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听雨菡萏莲子心 邰吉居易挂母怀 ...
-
终于到太湖中央的包山。紫金山庄就在这包山之中,整个包山亦是紫金山庄的地盘,包括包山脚下的住家、田地。
目送艄公离去,四人一路上行,依然是夜惊鸿背着孙居易,他因为对悦哥酒楼的事情心怀愧疚,总是特别照顾这小孩儿,以为如果不是因为他,也许这孩子也不会被赵神医下毒。
一路青石台阶都是紫金山庄所修建。包山上,毛松、竹林、橡树、梧桐、女贞一应俱全,鲜有花卉,树木的种类却十分丰富,还有不少中草药,这些都是井家先辈自别处移植而来。初始需要人时常精心护养,时日久了,竟也能自己生养繁殖。偶尔几只红棕色的松鼠从台阶横穿而过,甚是喜人;又有清冽小溪,鸟语之中,方得一片清净。
渐渐有雾气环绕。原本只有一条的山路,也开始分叉。
井却水细声道:“王爷,将军,从此处开始便要入山庄外的奇门遁甲之阵,请务必跟紧。”
“放心,大管家只管走,本将军和夜惊鸿不会落下的。”陆越飞豪气道:“大不了我们喊嘛!”
井却水微微一笑:“大将军说的是。”
翠色白雾,氤氲水汽,吸了不少鸟兽之音,偶尔的小黄鼠狼急蹿而过,倒真能吓人一跳。雾气渐浓,脚下的路愈发看不清,身周一丈外,皆是白茫。夜惊鸿渐渐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陆越飞皱眉道:“怎么今日雾气这么大?”
“昨日刚下过雨,湿气重。”
“本将军最不喜欢这种迷雾。”陆越飞不满地说,心想:“臭小子不吉利。”
“这一段地势低洼,易有水雾,再走几步就好了。”井却水说着回首微笑以使客人安心。
果然,也就十步有余,雾气渐渐飘散,清澈的阳光透过还未长绿叶的枝桠洒下,甚是豁然开朗,回望那片雾气,好似异界一般。
少时,紫金山庄黑白围墙显现眼前,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初见,以为只是尼姑庵般的小建筑,渐渐上行,方显全貌,隐约在树林之间,若在夏日,树叶葱郁,恐怕能与山体融为一色,更显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势。
夜惊鸿暗暗称奇,轻声道:“小孩儿,快起来,这样构思巧妙的建筑可不多见。”只感觉背后人的鼻息并无变化,一如往昔的平静、清凉,微感惆怅。
紫金山庄于前朝中后期所建,至今也有百余年,以药材生意起家,紫金山庄历代庄主武功不错,喜好结交江湖中人,渐渐地,有一些自己的信息来源,主要涉及江湖各门派。当今门主名为井丞苑,年仅三十,却已持家十载,相貌风流倜傥,品德坐怀不乱。妻菡萏夫人,未出嫁前,是江湖中有名的貌美神医,井丞苑凭借一曲高山流水抱得美人,也是一段佳话。他们的儿子井浩明却有些败家子的意味。
因是初春时节,紫金山庄内还是一片灰褐,略显悲凉。
陆越飞一行人入门没多久,便遇见一个身着道袍的人,一手拂尘,似有仙气。那人迎面见陆越飞等人,也不打招呼,微微眯着眼睛,径直而过。井却水停在一旁,微笑,弓腰,很是恭敬。
夜惊鸿诧异地看着那走路飘忽如鬼魅荡过的人,惊道:“他是瞎子?”
“那不是游园子的三徒弟北山子?”陆越飞摸着下巴问。
“大将军好眼力。”井却水回话。陆越飞心下奇怪:“这家伙是个玄学之士,向来隐居山林,除了没饭吃的时候到大街上算几卦卖几颗长生不老的毒药,骗骗人赚点钱,可是十分少见的。”
正思量间,一位身着极其宽大丝袍的老者披头散发从几人面前横穿而过,光着的细腿,从晃动的衣摆下露出,夜惊鸿无言惊叹。井却水又是停步拱手行礼。那老家伙走过去几步,又倒回来,六十度弯身,扶起井却水,慢悠悠地说:“免礼。”然后就晃着大步子悠然而去。
夜惊鸿讶然:“这是……紫金山庄果然名不虚传……”
井却水笑着说:“让王爷见笑,这都是庄里的宾客。”
夜惊鸿想起背后的孙居易道:“麻烦大管家先带我们去见菡萏夫人。”
“是。请王爷、大将军随我来。”
一行人往东南而去,一路上遇见此类人无数,陆越飞越发心中奇怪:“这些都是玄学之士啊。能把这群清心寡欲的人聚集此处,井丞苑果然有本事,不过,这帮家伙能有什么用?扬名?”陆越飞摇摇头,十分不解。
进入一方小院,灰白的院墙内,皆是翠绿的芭蕉,黄色的草席还裹着芭蕉的干部用于保暖。一座清雅的小楼在芭蕉簇拥之中,暗红色的匾额,上书三字:听雨阁。
“遍种芭蕉以听雨,夫人当真雅致。”夜惊鸿赞叹:“可惜,略显凄冷了些。”
“哼,住在这种地方本就凄冷。就算是遍种桃花又如何?”阴阳怪气的声音里透着不屑。夜惊鸿和陆越飞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板挺直的少年人站在听雨阁外,傲然的神色里,透着淡淡忧伤。
“少爷,这位是左卫大将军和贤王,他们刚远道而来……”井却水有些慌张地解释道,恐是害怕陆越飞和夜惊鸿恼井鸣浩无礼。
“功名利禄,王侯将相,无非是过眼云烟。死了,还不就是一捧黄土?有什么意思。”井鸣浩冷笑道。
“那照少庄主来看,什么才有意思?”陆越飞也回以藐视冷笑。他比井鸣浩高出一个头多,居高临下之势让人胆寒。
井鸣浩却对此视而不见,只说:“做自己想做之事,爱自己想爱之人。潇洒于世,方不负来人世走一遭。”言语到后面,嘴角竟是苦笑,话语里的忧伤,仿佛看透生死。
井鸣浩看了一眼夜惊鸿,道:“王爷虽禁足王府十年,不过在我看来,活得倒未必不如大将军潇洒。”
夜惊鸿闻言一愣,心下吃惊:“他难道竟能看透我的想法?”待回神去看,井鸣浩早已离开。井却水在一旁苦笑道:“少爷年轻不懂事,还请王爷、将军不要见怪。”
陆越飞摸着下巴道:“你们这位少庄主可跟江湖上说得不太一样。恐怕以后也是个人物。”
井却水面色一暗。
见过他家少庄主的,向来都是面上说话好听,背后里觉得此人难堪大用,否则,江湖里也不会有他“败家子”的评价。
他笑一笑道:“夫人就在里面,将军、王爷请入内吧。”
听雨阁内,亦是清雅。几个青瓷大缸,装着还破败的荷花,若是到了夏日,想必室内一定清新异常。夜惊鸿随井却水入内,暗想:“这位菡萏夫人,可真有些不同寻常。”
说来也巧,菡萏夫人正在屋里整理荷花,一身红粉丝衣,由于天气微冷,身上罩一件白狐披风,乌黑秀发,随意披散,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肤若凝脂,淡粉色的唇色,娇嫩可人,当真如荷美人。
“夫人,大将军来了。这位是贤王爷。”井却水回话。
菡萏夫人微微一笑,矮矮身子,道:“江湖里规矩少,大将军和王爷不介意妾身随意些吧。”
“夫人这说的哪里话?”陆越飞笑道:“本将军和七王哪是在乎些破规矩的人?”
菡萏夫人掩嘴而笑,形容娇美,不失灵气,她与陆越飞见过多次却从未见过夜惊鸿,眼风扫过,发现他背后小孩儿,不由得蹙起眉头,几步走到夜惊鸿身前,问:“这孩子怎么了,快放到榻上。”
夜惊鸿见她如此,心中一暖,随她将孙居易放在榻上,不由恭敬道:“夫人仁心。我们先来见您就是为了这孩子。”
菡萏夫人也不答话,只是按着孙居易的手腕,紧紧抿起嘴唇,倏尔叹气,悠悠地说:“小公子受毒极深,我医道不济,无力回天。”又吩咐身边侍女:“红菱,去找件干净衣服,倒盆热水来。这孩子本就身子弱,如此冷着,会再生其他病的。”
侍女端来热水,菡萏夫人给孙居易褪下湿衣服,擦净身子,又换上一身干净新衣。
夜惊鸿问:“夫人当真无法?”
“是。”菡萏夫人惭愧低头。
“那……他还能活几日?”夜惊鸿突然觉得心下悲凉,纵然之前他之前害过自己但毕竟只是个孩子。
“王爷不必太担心。”菡萏夫人摸摸孙居易的头,道:“他体质与常人不同,这毒虽解不了,不过暂时也不会致命。”
“可是,他这毒攻心了啊?”陆越飞奇道。
菡萏夫人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只见孙居易迷迷糊糊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四周,神情里有惊恐也有害怕,眼里映着陆越飞和夜惊鸿,孙居易愣了愣,继而泫然欲泣,满脸愧疚,看着夜惊鸿就不再动作,只是张张嘴巴说:“我……我……是我不好!”一阵哭腔,陆越飞连忙捂住他的嘴巴,狠狠地瞪着孙居易,费力地牵着嘴角的弧度,一字一字道:“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孙居易一抽一抽地看着陆越飞,陆越飞一把抱起孙居易,对着菡萏夫人和井却水,微笑道:“那个,既然左右无事,我们先回客房啦,哈哈,还住在邰吉阁行吗?”
井却水和菡萏夫人皆是被陆越飞的反应吓得愣住,井却水闻言习惯性地回答道:“要不要小的跟您带路?”
“不用不用!本将军记得路!夜惊鸿,还不快走!”陆越飞说着一溜烟往门外跑。
夜惊鸿微微欠身,道:“夫人,不好意思,见谅。那什么,我想问问,他这毒,谁能解?”
菡萏夫人道:“这毒已浸入血肉,兴许百里衋前辈……”
“夜惊鸿!你还不快出来!”陆越飞震天的喝声传入,夜惊鸿摇摇头,道了声多谢,提起真气,飞身而去。
菡萏夫人和井却水沉默一会儿,菡萏夫人看看井却水,问:“这小孩儿,什么来历?”
井却水摇摇头:“来的时候,从太湖救起的。具体,大将军也没说。”
菡萏夫人愣了一下,扑哧笑出声来。
话说,陆越飞、夜惊鸿二人携同孙居易一路飞奔至邰吉阁。
邰吉阁居于紫金山庄西南,冬暖夏凉,井丞苑时常在此练武、练字,陆越飞因看中此处居于紫金山庄最高端,愣是要来做了他的客房。
三人入内,陆越飞闭上房门,大喝一声“谁也不许进来!”弄得外面的仆人一脸茫然,小小的孙居易被放在邰吉阁一楼的大书桌上,一脸无辜地看着两人,偶尔,还咳嗽两声。陆越飞见四下安静,才走过来瞪着孙居易。
夜惊鸿抱怨道:“你反应太大,这会儿,菡萏夫人肯定想到咱们跟这小鬼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切,知道就知道,反正他们查不出来。”陆越飞不屑道,盯着孙居易来回打量,心道:“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要不趁夜惊鸿不注意,宰了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八扇门办事,我放心。”陆越飞不耐烦:“小子,关于赵神医,你知道多少?”
孙居易闻言,看着就要哭出来,带着哭腔道:“大哥我真不知道。我就是身上有毒,然后听说他能解,结果那天,你们带我去那里面,你们晕了被关在笼子里,他们就说是我带你们来这儿的,是我害了你们。”孙居易一边哭一边说:“我真的没想害你们!然后我就被他们打晕了然后醒来就看见你们!我当时还以为你们要死了!”
陆越飞和夜惊鸿面面相觑,这话说的,合着跟这小鬼一点关系没有?陆越飞一急,抬手就要严刑逼供,夜惊鸿拦下,摇摇头,对孙居易说:“你命不久矣,不伤心吗?”
孙居易闻言顿时破涕为笑,如此洒然,令人心碎:“人生在世,皆有生死,只愿活着的家母不致太过伤怀。”说着掏掏衣袖,摸来摸去,面色顿时有些悲伤,低了一会儿头,叹口气,道:“算了,金钱如粪土。二位大哥,若是有一天,你们见到我洛阳的母亲,希望你们不要提起我的事情。就当我还是失踪罢。”一副诚恳的模样,实在令人唏嘘。陆越飞和夜惊鸿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折腾一日,已近黄昏。孙居易身体虚弱,早已休息。夜惊鸿和陆越飞喝了会儿酒也都各自去睡。陆大将军震天的呼噜声,实在让夜惊鸿难以入眠,纵然噪音巨大,夜惊鸿依然能听到隔壁传来阵阵咳嗽,气息紊乱,好似要把肺叶咳出来一般。
这个孩子,在家中不受父亲待见,唯有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如今,他即将离世,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母亲。和夜惊鸿不同,却又是如此相似。那个婢女所出的孩童,仅仅因为父亲对其母的喜爱,毫不费力地得到世袭爵位。
孙居易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恐怕与此不无关系。夜惊鸿甚至能够想象,这个瘦弱多病的孩子,在那个方方的院子里无数次地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只求他父亲能低下头,朝他温暖一笑,或者只是一句温柔的鼓励。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得到的,只有父亲高高在上冰冷的背影。
因为有类似的处境,所以才会感同身受。夜惊鸿暗暗决心,他要帮这个孩子找到医治之法,即使仅仅只能延命,他尚且年幼,不应该什么都没看到就离开人世,不应该什么都没实现就变得冰冷。如果可以,他会帮孙居易得到他父亲一生未得到的荣华,让他父亲在临死前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让他后悔,没曾经好好爱他。
这,是为了孙居易,也是为了夜惊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