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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惨将别,醉不成欢(上) ...

  •   “季桐安,字湘流,本名取自同安之意,后因八字中五行缺木,改为‘桐安’。兴阳十五年,中武状元,封为江北侯,次年平反叛乱余党,屡立战功,兴阳末年,总掌兵权,年仅十五岁……”
      “行了,别说了!”他不耐烦地挥手,仅仅听了几句,就听不下去了。
      “少爷……”
      “我头有些痛,你先下去吧。”他不冷不热地遣走萧辉。
      他没有找借口,他是真的头痛。
      一切,荒谬至极。
      季桐安?那些丰功伟绩,倒是应了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那真的是他?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确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思想,却记不得自己过去的一点一滴,还要听凭别人说他是谁他就要是谁。
      一个将军,拉不开弓,舞不了剑,多可笑……他死也不信这都是什么坠马使然。
      他到底是谁?他抱着头闷哼一声。
      仿佛有人拉着把凿子在他的头骨上敲出一道道裂纹。
      夹杂着连日来的麻木和迷惘再次翻涌上来,编错交织成恐惧的网,密密地缚紧他,直到窒息绝望。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一根根地扳直自己的手指,先前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弯曲。露出一块玉质令牌,碧绿通透,还带着一丝他的体温。
      猛然站起来,一把将那块玉掼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后,并不是意料中的粉身碎骨,那块玉牌,安静地躺在地上,完好无损。
      听到响声的萧辉急急折返回来,瞧见那玉牌,神色大骇,跪下去拣起,用袖口擦拭了半晌。“少爷,这可使不得,您就算有再大的气,也不能出在这军令上啊。”
      季桐安蓦地一怔,声线紧绷:“你说这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是您的军令啊。”萧辉小心翼翼地奉上。
      修长的手指抚过玉上的纹理,虽是质地上好的玉,经这样一摔,还是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不过若不细心去看,倒也难以察觉。想是普通的玉,只怕难存完璧。
      他早已猜到这块玉的意义非同小可,只是没想到它背后的权力足以令这江山易主。
      可惜,他不是有强烈欲望和野心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那样大的权力,应该如何去驾驭,至少,现在没有。
      他执起桌上的茶壶,却发现茶水早已冷掉,轻啜了口凉茶,腹里顿时升起一股冷意。
      一把推开门板,皎洁的月光穿过朱户廊榭,在脚下布下淡淡清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亦不知地上人间,今朝是何岁。
      他忽地扯起唇角,讽刺地笑了。
      上天跟他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啊,让他在醒来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到不如,干脆就不要让他醒来。

      周身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莫名的恐惧破空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揪住他的心。
      几点朦胧的火光在远处跳动闪烁,他下意识地寻过去,想要靠近索取些许的温暖,未料到只是一瞬间,那一簇火苗急速地跳跃起来,一路摧枯拉朽地蔓延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一片火光包围。
      不知从哪里刮来阵阵疾风,那片火光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火苗高高蹿起。以几近疯狂的速度滋长着,一下子没过了他的头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甚至还来不及恐惧地掩住口鼻,便已无处遁形,任由一波一波的热浪灼烧着他火烫的肌肤,欲将他熔为齑粉。
      随之而来的滚滚浓烟遮挡了漫天的火光,他在接踵而来的黑暗中闪躲着,宛如困兽,僵持而麻痹的心中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只是紧紧皱着眉,瑟缩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终于,肆虐的火舌舔在他的耳廓……
      “啊!”他失声大叫,猛然从榻上翻身坐起。冷汗淋漓,溻湿了雪白的中衣。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却真实得无以复加,那种感觉好像是突然地在平地上一脚踩空,接着坠入黑暗的无底深渊……
      他急促地喘气,扣紧手指,试图驱散心头的恐惧。这夜,注定难以入眠了,他索性披衣而起,踱出门外。
      月光朗朗,目之所及,如沐微霜。腊月的风虽不大,吹到他的身上已足以将背后的冷汗凝结成细小的冰锥,刺入骨髓。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周围的景物,宽敞的别院,幽雅的亭台,落了薄薄一层新雪的庭院,这是他的府邸,这是,他的……家。
      他在所谓的失忆后从未像今天一样注意过自己的家,注意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就如同之前,他从未正视自己手中的权力一样。
      这些天来,看着那些下人、婢女们进进出出,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着他,却都是一副副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面孔,使得他实在难以把这个地方,视为自己的家。
      他顿时觉得身边高耸的屋檐笔直地坠落下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欲拔腿转身,庭院里竟传来几声悉窣的响动。
      他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走近。
      梅树下有个人影,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只能依稀地从身形辨别,是个女子。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在那儿?
      她迎风而立,似乎在踮起脚,去折一支梅花。从他这边,只能看到她背后被风微微掠起的发梢,耳边是她身上的披风下摆猎猎翻飞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她显然是一惊,侧身后退一步,滑倒在雪地里,凌乱的发丝上沾着雪花,略显狼狈,她仰起头,眼里的恐慌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气恼和探究。
      双目对视间,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他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只能算中上之姿,却有种难言的清丽雅致。而那双眼睛,在黑夜里如同璀璨的星子,好像在哪里也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有着澄澈而倔强的目光的眼睛。
      然而,到底是在哪里呢?那种无以名状的熟悉,如浪潮般一遍遍拍打他斑驳而锈蚀的灵魂。
      很久以后,当他再次想到了那双眼睛时,恍若从梦中惊醒,原来,一开始,他便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错误的身份,遇到了那个对的人。
      谁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事到如今,也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他看着对面的男子,轻轻蹙眉。
      “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你――”
      严厉的口吻被硬生生地截断,他淡淡地道:“那么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看似波澜不兴的话语在封闭的空间中显得格外的突兀。
      “唉。”男子低低地叹了口气,似是做出了让步,疲惫地说:“你大可赌上这一回,但是绝不可再有第二次。我知道你是疼爱她,但你现在是她唯一的靠山,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了她。”
      “第二次?”他突然笑起来,笑容极冷,“你显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他虽然失忆了,但却并不傻。
      皇宫是什么地方,说是龙潭虎穴也许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笑话,明眼人却都是心知肚明,在那里有你想得到的一切,唯独没有未来。他季桐安再怎样卑鄙无耻,也不会卖掉自己的亲妹妹。
      在朝堂上,他全然不顾君臣之道,堂而皇之地违抗了当今天子的成命,他狠下心来独孤一掷,义无反顾地用身家性命作为最后的筹码,只是不想让那双眼睛蒙上污浊和血腥。
      他没指望她会对他感恩戴德,可是她居然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莫名其妙!
      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失望将他的胸臆挤占得没有一丝空隙。
      他之前的那些行为,不过是在扮一个滑稽无比的丑角。他怎么就能一厢情愿地肯定,那双明亮眼睛的主人同时也拥有一颗明亮的心?他的好妹妹,原来也和那些庸俗的女子并无两样吧,此时一定在抱怨他的顽固和蛮横阻碍了她脱离这个家,去追求更多的荣华。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是刻薄寡恩的兄长么,那好,从今往后,她是死是活,都和他毫不相干。

      很快,他便知晓,他错了,他错的竟是那样离谱。
      他忘记了她,在失忆后只是匆匆地见过她几面,可以说根本就不了解她。对一个不了解的人,妄下定论造成的偏颇对她又是多么地不公平。
      她向他道谢,真挚诚恳。想想他之前还对她趋炎附势的态度嗤之以鼻,居然还说出不在管她死活的话来,不由得也暗自责怪自己行事不够坦荡磊落。
      他们彼此的退让冰释了大部分的尴尬和误解,让他感到连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以前的事,我都忘记了。”她朗朗一笑,足以令身上的珠光宝气一瞬间黯然失色。
      突然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她站在梅树下安逸恬静的侧脸,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便胜过听多少千篇一律的甜言蜜语,奉承迎合。
      再次走在这所宅第间,他不再保持着刻意的敌对和冷漠,似乎只是因为在闺阁里静静梳妆的那个女子,是他的亲人,这里也平添了一分叫做“家”的味道。
      然而有些事,倒是容不得他懈怠了。

      “少爷。”萧辉推门而入,“您找我?”
      “把门关上。”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沉郁,像是时刻在防备这什么,又像是始终提不起精神来。他清咳一声,压低了声音:“在新征的士兵中,挑些英勇强壮的出来。”
      萧辉怔了一瞬,又立刻抬头问:“多少人?”
      他锁眉,想了想,伸手比了个数字。
      “编成等数目的两队,进行操练,对李大人他们说是新兵良莠不齐,需要因材施教。所有的花费,都从咱们府里扣,明白了?”
      “少爷,”萧辉顿了顿,还是担忧地问:“您莫不是要……”
      “是又怎样?”达成了某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后,他淡然反问,“你怕?”是怕在腥风血雨中死于非命,还是怕遗臭万年,成为历史铭记的罪人?

      萧辉起身时,手里已多了一面玉质的令牌,即便是经过战争磨砺的将领,也不过是一个秀气俊朗的少年。
      “操练的事情,全部由你负责。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一支精锐的部队,不是战士,而是……死士。”
      “是。”
      “……可不要像我这样啊……。”最后的一句已是低不可闻。
      关于这件事,他也想了一段时日,直到现在,心里也不是没有矛盾的。
      抽调太多的人毕竟过于引人注目,因此他要这五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甚至可当百的翘楚良才。君臣相斗的萌芽已经在暗中滋长,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组织集训操练,每耽搁一天,情势对于他便多了一分不利。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没有那种野心,要颠覆这个王朝,成为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治国、平天下。或许是因为人穷志短,他自视平庸不过,或许是从心底对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布下这样一着,是为了自己,为了她,留下最后的一条路。仅此而已,再别无所求。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相安无事;人若犯我,那么他要让让他们看看,他季桐安可不是颗软柿子,任人拿捏。
      然而此时的他尚未知晓,布阵虽易,落子时要做到果断与决然却很难。

      合起那份长长的礼单,他低头揉了揉眉心,睁开眼睛:“都退回去吧。”
      “退回去?”萧辉错愕地失声,被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才压制了声音说,“少爷,这不好吧。都是些有脸面的人物……”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他斜看了萧辉一眼“三天之内,一样不差地全部退回去,至于这话怎么样才能说得漂亮,你自己掂量着吧。”
      “是。”萧辉顿了顿才应声,拿了礼单出门,走到一半又转过身来,望着他,目光闪烁。
      他头也未抬:“还有事?”
      “少爷。”萧辉瞧了瞧他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您好像是……变了。”
      他怔了一下,抿起唇,无声地笑了:“是么,变?变成什么样子了?”
      萧辉一时哑口无言。
      他依旧是笑,不知道失忆前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高傲跋扈还是潇洒跳脱,都已经不重要了。人都是会变的,然而却不可能拐一个弯回到起点。
      只是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由地怀疑,这样的人生,真的是从前的自己选择的么,为什么只是睡醒一觉后,就会觉得力不从心,疲于经营。就会深深地……后悔?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平步青云,权倾朝野。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除夕将至,他将一干登门送礼的大小官僚拒之门外,宫中的各种宴会,他亦是称病百般推脱,无奈除夕的晚宴,位列武官之首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就连她也被指名作为他的家眷一同出席。
      他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迎面碰上的官员,心里的反感却长久地纠结不散。也许是骨子里一种清高在暗中作祟,他对官场的厌倦难以言表。他不屑同那些趋炎附势的政客把酒言欢,更不愿在文官武将的煽动挑拨中拉帮结派,这样的宴会对他来说已不仅是索然无味,而是忍无可忍。
      他笼紧宽大的袖袍,回头看她,她在十步开外静静地站着,低头用脚尖摩挲着地面,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冲着他笑了笑。
      那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宁静纯粹的笑靥,他还是失了神。
      她并不美,只是笑起来,整个人都有一种亮丽的神采,和那些官僚们的逢迎与谄媚,和他身上的阴霾与沧桑,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走过去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心湿而微凉,和他的,一样。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再那一次简短的交心之后,又陷入了一种新的尴尬境地。席间,他几次忍不住侧身看她。他们并不坐在一起,武官的席位和女眷一边隔得很远。
      她安静地坐着,托着腮看着台上的戏曲,心不在焉地,时不时抬头看看,却不曾在衣香鬓影中看到他。
      “季将军,我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红鸾星动。”
      他扭过脸来,扫过面前陌生的脸,确定对此人没有一点印象。然后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愚蠢。
      然而他却是微微一颔首,执起壶在面前空空的杯子里斟满酒,啜饮了一口,算是还礼。
      待那人转身又向他人敬酒时,他侧过头,以袖子轻拭唇角,却借机将含着的那口酒尽数吐了出来,嘴边浮现出一丝森冷的笑。
      他终于将目光移到台上的戏曲上,却是意兴阑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对戏子而言,戏里戏外,却是泾渭分明。
      脸上的那个冷笑在不知不觉中加深。
      这一幕幕戏,哪一出又会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又是为了取悦谁而上演的一出戏?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
      他手一抖,杯中满满的酒溅湿了袖口。
      高处不胜寒。
      仿佛是一道凌厉雪亮的闪电劈开了混沌沉寂的黑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竭力地拉扯着,却麻木地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样的婉转的歌喉,那样优美的词句,在他的耳朵里,如裂帛般刺耳。
      如果他不是传闻中的不败战神,如果他不是庙堂里的万钟高官,如果他不是季桐安,那么听着这首曲子,恐怕会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吧。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的如果,不过是那些明明很现实却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一个逃避自我的茧。就如同他。
      他是那一群人里最早回过神来的。震惊之余,是沉重的深思的莫名的愁绪。
      若不是今日,他不会对这个妹妹刮目相看。她有明亮的眼睛,美妙的歌喉,也许还有机敏的才思,过人的勇气,她,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湘流,行啊,这样的妹妹,怎么调教出来的?”
      他微微蹙眉,也知这些皇子,平日风流惯了,难免无心打趣,仍是颇为不悦。她又不是歌女,何来调教一说?
      “让几位王爷见笑了。”他扯了扯唇角,涩涩一笑。

      他无心掩盖她的光芒,只是那样炫目的美丽,会在权力与欲望的泥土中生根发芽,开出诡异的迷离花朵。
      他宁可她、他们都平凡一些,那怕是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也不要在那些虚浮的幻影中迷失了自我,身不由己地成为权力的附庸和傀儡。
      毕竟,很多事情,都是他无法掌控的,毕竟,他现在也是在利用与被利用的夹缝中苟且偷生。
      再过一段时间,再忍一忍,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

      一阵热风夹杂着浓烟袭来,薰得他落下眼泪。
      内室里隐隐有火光闪烁,他急急地绕过中厅,才看到高蹿的火苗已经舔到摇摇欲坠的房梁。浓烟从三面厢房的门窗中冒出,他一时呆愣在原地。
      他低头,一阵剧烈的咳嗽,难道是长久缠绕他的那个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
      他半路而返,随意地抓了一个下人问,才知道她被困在这里,她到底在哪儿?挥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连目光都变得炽烈起来。
      “少爷,您还是出去吧,让我们去找二小姐。”萧辉的声音嘶哑难耐。
      “你,快去,去书房拿令牌。”他沉声吩咐,尚且保有一丝残存的理智,“你们!进去跟我找二小姐。”
      说罢,以袖子掩着口鼻,率先一个箭步冲上去,踹开房门。一棵梁柱突然从头顶掉落,他一侧身,堪堪避过,一个踉跄,跌坐在门槛上,身后零零落落地响起几声呼叫。
      她到底在哪?!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梁木上的火苗朝着他的脚踝蔓延过来,却连嘶吼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是和梦境里截然不同的场景,却都有相同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在极力拉扯他无比脆弱的心弦。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容颜,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抖落衣袖里的那一小片纸。
      纸的边缘已经全部被烧黑,只能辨认出上面残存的几个字。
      恨,何时灭。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倒,手里就捏着这一片纸。他知道这是岳飞的《满江红》,只是这字体,写的很是“潇洒”,绝非出自女子之手。
      榻上的她睡得很不安稳,紧张地缩紧了身子,一直在出汗。她翻了个身,呻吟了一声,嘴里还喃喃地吐出些模糊的呓语。
      他皱了皱眉,不由自主地探身,试着去捕捉那些词句。他没有听清楚几句话,而听到的又不解其意,可以说大半的时间都在头痛。
      一夜之间,她甜美的嗓音也再那场大火中被灼烧成零落的灰烬。他救回她一条命,可是对他而言,仍是为时已晚。无法可想,几天前那一曲清唱,还萦绕在他的耳畔,此时却成为一柄刺在心口上的匕首,讽刺而锐利。
      他看看她,将那片纸在手心里捏成团,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数不清的疑问如清晨的雾,悄然笼罩在心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醒来,他突然就很冲动地,把那些疑问,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他不想插手她的事,就如同他永远不会让她去插手自己的事,可是他隐隐发痛的头似乎在提醒他,这不只是一场火,一个噩梦那样简单的事。
      她的秘密,她的心事,也许从来就不比他少。他宁愿是自己草木皆兵,因为他深知,一个人如果被卷入了不属于他的世界,再想要抽身离开,将要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告诉你。”她选择了缄默。之前,她还在因他的质问而窘迫不已,这一刻,又拒绝得这样骄傲和坦然。她的眼睛一如从前的明亮。也许她话语中的坦诚,令他纵然心中有气也无从发泄;也许是她眼底的坚定,令他微微地动容。
      原来很早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在不知不觉地被她的言行牵动着。

      “重建府邸?这个理由倒是好生地顺理成章!”他冷冷一哂,“我用的着他?!我的家事,还轮不到别人来插手。”
      对面的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这个‘别人’是谁吗?莫怪我没事先说过丑话,飞蛾扑火,螳臂挡车,你不会不清楚下场是什么。”
      “我不会让她进宫的。”他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从前不会,现在亦没有商榷的余地。
      “你不会?你以为你是谁?”蔚诚的口气里有着微薄的愠意,“我已经让萧辉以你的名义让她去收拾东西了。”
      “什么?你怎么……”他手腕一抖,满满一盏茶被尽数打翻,滚烫的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仍是皱眉,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拭去。
      “父王他针对的并不是桐萱,她只不过是个棋子,他真正要对付的是你,他要的是你手里的兵权,他担心你手握兵权意图谋反,早就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你此时抗旨,恰好正中他的下怀,你想过后果吗?我父王可以容忍你僭越一次,却绝对容不下第二次!”蔚诚急急地说了很多,旨意让他不要冲动,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沉吟了很久,试图找出理由来推翻自己的决定,心里却是一片茫然。蔚诚说得并没有错,没道理一个外人都看得出的他这个当局者看不通透,他知道的,他都懂的。他又何尝不想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头又开始隐隐地痛起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扣住了袖中的玉牌。春日的午后,柔和温暖的眼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忽而觉得很乏,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那一场大火中骤然消耗殆尽。他才只有十九岁,却仿佛周身缠绕着沧桑和萧索的藤蔓,已然过了倥偬半生。
      “他不就是要兵权吗?我给他就是了。”他低声说,似是喃喃自语,兀自翻看着那面玉牌。这面玉牌,他拥有多年,然而最后是它将他逼上了拥兵叛国的道路。这些年来,他纵横天下,光耀千古,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凝视着那块玉,他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湘流,你变了,以前的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我父王他可不是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你好好想想,历史上哪个丢掉了兵权的将军能够衣锦还乡?”
      “我会安排人照顾她的,让三弟、四弟、五弟和七弟也留心一点。你信不信得过大哥这个人?”
      他猛然一怔,幽幽地开口回答了一句:“当然。”站起来欠了欠身,转身走出了书房。
      转了个弯,他便再也无力挪动脚步,将背抵在墙上,大口地喘气。他掏出玉牌,揉了眼睛,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脸色已煞白如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惨将别,醉不成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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