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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妄言承欢子夭折 心狠手辣为哪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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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明初年,三月廿五。
紫金山庄,唯有黑白相间,黑色、暗褐色建筑,掩映在一片惨淡之中,承欢阁前,秀美的瑕西湖依然只有层层涟漪,“承欢膝下”的美好祝愿仍在,只可惜,未及弱冠的井鸣浩已然离去。黑色的乌云,无雨无声,只是沉沉压住原本湛蓝的天空,不让太阳露出一丝金色光芒,仿佛是整个天地,在祭奠这位夭亡的少庄主。
一众奴仆跪在地上,一片麻布牙白,一阵阵起伏呜咽。
菡萏夫人跪倒在一边,早已没有气力,全身重量压在侍女身上,原本光彩夺目的娇艳容颜,此时苍白无色,仿佛瞬间苍老,泪水满了她的面庞。
井丞苑原本重枣唇色,略带乌黑,眼下一圈重重黑紫,他故作镇定,站在棺材前,挺直的背影,如此渺小。
少年丧礼,不宜邀请宾客,不宜广散讣告。
临渊坐在承欢台湖对岸高高的桑葚树上,荡着两条腿,冷冷地望着那一场丧礼,面无表情。达奚湍站在树下,默念往生之词。
夜幕降临,整个紫金山庄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似乎无人一般,几乎没有烛火。
暖香阁内,井丞苑负手而立,站在窗边,望着连月亮都没有的天空,凝重而孤独,淡淡的悲伤浸染整个面容,他紧闭双眼,微微仰头,阻挡眼眶中即将落下的泪水,突然井丞苑睁开双目,犹如发觉敌情的猛兽,他嘴角微微一扬,神色早已恢复往日镇定,声音里透着肃穆和威严:“小公子好厉害的身手。”
淡淡的声音透着闲适:“雕虫小技而已。”
井丞苑回头,透着笑意的目光,看着此时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的临渊,他心里恨极了他,窗边的烛火噼啪作响。
临渊亦是对井丞苑没什么好感,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毫无起伏的声音,依然淡淡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不过,请井庄主放心,有些事我会永远烂在肚子里。如此一来,本少爷的条件,还希望井庄主可以答应。”
井丞苑面色一暗,背在身后的紧握的手,关节发白,微微颤抖。
临渊沉了一会儿,继续道:“紫金山庄,依然会是江湖中最大的药材商,依然拥有江湖中最好的情报系统,不过,恐怕也仅此而已了。”
井丞苑微微一惊,苦笑:“是要紫金山庄为你所用?”
临渊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无非是拉个同盟而已。”
井丞苑无言望天长叹一声,道:“敢问小公子姓甚名谁?”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在下临渊。”晶亮的眸子竟闪出一丝刀剑般的冷光。
井丞苑闻言一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仿佛眼泪都要掉下来,片刻,笑声戛然而止,井丞苑恨恨的声音道:“栽在你手里,我也认了。临少爷,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临渊起身,边迈着缓缓的步子往门外走边说:“井小姐,希望您能信守承诺。《伏羲易》若是学成,本少爷必为紫金山庄算上一卦。”
井丞苑已然面色惨白,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井、临两家荣辱与共。”
临渊嘴角微微上翘,不知是感慨,还是嘲讽:“是男是女本也无妨,只是庄主如今骑虎难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望着徐徐晃动的精美木门,井丞苑无力地歪倒在椅子上,慢慢地低下头。菡萏夫人端着一杯安神汤,双眼无神地站在门外,看着井丞苑,悲伤的泪水,静静滑下。
井家自古以来有一条家训,庄主之位,传男不传女。不知是老天不怜惜,还是他井家实在兴旺太久,五代家主娶了几房夫人,不是生不出儿子,就是年少夭折。终于,到了井丞苑这一代,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井丞苑的母亲为了自己的荣辱,买通接生婆和自己奴婢,竟把井丞苑当做儿子报了喜。当年的庄主井子望惊喜非常。井母担心井丞苑是女儿的身份被揭穿而郁郁寡欢,天天抱着井丞苑不许他人经手甚至连井子望也不例外。
井子望对井母宠爱有加,想着儿子总不会是假的,也不多加怀疑,安慰自己,兴许只是井母护子心切吧。
井丞苑一生下来便体弱多病,井母灵机一动,一日早晨醒来,便抱着井丞苑跪在井子望面前,额上带着血痕,哭得梨花带雨,言说,夜里有仙人托梦,说这孩子活不过六岁。井子望此前丧了三子,自然大惊,连忙问仙人可说解决之法?井母哭着说,她在梦里给仙人磕头,磕得头都破了,才令仙人心生怜惜。告诉她要将孩子送去上天竺寺,待成年后接回,自然无虞。井子望哪里敢怠慢?即刻将孩子送往上天竺寺。
上天竺寺离着包山其实并不算远,便在杭州郊外,然,紫金山庄事务繁忙,井子望也不能时常前去探望。井母偷偷前去,拜会寺中高僧法圆,法圆不愿为此说谎,告诫井母,此事早晚会成为这孩子的绊脚石,井母跪在法圆面前许久,法圆方才同意,带着井丞苑四处云游。云游之人,落脚不定,且极其艰苦,井母为保井丞苑荣华富贵欣然答应。
这云游一去,便是二十年。法圆和尚二十年不曾回到上天竺寺;二十年了,待井丞苑端着法圆和尚的骨灰,风尘仆仆地回到紫金山庄时,井母也好,井子望也好,早已不在人世。井母当年的心腹见井丞苑归来,只说,井母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井丞苑可以继承紫金山庄,一辈子,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上。传完此话,这位心腹便自缢而亡。
一句在外人看来充满母亲对儿子关怀的话语,却把井丞苑打进无底深渊。
在井丞苑十六岁那年,她曾单枪匹马去千毒谷找菡萏夫人,并非因为她二人相爱,而是因为当初井丞苑心中仰慕之人——少年侠客栾正雨——爱着菡萏夫人,却因为门第之差,终究不能相伴相随。
栾正雨郁郁寡欢,最终,这位以为井丞苑是自己一生好友的侠客服毒而亡。他临终前拜托井丞苑照顾菡萏夫人,因为他知道,菡萏夫人腹中有他的遗腹子。
井丞苑直到最后都没能告诉他,她爱着他,直到最后都是以他兄弟的身份为他送终。
当井丞苑满身伤痕地杀到菡萏夫人面前,当井丞苑用满是鲜血的手弹奏出一曲少了一个音符的高山流水,菡萏夫人泪流满面。她明白她爱的那个人已不在,而她眼前的这个人,为他的托付而来。
千毒谷知道井丞苑必然是紫金山庄未来的家主。门第之差不存在,何况,这个傻小子愿意娶已有身孕的菡萏夫人为妻,菡萏夫人又罕见地同意了,千毒谷当即许井丞苑带菡萏夫人离开千毒谷。
千毒谷外,井丞苑终于因伤势承受不住昏迷过去。为其检查身体的菡萏夫人,也是在那时知道,这位井丞苑竟是女儿身,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明白,她们爱的,是同一个人,只是那人已不在人世。
菡萏夫人犹豫过,踌躇过,她想过趁着井丞苑昏迷时一走了之,毕竟,两个女人结婚算是怎么回事?后来,她毕竟还是心软,担心井丞苑的伤势,决定等她醒来,看她病好了,就离开。
这一等,便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即使重伤在身,井丞苑依然像个男人一样保护着菡萏夫人,告诉她,她们要一起把栾正雨的孩子养大。井丞苑设想,等回到紫金山庄,登上庄主之位,她就可以公布她是女子的身份,菡萏夫人便是她的义妹。她会照顾她。井丞苑当时伤还未痊愈,像孩子一样笑着给菡萏夫人描述她们那充满光辉的未来。
那个神情,同栾正雨如此相像。当初,他也是这样为菡萏夫人描述着他们美好的未来,他说,他会带着菡萏夫人离开千毒谷,不管世人如何评说,死也要从那群老女人手里把她抢出来;他说,他们会在一个美丽的湖边盖一个小房子,养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哥哥,照顾妹妹;他说,他会永远宠着她。可那一切都落空了。
所以,在井丞苑那样灿烂地笑着的时候,菡萏夫人并不相信那样的未来,她明白,她眼前这个天真的女孩儿,只能一辈子做一个男人。她突然觉得很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子,她摸着自己那已经隆得高高的肚子,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