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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29.07.1989

      我在脑中假想着构筑了一个场景。

      一九五八年九月。暗灰云朵层层堆栈在圆弧形的海湾上空,云缝里渗出少许光亮,海鸥成群结队地朝这座北面的港口而来。几只黑背鸥展翅飞起,落在沙滩沿岸,弯身将艳黄的喙埋入退潮的沙地里;更多的白色身躯则窝藏在岩缝之间,彷佛在静静等待着。

      离岸不远的海面上,满覆着的绿藻随着波浪起伏,海风卷袭着湿气及刺鼻腥味阵阵呼啸而过。雨丝歪斜地飘下,沾上了几艘停泊着的船只,船身的漆料大半都剥落了,斑痕累累。悬挂在登船处的旗帜猛烈拍打着杆身,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白色细绳来回扯着松脱了的轮轴轧然滚转。

      冷清港口内,两三名工人熟练地进行着日常劳动,在他们装卸货物区域的不远处,衣领敞开露出红色胸膛的老人紧握着木质烟斗,一只宽大的黑色胶鞋踏在残余半截的石墩上,时而朝一旁单着衬衣的年轻人侧过头颅。他们微微朝前俯身,细软的发丝来回飞乱着。也许是在打赌暴风雨有多近,五分钟?年轻人摇了摇头,接过了老人递来的扁铝壶。也许还要更久,他专注地看向海岸上的鸥群,比了个数字。

      一艘船入了港。

      将船票收进衣袋,提着简单行囊刚登上岸的西弗勒斯被迫停下了脚步──暴风雨即将来临,空气有些滞闷。海鸥对此向来拥有着精准的预知能力,而他的左腿亦然。

      一阵强风自斜后方吹过,刮来一阵刺鼻的浓烟。他仍然面无表情地站着,额间滑下一滴汗珠,随即黏到了有些卷曲的半长黑发上。不停飘下的雨丝顺着发尾渗入他的衣领,其余的则沿着黑色的斗篷滑下。他微微侧身,尽可能地伸展那只生疼的腿,朝四周巡视了一圈。

      …他当时见到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那当中会有两个他曾冒着风险保护过的男孩身影吗?当他看见大街上穿梭来去的自行车时,又是否彷佛见到了当时的自己?或者是那仍未重建的建筑废墟,也许这个男人会伫足,以一种难以解读的目光地凝视着埋在碎石堆里的铁黑色风向鸡──它仅露出一小截尖针,沉默地指向过往的行人。

      总之,对于那座城市的日常面貌,除了这名乍到此地的外来客以外,没有人停下来多看一眼──毕竟距离战争结束之日已经过了十三年,正确地说,十三年又四个月。幸存的人们大多早已拿出有如杂草般顽强的适应力,尝试着使生活重返日常正轨。更别提那些什么也不怕的海鸥,直到西弗勒斯的身影消失在距离最近的街角,牠们也仍在那片无尽的海洋上喧闹着。

      西弗勒斯走路的方式十分令人印象深刻,彷佛坚强意志力高度凝聚的具体呈显。当他以笔直快速的步伐划过街道,远看就像把奶油刀轻易地切开奶油似的;若是拿座节拍器来测试,我敢打赌,那每一步必定都踏在点上。不夸张,坐在他行经路线一旁还会有阵风扫过──就在他头一天来到镇上时,我偶然体验过。

      二十五岁的我腿上摊着一本诗集,坐在一堵矮墙上时不时晃着脚,突然间,周遭窒闷的空气就遭一阵凉爽的风取代了,这突然的改变迫使我抬起头,目光捕捉到一道与印在脑海里的重合着的身影。就像老提姆生前常说的,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相信那名年轻军官一定会回来。是的,他一直顽固地深信于此。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

      于是我可以很确信地说,那日,西弗勒斯便是以这种步伐一路自港口步行到我们镇上的。

      ──以他身体的情况而言,那可真是一段很长的路。

      在周六,小镇里什么店家都歇业了,偏偏又来了投宿的客人,提姆便会催赶我骑车到城里买些面包。通常也只有一间面包店会在上午营业──不是最好吃的那家──但也算过得去了。

      我们旅馆的菜色主力的是各式鱼类料理,不甚精致,都是些对一名退休渔夫而言十分家常的菜肴。至于面包,提姆说他没想过要涉足这个与发酵面团相亲相爱的领域。毕竟万能的上帝给了与每个人不同的才干,与海洋相关的是他的天职,至于长在地上的他则情愿交给能干的面包师傅──我想是因为他曾半夜偷偷试作裸麦面包失败,不巧还被夜间醒来的我发现,因而恼羞成怒的结果。

      总之,我还能记得那样的情景:在生锈的链条发出的刺耳抗议声中,自己奋力踏着踏板,一路从小镇歪歪斜斜地赶赴大城市。要是去迟了,展示架上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这样的差事说实在是有些麻烦且费力的。

      先别提我们的旅店藏在巷弄里,骑到大街前还得绕过一群喜爱在清晨群聚闲谈的街坊邻居,好不容易招呼完他们,骑出镇外,你得先奋力骑上一段泥泞崎岖的林间捷径…或者干脆跳下来推车。毕竟那是条长年被人们走出来的,藏在树林里的隐密窄路,坡度有点陡,泥土里还充满碎石,若非要两人并行,尖细的树枝必定会划破一人的衬衫或脸蛋。不走这里的话就得选择搭乘二小时一班的公交车了。你不会想花几小时环绕一大圈回到距离上的原点以接上通往城市的道路的。

      坡道的尽头衔接一样难行的山路,自行车一路颠簸,震得人虎口发麻。西弗勒斯自然体验过这些。再来还要骑上大约十来分钟,直到看到那座通往城内的灰白色短桥为止。

      就是那样,那些熟悉的景象接连着浮现,我彷佛可以见到当时的情景。

      ──回头说说西弗勒斯吧。

      那日,暴风雨迟迟未来,灰蒙的天空时而降下半大不小的阵雨,风势逐渐增强了起来。雨流在石块凹陷处造成一洼洼积水,顺着车来人往分流到地势较低的路面两侧,牵着孩童上街的妇女快步躲到搭着布篷的店家门口,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则倾身朝车身贴伏着,加大了踩踏的力道。

      即使天候变化唤醒了身上的旧伤,西弗勒斯仍保有着往常一般难以错认的特质,他的靴子一起一落,稳定地踏在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在线,黑色身影疾行而过那因建筑崩塌消失而更显宽敞的广场。

      过了二十多分钟,又或许远远不止。直到最后一栋独立着的低矮建筑物也远远留在独行的男人身后,出现在城市尽头的便是一座灰白色的短桥。桥身看来十分崭新,与他记忆里的有所差距,它在战后二年经过重新翻修,原本竖立在头尾──当年一度更换边境牌子时连带立起的──巨大的白色鹰隼塑像也已然消失无踪。

      西弗勒斯必定无法确定那两只由他们的艺术协会捐赠,脚爪紧箝着猎物的老鹰上哪去了,由于情势已经与过往不同了,他搜集的剪报没有提到相关消息;也许,这也并非什么大事。那一只只银金色飞向他们卓越坚定的外国友人(可笑,他想着)身上的[4],今日也不再是充满光辉的象征。

      …等到过了那座桥,他就要遭遇到麻烦了。

      然而,作为外地人的西弗勒斯自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这件事对于日后的一切影响深远,以致我是如此渴望自己拥有改写它的能力,直到今日想来仍会涌上某种混杂着怒意以及困惑的情绪。

      ──那对他而言是不公平的。

      虽说世界原就不存在着“公平”这个局限于特定人为制定范畴才存在着的概念,但为了那些所爱之人──朋友,亲人,还有世上那些良善的人们,我们大多数时刻里总依然祈求着一丝可能性并不为零的希望。

      [4]此指纳粹时期颁赠给外国人士的雄鹰勋章(Verdienstorden vom Deutschen Ad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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