量力,而国内教育的种种弊端,培养出一批空想主义者和实践无能所谓人才的同时,因国内环境乌烟瘴气,流失无数顶级人才在外,为国外经济发展作出不可小觑的贡献,所以时至今日,学子们寻求留学之路,移民,甚至为生存冒险偷渡不在少数。如今,若能被国内引以为傲的,只能是悠久的历史文化。
拥有长城,颐和园,故宫,承德避暑山庄,曲阜三孔等历史景区的炎黄子孙,面对独立宫朴素的建筑,还是忍不住心生肃穆。
与其被建筑吸引,不如被其文化所感染,解说员谈起美国历史,激情澎湃,气势完全不逊色演说家。
观赏独立宫和自由钟是免费的,先领取门票,然后排队等待安检,通过安检便由解说员带入Liberty Bell Center,观赏自由钟,自由钟背后有一道很著名的锯齿状裂痕,钟体在时间流逝中越加沉厚,依稀能听到它在宣读独立宣言时响起阵阵欢呼声,直到钟在见证美国独立自由的历史长河里留下一道光荣裂痕,自由钟便再也没被敲响过,就这样搁置下来,成为历史见证的存在。
她偷偷瞄了一眼何牧,他气定神闲,心情愉悦,他跟同学去年便来过,这次重游无非是陪金夕散心。金夕不免有些感叹,一面对他十分感激,一面担心,他们之间的友谊到底能维持多久?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更有趣的女孩,并与她相识相恋甚至结婚生子,那时作为昔日朋友的自己,恐怕也跟这自由钟,在何牧的人生历史里被搁置,甚至被淘汰。
唯一有所区别是,自由钟自有千千万万人惦念,而她呢,做不到洒脱,注定对此耿耿于怀。
“我带你出来是散心,不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不好?”两人随着人群进入独立大厅。
他们由安排到的解说员带领参观独立宫,金夕举目而视,这是两层旧式砖红楼房,整座建筑以砖红色和乳白色为主,使得自由宫庄严又不失别趣,乳白色的格子窗,乳白色的塔尖,塔尖镶嵌着一顶蓝白色的大钟,塔顶便是以前悬挂自由钟的地方。建筑两边还围绕着类似砖红色建筑,分别是旧议会大厅和旧的市政厅,从独立宫走出后,金夕和华盛顿将军的雕塑合影,甚至抓住一个游客帮她跟何牧合影。
离开独立宫后,去博物馆和美术馆的行程暂时搁置,两人沿着费城的街道,缓缓走去。人人只知旅游一定要游遍名胜古迹,却忽略他乡异地最美不过风土人情,而风土人情恰恰糅合在一条条小道巷子里。
金夕的心情不错,神采奕奕,哼着曲子,脚步轻快,这座城市并不全是繁华浮夸,至少这些大街小巷不算。抬头是一片碧蓝的天空,街道两旁是砖石垒砌的庭院,砖红色的房子有着乳白色的房窗,窗上种着五彩缤纷的花,小花小草会从地面上腾空生长,散布在房子各个角落里,别有生趣,阳光洒在青石板铺砌的地面有些许温暖。扑面而来是浓郁的咖啡味和面包香味,还有些许土豆泥和咖喱味。
金夕从这些并排漂亮房子经过,何牧顺手摘下一朵花别在她的耳后,她笑意盈盈,眼里流波潋滟,显得一张巴掌脸娇俏可人。他跟在金夕后面,举起手里相机,捕抓她嬉皮可爱的一面。她时而举起双手小跑,时而蹲下身摸摸波斯猫,偶尔在店面停驻沉思的金夕,或溜进一家装饰可爱的杂货铺里,出来时冲着何牧做鬼脸,最后闭着眼倒着走,脚步小心翼翼,走的歪歪扭扭,何牧想上前牵她一把时,她已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微风拂起她的发丝,娇小轻盈的身子一路跑到街头艺术表演者面前才停下。
他有些恍然,把手按在胸口,那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脏,随着她跑动的步伐越跳越快,他赶紧追上,好像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在眼帘中。
若是无视街头人群,他多希望能上前抱住这个扎着马尾变幻莫测的姑娘,桎梏她不断往前跑的双腿,遮住她阳光的笑靥,让她无意识流落的性感只归自己所有。
这种初露端倪的占有欲,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
晚上去了中国城的美食街,只要有美食的地方便有人潮汹涌。热闹欢乐的气氛感染金夕,两人如鱼挤过人群,闻着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的香味,会心一笑。
到底是饿了。无心观赏美食街的风景和趣味,两只饿狼只想用美食填饱自己空空的肚子。
不知是否饥饿能放松心怀,或是借着与人擦肩而过的拥挤感,在熙熙攘攘人潮中,何牧偷偷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繁花似锦,她心情愉悦,竟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他牵着自己,没入人海中。
恍惚中好像回到十八岁前,也有这样一个少年,执意要牵着她的手,昔日她羞涩万分,含苞待放的心绪,因他温暖一握,从此芳心暗许。
华灯初上,如此良辰美景,遥望前方,风吹过发丝擦过眼角下的泪痣,她怔怔盯着前方,扪心自问,外面的繁华终归不是你的,那为何不在人群中,穷尽一生,寻找一双能够包裹自己的手?
不求这是一双创造财富的手,不求这双手是否能举起梦想,但必然足够宽厚、包容、温暖,能够包容她冰冷的掌心和手背上曲折密集的皱纹。
她竟也是懂的,何必对过去念念不忘,何必对未来忧心忡忡,充实当下拥有,就算梦醒一切皆空,也不会遗留太多悔恨。
她用余光偷偷看了何牧两眼,这个年仅二十的男孩,赐予她的感悟,恐怕足够穷尽下半辈子消化回味。她走过很多路,经过无数座桥,看过很多张脸,听到不少故事,到底不如他会心一笑,无所谓世界如何误解,他自会站在身边,矢志不渝。
何牧说要带她去吃好吃的,便穿过人群在美食街疯跑。
很快在一家店面停下来。
这是一家很普通的店面,透过玻璃可以看出暖黄的灯光下是一张张普通的桌凳,门上写着中英版的欢迎光临,不若前面饭馆的门庭若市,这里显然要冷清很多,稀稀落落坐着几个食客,倒是徒添少许颓败感。
何牧牵她进去,随意找张桌子坐下,店面不算宽敞,倒很干净,何牧熟络摆出两个杯子,倒上茶,茶香浓郁,能缓解疲劳。很快一个不到四十的中年男子上前,与何牧愉快打招呼,两人看着像是旧相识。
老板打趣着对何牧说,“我就说怎么最近不常跟我联系,原来是交了女朋友。”他转头又对金夕说,“你别看他长得帅,这孩子可纯情,对人特好踏实。小妹,你们俩要好好的,这次我请客,想吃什么别客气。”
金夕微笑回应,并未对于何牧“女朋友”身份进行反驳。
老板走后,何牧笑着说,“我和老板是老乡,之前跟同学出来玩时意外找到的这家店,别看这家店面不大,装潢一般,不老板的厨艺可真是绝了,吃了绝对忘不了。”
何牧是山西人,对面食很偏爱,山西的面食跟南方不一样,卖相诱人,口味略重,淋上高汤,味道一绝。金夕虽是南方姑娘,也是喜爱面食,相比准备一桌饭菜,面食要方便的多,不过她煮的面味道清淡,清爽有余但味道不足,可以在异国他乡吃到地道的山西面食,她很高兴。
两人分别要刀削面和打卤面,便百无聊赖,聊着天,观察四周与外面景色,饥肠辘辘在面香中等待面条。
不一会儿,玻璃门被推开,带着一股风有些凉,金夕举起茶杯把视线从何牧脸上转到门口处,那是一对白人,边说边笑,相谈甚欢,男的推开玻璃门时视线向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在一个地方逗留。
金夕急忙避开那抹热烈的目光,茶水因失去平衡溢出来,顺着桌子滴在裤腿上,有些烫。
她惊慌失措站起身背对着门口,接过何牧递来的纸巾,覆盖在水渍的上面。不消片刻,有人站在她的面前,神色激动的说了一句,“金夕,是你吗?你是金夕吗?”
她的手停在半空有些颤抖,两手握成拳稳住慌乱的心绪,在何牧的迷惑眼神中,面对美国男人衰老的面孔,神情淡漠用中文说,“Steven,见到你我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