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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花落去,无可奈何(下) ...

  •   正是酷暑时节,骄阳似火。浓荫下,蝉身四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大殿里弥漫着一股幽幽的香气。他微有些倦意,揉揉额头,信步走到殿外,立刻有内侍跟上来,亦步亦趋地随在身后。
      长长的走廊上,铺盖着一层深深浅浅的紫藤。
      “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尚显稚嫩的女声里是满满的坚定。
      他脚步一滞,有些恍惚,仿佛在慢慢地咀嚼着什么。
      转过身,看到站在廊下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
      其中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唇红齿白,一身锦衣华服,双手交叠扯着自己的袖子,挺直了脊背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像是她。
      她也曾站在他的面前,咽喉离他的剑锋仅有一寸之遥,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却坚定不移地说:“我不后悔。”
      只是所有的坚持,都是为了另外的一个人,而不是他。
      他黯然地垂下眼眸,直到那个少年拉着少女俯身行礼,才仓皇地回过神来。
      他实在记不得是哪位王宫大臣的子弟,只点点头:“都起来吧。”下意识地看向那少女,未料她也正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两人目光交汇时,少女微微一笑。
      身形和气质,都是何其相似,然而哪怕是双生姊妹,也不是她。
      退一步,即使真的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他没再说什么,越过他们,走出长廊,一下子感觉意兴阑珊。
      我也不后悔。
      如果时光倒退五年,让他去选择,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自欺欺人。
      若是问他缘由,一切似乎都显得冠冕堂皇,唯有,初遇便已许平生。

      任何一份感情,都会有裂痕,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一触即发,或蛰伏潜藏。
      聪明的人会自然地忽略掉,时刻掩饰和填补着,而他,偏偏容不得美玉上有半点瑕疵。
      想像过千百次,在他高居庙堂的那一天,一低头,恰好可以看到万人中的她,也在微笑着凝睇他的方向,心有灵犀。
      真的是他苛求了么?
      为什么极力地寻找,却只看到她低垂的脸,隐没在逆光中?
      没有人发觉,她始终低着头,在人群中抽身后退,那一抹寂寥的身影,就那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为什么?

      红烛摇曳,笙歌美酒。
      他脸上已有几分醉意,仍扯动着嘴角勾起微笑,面对满堂前来朝贺的宾客。一声声恭贺,多少真挚,多少虚伪,早已无心揣度。
      有大臣携带女儿赴宴,席间极尽谄媚之意。他半推半就的敷衍了事,却是始终未曾正眼看过那些官家小姐。
      他宁愿以这群人的曲意逢迎,去换她一人浅笑嫣然。佳人,美酒,都是权力背后的附庸。而她,却是九重宫阙下唯一的一丝清明。
      她到底是有所顾虑的。然而让他放下这一切去随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他不是不想,可是现在还不是时机。他韬光养晦多年才拥有的今天,明暗两面多少人的努力,亦是来之不易,怎能放任其功败垂成?
      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厅堂里只有他和上官康两个人。
      “靖儿,为师不得不提醒你,虽然我们现在已占有绝对的优势,但是现在放松警惕仍然为时过早。”
      “我知道的。”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他怎能不明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
      “师傅。”他终于鼓起勇气,“我要娶她。”着实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顿了顿,还是轻声说:“季桐萱。”
      看着上官康的眉渐渐拧起,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靖儿,你喝醉了。”上官康淡淡地说。
      “为什么?”他冲动地反问,“门当户对,有何不可?难道师傅不喜欢她?”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酝酿已久,他不想再等了,尤其是今日,他竟然产生莫名的恐惧。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在阻碍着他娶她,那就是上一次和蔚翌的争端。可现在他是太子了,他就不信以现在的他还争不到一个女子。
      他没有喝醉,他清醒得很。
      “我不是不喜欢她,而是皇上……”上官康停下来,像是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季桐安一去南疆已半月有余,眼见粮草兵力一天天地消耗,朝廷却未增援一兵一卒,纵然季桐安如何骁勇善战,长此以往,迟早会陷入低迷……你还敢说……她……和你门当户对吗?”上官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猛然攥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颤抖:“什么意思?”
      上官康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吐一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音刚落,他“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力道极大。咬着唇角苦笑,真是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道说出征,居然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分化季桐安的权力,那需要太多的时间,他等不及,索性就彻底地……毁了他,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
      先皇在位时给了季桐安太多的权力,未料到他日竟成为他无形的软肋,置他于死地,倒是应了那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并不是上官康在阻挠他,而是情势容不得他去娶她。那时,只怕朝中一干文武官员明哲保身还来不及,忙着和季家撇清关系,他在这个节骨眼提出娶季桐萱,明摆着就和皇帝对着干,着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你的理智哪儿去了,你的隐忍又哪儿去了?”上官康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摇摇头说,“你自己想想清楚,十几年来,难道仅仅就是为了一个女子吗?”
      他咬着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是不一样的!她和那些功名利禄根本不能混为一谈,她值得他付出更多。他可以隐忍,可以等待,但是要他放弃――绝不可能!
      他终究还是没说。
      唇上已没有半分血色,他却仍是扬着脸,鄙夷而麻木地笑。
      耳边犹在回响着上官康的话:在这四面宫墙里,没有夫妻,没有父子,没有兄弟,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永恒的利益吗……?

      上官康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换了是他,也不能够容忍身旁猛虎,枕边利刃的威胁。只是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以季桐安的实权,下下之策还有一计叛国,怎能甘心受制于他?
      这不是季桐安第一次领兵出征了,敌方又是不善陆战的南蛮,然而季桐安的这场仗似乎打得颇为保守,逐渐趋于守势地位。
      他知道这场战争的输赢和她,还有自己休戚相关。
      输,他输不起。
      赢,换来的只是暂时的风平浪静,未来接踵而来的一场场硬仗又岂是好打的?

      “皇兄……”蔚兆莲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放下手里的笔,合上奏章,才抬头含笑问:“怎么了?”
      蔚兆莲看了他一眼,才试探地说:“今年……带我一起去江南吧,好不好?”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又轻笑出声:“兆莲,以前你不是最反感她?”
      蔚兆莲有些嗔怪地噘起嘴:“都五年了。”
      五年了。
      他似乎不再像五年前那样,仅仅是坐着就会想到她的一颦一笑。
      只是有时候,心底会悄然地蔓延出一丝微微的,恨意。
      恨她。
      也许还有季桐安。
      “皇兄,你到底答不答应?”
      他回过神来,爽朗地应允:“好。”
      当年的步步紧逼,仇恨和羞辱,也许她活一天便会记一天,而和兆莲的这点过节,他料想她压根就不曾放在心上。
      “但有条件,你得叫她姐姐。”他笑睨着蔚兆莲。
      蔚兆莲明显是一副“这有何难,小题大做”的神情。
      “还有……”他忽然敛了笑意:“关于她兄长,也就是季桐安,当年的事,她不问,你一个字也不要提。”
      蔚兆莲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随后抬头,眨着眼睛问:“可是,若是她问起呢?”

      之前,他一直觉得,命理一说统统是无稽之谈,极尽穿凿附会。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了,他信手写下的“靖”字,解法实在是精辟。
      草木为青,欣欣向荣。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毕竟是在迎合着他。
      然而她眉宇间的凝重太过于明显,久久化不开。
      他极少见到她这样,一直以来,她都是开朗而自持的。为了算命的的一句话而失态,那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是她终于发现了他和她心中的男子相去甚远,还是从心里对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有一种厌恶和恐惧?
      他不该带她去参加什么该死的诗会,只是无心地借用了李义山的诗句,害得身份暴露,锋芒毕露时也惹了一身的腥,更不该的则是心血来潮地测字,无疑是亲手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鸿沟。
      好好一次民间之行弄巧成拙,他亦是兴味索然。
      千万句的承诺,到了嘴边便化成一声生涩的叹息,像是明明已经在心里做出了选择,却永远拿不出那份笃定与洒脱。
      或许,他最恨的,还是自己吧。
      只是,随后的事态,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父皇为何要派他率领一支精兵前往南诏助战。
      助战?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密旨当前,他哑口无言。皇子助战,毕竟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妥。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不是早已高枕无忧地坐收渔利了么?然而,这上演的又是哪一出欲擒故纵的戏?
      他扬起唇冷冷地笑。

      谁知,他前脚刚到了南诏,京城就出了事情。
      “季将军。”他一脚跨进军帐。
      季桐安闻声转过身来,将手中紧捏着的纸递到他面前,幽暗的烛火下,他的脸色微微泛白,神色到还如常。
      他疑惑地接过来,草草地浏览了一遍,面色突变。
      “对不起……”他的手指扣紧袖口,眼底露出一丝窘迫。
      接连的失算,哪里是什么欲擒故纵,分明就是――
      调虎离山。
      季桐安拿回那封密信,放在烛火上燃了,看着它一点点地化为一堆灰烬。
      一阵风吹熄了摇曳的烛火,黑暗里,季桐安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竟莫名地令他心虚起来。
      当初,保证会照料好她的是他,提出要娶她的是他,那么现在又叫怎么一回事?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应置身于什么立场。
      他虽贵为太子,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周全,还谈什么要倾其所能,助季桐安打赢这一场仗呢?

      他熟知兵法,自小也练就了一身过人武艺,单打独斗从不曾落人下风,身披战袍却是头一回。
      而战场,不是读几本兵法就能驾驭得了的。南诏的实力只可高估,不可低量。季桐安的保守战略,并不是没有道理。
      季桐安表面冷淡,实则心思深重。若是有人把失了记忆的他当成是傻子,才是大错特错。
      传闻中,他是不败的战神,却在领兵迎战时举棋不定;传闻中,他对待妹妹刻薄寡恩,却可以扔下手头千军万马,策马两天两夜,只为见她一面。
      “她怎么样了?”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半日,见到季桐安回来,慌忙站起来询问。
      季桐安的脸色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很傻的问题,不是吗?他想得到怎样的回答,又能得到怎样的回答呢?

      再一次见到她,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在劫走她的这件事上,他第一次和季桐安达成了共识。他才知道,原来他和大哥之间,一直保持密信的往来。
      她更廋了,华丽的宫袍穿在身上只显得肥大笨拙,不知是什么磨平了她目光中些许锐利的棱角,唯一不变的是其中的温和与清亮。
      两般命运,却还是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清凉的夜风将她的发丝吹打到他的肩头,似梦一般的不真实。至于她的心里是否还有别人,这个他一直难以忽视的事实,在这一刻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叹了口气,圈紧怀里的她。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该有,多好。

      一天之内,两道金牌,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他本以为季桐安会以他为人质来要挟皇帝,那样到正好遂了他的心意,可是他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极为平静,仿佛整件事与他毫不相干,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已经死了。
      被逼迫至此,他却仍看不出他有过叛国的野心,是他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雅量,还是已经自暴自弃地坐以待毙?

      雨后初晴,天高云淡,偶尔的几声鸟鸣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马车驶到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前缓缓停下。“主子,到了。”
      他睁开眼睛,先扶着车辕下了马车,虽是一身百姓的粗布衣衫,却还是难掩他轩昂的气宇。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宅院,然后转身,扶着身后的一个红衣少女下了马车。
      蔚兆莲理了理鬓间散乱的碎发,扬起头打量着,红唇挑起。
      两人都是侧头,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才拉起蔚兆莲,推开院落的栅栏,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她不在吗?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母鸡在院子的一角啄着泥土,另一边的灶台上架着口锅,炊烟袅袅升起,院中一棵石榴树显然是今年新栽种的,适逢花期,树上开满了殷红色的花朵。
      还是蔚兆莲朝着那几间瓦房唤了一声:“桐萱姐姐。”扭过头来恰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门内传来几声细微的声响,然后是渐近的脚步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纤细的身影翩然而出。
      “皇……”女子一怔。
      他以拳掩口,清咳一身,极不自然地打断。
      “这是……”她的目光移到那红衣少女的身上,偏着头,微微一笑,“你是兆莲。”
      蔚兆莲忙不迭地点头,脸上浮现出几朵红霞。
      “我都认不出了。”她轻笑,如碧水白莲。“里面坐吧。”她挽过蔚兆莲就往屋子里走。
      他一时没有动,望着她的背影有一些恍惚。那一身白衣飘然出尘,却好似与他,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微雨薄雾。

      离开的那一刻,他已暗自发誓重返。
      他宁可要共死,也不要永别。
      回到京城,他一刻也呆不住,心急火燎地找到自己的几个哥哥,才筹募到几百人力,却无异于杯水车薪。
      眼下唯一的一条路便是投降,他是存着私心的,但是这也没有错,反正早也是降,晚也是降,拱手相让半壁江山恐怕是再所难免了,现在投降,也好过更多无谓的牺牲。
      这一切,全因一个季桐安而起。父皇一掷千金,只为了结季桐安一命,连他,也不由得对季桐安产生一丝同情。

      也许早在那次民间出行时,早在他被封为太子时,甚至更早,在他看到她莫名地为别人掉眼泪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他的爱情,建筑在悬崖峭壁上,摇摇欲坠,而不是在营帐外,无意地听到她和季桐安的谈话,再精疲力竭地幡然醒悟。
      那些话,他明明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而心里仿佛有一面明亮的镜子,反射出剜心刺骨的白光。
      他曾不止一遍地猜测,她心仪的男子,可是气宇轩昂,风光霁月的男子,可否会胜他一筹。然而,那个人怎么会是……季桐安?!他们是血脉相通的至亲,这样,岂不是有悖于道德与常理?对于一向聪慧明理的她来说是多么愚蠢可笑!
      论样貌,论武略,论才情,他又哪里比不上季桐安那个将死之人,为什么始终,她的眼里只有他,他受伤,她默默为他落泪,他极少见她落泪,偏偏几次,都是为了他。
      胸腔里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虚怀若谷的七公子有一天也会被妒嫉冲昏头脑。
      她冰冷的话语粉碎了他的全部希望。他仿佛从九天跌落,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使他从眩晕恢复了清醒。是他自己选择的自欺欺人,饮鸩止渴,那时候,他曾笃定地认为他不会后悔,那么现在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她说,在季桐安的眼里,传国玉玺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同样地,在她的眼里,他蔚靖亦和某个陌生的路人并无两样吧。他低不可闻地轻叹,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地出类拔萃,她也不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她爱的只是季桐安这个人,心里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
      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那些文韬武略,从来就不是那些凌云壮志,然而她也不曾在意过季桐安……是她的亲哥哥么?
      承认吧,蔚靖,你终究是不死心。

      送走她,是季桐安提出来的。
      胜负已定,俨然没有在南诏逗留的必要了。季桐安即将回京,接受军法处置,一昔大厦将倾,他们千谋万虑,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
      他答应了季桐安,护送她到安全的地方躲避。是因为他亦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昨日青丝变为冢间红骨。
      他早就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于是不惜用自己的身份来压倒她,来获得仅此一次的妥协。
      从苦口婆心的劝慰到疾言厉色的命令,甚至用刀剑直指她的胸口,她就像铁了心般,不为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并肩而立的他们,到底是谁在逼迫谁。
      也许是她眼底那道坚毅的光芒,雪亮如刀,使他的心微微地动摇了,接连一路摧枯拉朽地土崩瓦解着。
      她再怎样地特别,终也是个平凡的女子,不会不惧怕死亡,而她更怕的是看着心爱的人去死,自己却置身事外。
      那么,她有没有想到,他也一样地,在为她而担忧?
      心里有什么东西不留情面地碎了,孕育了多少个日夜的梦想轰然幻灭,周身爬满彻骨的孤寂与落寞,眼瞳里倒映着那一对互相搀扶,渐行渐远的身影,却涩涩地流不出一滴泪。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一语成谶。

      除夕。
      他一动不动地跪了两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去年的除夕,她以一曲清歌博得他的倾慕,今年的除夕,他跪在这里为她求生。
      膝盖以下已没入雪中,早没了知觉。不断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被风卷起,抽打在脸上,融化,粘而湿,冰冷刺骨。
      袍子紧贴在身上,渗透着阵阵寒意,而身子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他艰难地抬手,拭去脸上的霜雪,昔日雄伟庄严的红漆大门,呈现在模糊的视野中。
      门外是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他,门内则俨然是一片歌舞升平。
      “天哪,靖儿……”
      他缓缓地抬起头,辨出匆匆而至的上官康,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唇角,极力想笑:“师傅……”
      “靖儿,起来吧,你还不明白么?”上官康看了一眼前方紧闭的大门,轻声叹气。
      大门在此时突然打开,走出来的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
      殿下,您还是起来吧,若是来得及,应该还能赶得上见季姑娘最后一面。
      身子里的那团火一下子熄灭了。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再艰难地睁开。
      周身的冰霜全部凝结成唇边的一抹苦笑。
      他在这里跪了两天,得到的回复竟是让他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撑着地,一点点直起膝盖,几乎站不住。上官康低低地唤了一声,慌忙扔掉手中的伞,上前扶住他。
      “靖儿,我早就同你说过――”
      “师傅。”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疲惫地沉声打断,“别说了。”低垂着头,沉默地转身,一步步地踏在雪地里。
      远处的宫墙宛如一抹长长的血痕,穿过漫天飞雪直逼他脚下。
      他想到了蔚祈,那个宫庭斗争中惨烈的牺牲品,那个刚刚出生就要面对死亡的孩子。
      他再也无法否认上官康说过的话,在这个地方,没有夫妻,没有父子,没有手足,有的,只是――
      永恒的利益。
      在那个人的眼里,其实他和蔚祈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助他达到目的的一枚棋子。悲哀的是蔚祈的价值小,而他不得不去接受这个现实;庆幸的是他的价值大,而蔚祈已安静地沉沉睡去,再不会受功名之累。
      烟月文章,虹桥事业,到底深宵梦一场。

      他再不敢耽搁,匆匆赶到南苑,她果然已服下毒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再顾不上许多,当夜就一意孤行地带她出了皇宫,遍访天下名医,奈何俱是纷纷摇头。
      姑娘体内原有尚未清除的残毒,又添一新毒,已无药可解,是大限将至……
      此乃司命之所属,准备后事吧,还请节哀……
      她一直昏迷,气息也一天天微弱下去。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些日子的,只是咬着牙,一遍遍地命人撬开她的牙关,用参汤续命。之前的落寞与不甘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要她死!
      哪怕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季桐安。
      某个鸟声如洗的清晨,她忽然醒来,呻吟着讨一口水喝,他几经疯狂地抓住她的手,喜极而泣。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回光返照,然而她却渐渐转好起来,直到脸色恢复了红润,直到能下榻行走。
      那些名医再次为她诊脉,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均口口声声宣称着奇迹。
      究竟是什么支持着她活下来?真的是奇迹么?为什么她一下子沉默了起来,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海棠发呆,目光也不似以前那般雪亮有神?真的是……奇迹么?
      他本以为像她那样倔强的人,不是亲眼所见,是抵死都不会相信季桐安的死讯的。然而自从她醒来后,她非但没有向他盘问任何关于季桐安的事,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曾提起,仿佛,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曾经这样轰轰烈烈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不问,他便不说,任由她把那个名字和以前所有的一切讳莫如深,用今后漫长的岁月,养成心底的一道暗伤。

      他轻倚在门框上,目光落在屋内的两人身上,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浅笑。
      “姐姐,你不知道,到现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你的。”红衣少女说着,脸蓦地红了。
      “是么……?”一旁的女子微微地笑了笑,“那么你呢?”
      少女的脸几乎抬不起来,声音细如蚊蝇:“他是不会注意到我的,他只把我当妹妹,在他心里,我是永远无法和你相比的。”
      “你何须与我相比?每个人都是这个时空独一无二的灵魂。”女子的声音有一丝飘忽,女子抬手,抚了抚红衣少女的肩膀,欲收回手去,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袖口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红衣少女弯腰拾起,执起那一枚竹片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一瞬间,女子的面容凝重起来,但马上又恢复了沉静:“是签。”
      少女把竹片握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更加疑惑:“可是这支签上什么也没有。”
      “是啊,什么也没有。”低低的一声,宛若叹息。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飞向了天边那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美丽的东西,终究只不过是幻影吧。
      镜花水月,来去匆匆,往事总成空。
      (本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花落去,无可奈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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