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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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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7.1989
战争结束的同年,老提姆的一边眼窝在那阵最密集的战火中失去了原来在里头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颗又圆又亮的玻璃眼珠。在那之后,这名曾经拥有一条渔船的男人索性接收了这个镇上某间历史悠久的餐馆,将它改建成足以应付误闯这个偏僻小镇的旅客数量的小型旅馆。
起先,旅馆内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亲手打理,基本上没遇到什么问题,提姆总知道怎样吸引来客:镇上的居民即使无须住宿,也愿意在晚餐时分离开自家,穿过阴暗的巷弄来到旅馆,踏进香气四溢的室内以享用一客提姆特制海味餐。
后来,随着战争的阴霾一年年逐渐远去(人们也渴望如此),旅游的风潮又兴盛起来,由于城市内大小旅馆皆客满,象是漏网之鱼而来到镇上碰运气的外地旅客也多了起来。然而,在面对失去一只眼的残疾者时,这些人往往不知该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哪个点,他们既要避免多看上两眼,又要强自镇定地不将视线挪开面前的接待者。
在这整件事里,彷佛有某种不成文的礼节或者规矩──只可惜它摆在一间上了锁的房间内──遭挡在外头的他们只好努力掩饰着自身的茫然失措。
也因此,提姆有好一阵子都不负责柜台工作了,他更爱抢过那些在墙上钉钉子的装饰活,或者更换被单枕套的日常杂务,即使在那窄小的楼梯爬上爬下对他已然年迈的膝盖是种多余的负担,本可避免。
那阵子正是生意清淡期。西弗勒斯到来的那天,就在接近傍晚而迟迟未来的暴风雨将要横扫这座小镇时,我恰有事出外──作为一名业余性质剧团的临演,而我的兄弟,如前日所述,又遭支使去城里办事了。于是无事可做的提姆重回他熟悉的老岗位,也许又再整理起那一只只钥匙,仔细地核对上头的房号是否与抽屉里的标签对应。
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木门上边挂着的铜铃敲出了一串清响,西弗勒斯踏进了这家外观并不怎显眼的旅馆。
并非出于什么特殊偏好,只是这名男人问过了几个沿路上遇到的人,从类似的答复中得知他别无选择:这个小镇上除了这间深藏于巷弄的旅馆以外,类似的营业场所只剩下酒吧和餐馆──显然上述二者都不会是他所需要的。
在他面前,遭阴影覆盖的柜台里站着一名看不清相貌的老人,他的身后则是在木门哐当一声关上的瞬间骤然降下的倾盆大雨。那个当下,就像他一生中几度面临的抉择写照:摆在眼前的道路有两条──其一朦胧不清楚好坏,另一条则显然十分糟糕──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看。
回了声“日安”后,西弗勒斯将他的提袋搁在一旁的伞架上,湿漉漉的麂皮袋面正好靠着一旁的盆栽,细小的水珠沾上了厚实的绿叶。接着他将脱下的斗篷也放在提包上,接过老人递来的毛巾来回擦拭双手。老提姆便是在这时得以细细端详着,怀疑起眼前的人──有条不紊的动作──于细节处的精准利落,还有那服贴着的半长卷发撩到耳后,因而更为接近年轻时代模样的熟悉面孔。
提姆的心跳漏了一拍,从一旁捧起了那本厚重的,表面有些磨损的红皮登记册,搬到平滑的柜面上,舔了舔指尖,开始翻找标记着九月最尾端日期的那页。一页,几十页,上百页,空气中不断扬起细小的尘埃,西弗勒斯摀着口鼻侧身打了个喷嚏。
祝您健康。终于翻找到最新空白页的提姆不急不徐地说道,平稳地将红皮册子倒转着递出。而西弗勒斯则吸了吸鼻子,拿起一旁插着的钢笔,不忘为这礼貌性的祝福开口致谢。他到现在仍未好好看过眼前的这名老人,但他又能从这张战争取走了重要内容的脸孔中辨认出什么似曾相识的部份?他还能想起当年自他手中小心接过熟睡中男孩的中年男人究竟生着怎样的一张脸吗?
那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提姆用仅存的左眼紧紧盯着那只在登记簿上划动着的手,透过他握笔的方式,以及特定字母的个人书写习惯,几乎确认了西弗勒斯的身份。
──是的,就在一九四一年。就在那年的夏季,某个午后,一名年轻的军官匆忙地将一条年幼性命托付给一名与营区有商业来往的渔夫。
提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提出那些只有他俩知悉的往事,他甚至没有抛出一丁点疑问以试探,即使出于某种理解般的直觉,他确信那名军官总会再度到来。那么,既然这人已经出现在面前,为什么不索性将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全盘托出?
我只能猜测…老提姆迟疑了。他不确定作为一名投宿者的西弗勒斯是否希望听到那段过往──战争带来的创伤往往不仅是□□方面,而更多是心灵上的。或者,至少他得先弄清楚,眼前的这名男人究竟是为何再度回到这片土地。他不愿意妄加怀疑,但只要任何事关系到他收养的两名儿子──确切地说是小儿子,这个即使与风浪搏斗都无所畏惧的退休船长就会格外谨慎。
──就好像他始终在担忧并怀疑着什么事情。
(而在某日我终将察觉,这个老人的忧虑并不多余。丝毫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