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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花落去,无可奈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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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寸展开手中的画,一眼瞥见那画中人,他的手不经意地僵住,微微一怔。
“这是谁?”他指着画卷问。
面前的上官乔似笑非笑:“七哥怎么会看不出,这不正是七哥你吗?”
他低下头,细细地审视着画上的人像。从发迹到眉眼,从唇边到领口,俱是与他的相貌五官同出一辙。
他长久地凝视着画上男子的眼眸,唇角悄然地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画上的人不是他。
即便五官是那样相仿,他仍然一眼看出,画中的男子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人。他的眼底有一层冷意,但却清澈明亮,不掺杂丝毫世俗功利。
心中有数,却有意不在上官乔面前道破,只是问:“你从哪儿得来这画?”
“昨日诗会,一名女子应罚而作,小弟见了也是惊讶万分,便顺势讨要了过来。”
“女子?”他饶有兴致轻声重复,“可知是哪家的小姐?”
“小弟也曾询问,可她似乎颇为为难,小弟也不好强求。不过小弟派人暗中跟踪追查,见她和赫霖将军季桐安走在一起。”上官乔如实回答。
季桐安尚无妻室,那就只有是妹妹了。他猛然回忆起,除夕那天,殿外的那名女子,是她!
正是良辰佳节,他却无心宴客,信步到一偏殿外,忽闻歌声传来,不由停下脚步。
唱是赫赫有名的《水调歌头》,曲竟是极其陌生,枉他自负精通音律,却也不曾听过。歌声柔了不媚,哀而不伤,婉转清丽。他一时忘记了挪动步伐。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高处不胜寒。
仿佛是一根刺,毫无预警地扎在他心里。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直高坐在云端,俯瞰着众生繁华,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这其中滋味,只有他懂得。
为了一个“护”字,他开始践踏着落花去追名逐利。他为自己找理由,他只是不想失去,却渐渐发现,原来他失去得更多。
他的太傅曾经笑着打趣他“大好男儿沽名钓誉。”本是句无心的笑谈,却不知道,那四个字,是对他深深的讽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不再是民间传闻中的那个偎清风、揽明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七公子。
待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歌声已经停止了。他不禁有些遗憾,有些懊丧。
他调转头想走,未料一个身影从大殿里冲出来,擦过他的肩膀。他在慌忙避开的同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泠洌醉人。
“你没事吧?”
他不曾回头,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那首曲子上,只是背对着身后的那个女子,摆摆手,示意不妨事。他偏头默默等待了半晌,殿内再也没有歌声,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缓缓步下台阶,沿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回去,走了远远的一段距离,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偏巧看到几个人走出大殿,正是他的几个哥哥,而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他眯起眼,认出那是季桐安,其中,并没有什么女子。
下一刻,他仿佛从梦中惊醒,似乎唇齿之间,已经酒香四溢。他隐约想到季桐安有个妹妹,想来这样清丽脱俗的词曲也不是一般的倡女所能吟唱的。
“七哥?”
“嗯?”他猛然应声,才意识到自己竟失神了好久。上官乔闷声地笑,极尽暧昧之意。
他脸有些热,却还是表现得极其淡漠:“她叫什么?”
“季桐萱。”
“季桐萱。”他轻声重复着,尾音珠圆玉润,琉璃般的眼眸中飞溅出点点星芒。
他从没有像这般留心过一个女子。
他从小在皇室长大,什么样德才兼备的女子没有见过,更何况他不是贪慕美色之人,可他就是无端端地觉得,她,很特别。
然而已不容他多想,上官康那边就出了事。
在太傅府收到的礼品中,居然发现了波斯的贡品。他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先是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来,和上官乔一起沿着礼单查下去,未料,半路线索就断了。
他立即禀报父皇,片刻也不敢耽误。最后只从那奉礼之人的口中撬出一番不尽人意的谎话,倒也证明了上官康的清白。
于是依照例律惩办,然而这些,对他来说和不了了之没什么区别。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却没办法证明。
仍然每天和他笑脸相迎,人前,谦和地道一声:“六哥。”心底,却已然冷如寒冰。
他从来就不会怀疑,蔚翌会置他于死地。像是一只小小的虫子,啮噬一棵树般,不动声色地,十多年如一日,但无不时刻准备着在某天,连根拔起。
本是同更生,相煎何太急。起初他是不相信的,就像他起初一直在隐忍和退让一样。只是后来,他不再有那么好的雅量,去做在釜中泣的豆。
他不止一次地想: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也知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可是他终究没他那么狠的心。
处理完这件事,已经过了一个月,如果不是常常地端详那张素描画,他几乎就要忘了那个女子,和她的声音。
然而他和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相见了。
眼前的她,明眸皓齿,绿鬓朱颜,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她没有他想象中的倾城的容貌。而眼神清亮温和,宠辱不惊。
当她眼里的温和撞上他眼里的笑意时,她忽然僵住了。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毫不避讳地,任凭兆莲在一旁冷嘲热讽。
他有些诧异,不明就里提醒她:“季小姐。”
她心虚地低头,再也不看他,快步夺门而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她眸中闪动的竟是――
泪光。
等到他再取出那张画来看,隐隐猜到其中大有内幕。也许只是好奇,他找来人临摹了那画去调查,却似乎是徒劳,季桐萱的身家背景如同一张白纸,除了身边的一个哥哥甚少和其它男子接触。他又顺着她口中的那个留洋的私塾先生查下去,最后惊异地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他有些茫然,同时觉得自己异常地可笑,便索性把那幅画束之高阁。
再次见到她,正值春意盎然。她穿一件青纺纱裙站在湖边杨柳下,远远看过去,整片绿色连接起来,相得益彰,他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恭敬地给他请安,完全没有初见时的局促,仿佛当日那个失态落泪的人不是她,于是他也微笑而对。她说话声音嘶哑,他当即震惊,他不确定自己心里那种闷闷的纠结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怜惜。
她对此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只说是失火呛到。他虽始终含笑凝望着他,脑海里却满满地全是那句“高处不胜寒。”
失火,入宫。他才知道,这些天在她的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她在他准备离开时脱口叫住他,称有问题想要向他请教。
“桐萱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王爷,希望王爷如实回答,还有,王爷能否只回答问题,不去质疑问题?”她开出光怪陆离的条件,他顿时有些好笑,怎么听着这话语里总有几分命令他的口气?
“问吧。”他倒是想听听是什么问题不能去质疑了,“及云定当如实回答。”
她首先问及他喜欢的颜色,然后到了用饭的习惯。他始料未及的,还是问他认不认识两个人。他颇为耐心地一一解答,心下却已经有七八分了然。
她应该是认错了人,将他误认为一个相貌相似的故人。他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有意地介绍自己,算是一种澄清。
她仍是一付将信将疑的模样,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他不知该怎样去解释,又怕失言戳痛她的软肋,惹得她再掉下眼泪来,于是大步走开。
她又叫住他,小跑着追上来:“王爷留步,民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微微喘着气,眼眸晶亮,令他不忍拒绝。她话锋一转,询问起那只杯子的事情来。在他看来,她维系着自身尊严的行为太过刻意,可潜意识里,他并不觉得讨厌。
“玩笑终究是玩笑。”
他含糊其辞,但绝不是敷衍,眉梢眼角尚带着笑意:这样,应该不算是透露答案吧。
他很久没有参加宫中的诗会,总感觉各人都带着某种政治目的,不知疲倦地在衣香鬓影中穿梭。这和他当初创办的初衷“以文会友”已背道而驰。无奈已到了公布那杯子答案的时候,他是出题的人,于情于礼,他都不该缺席。
她是在诗会开始一半后被蔚兆莲拖去的。兆莲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灭他人志气长自己威风,他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果然,兆莲对她的挖苦讽刺极为明显,不单单得罪了季桐安,而且当面侮辱她的父亲,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看不下去。他偷偷看她,她咬着下唇,极力压抑着怒火,终于忍不住地责备了兆莲。
字字珠玑,句句精妙,他在一旁甚至想拊掌赞叹。短短几句话,不甘示弱的反击,将被践踏的尊严一分一分争了回来。而这个年纪的女子,有几个能做到像她这样宠辱不惊?
她慨然地应下兆莲的挑战,在人前赢得干净漂亮。而他曾经透露过她答案的事情,似乎已经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靖儿,为师准备收她为徒儿。”上官康指指她。“那自是再好不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悄然地流转过一抹窃喜。
这样,他便有正当的理由去接近她,关心她,她再不必见到他的时候,恭敬谦卑地叫一声“王爷”,一下子将两人之间划出深深的一条河流。
她是他的……师妹了呢。
信步出了大殿,一抬眼,竟看到她和蔚翌纠缠在一起。一股寒凉之气自脚底蔓延上来。
“看来六哥今日闲得很,有时间在这里和人家小女孩拉拉扯扯。”他虽是笑,一开口,话却说得刻薄至极,一反平日温和谦逊的态度。
毕竟不是她亲哥哥,她和任何男子站在一起,似乎都不关他的事情。独独除了蔚翌。她倔强地扬着脸,柳眉微蹙,显然是在反感,就更加令他无法袖手旁观。
蔚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他看来绝对是不怀好意,他不怕蔚翌处处找他的麻烦,却不敢想象,一朝蔚翌会加害于她,以她为牵制他的工具。
她向他道谢,礼节仍旧是一分不少,多少令他不大自在,只是拉她起来,笑着让她改口。
他眼里的她,聪慧、温和、泼辣、倔强。他自小习惯了察言观色,于她,恰似雾里看花。起初只是好奇,而后就不知不觉地带有了一丝欣赏和钦佩。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此前,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再一次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懊丧。他的好哥哥,在含沙射影的同时,不忘自比精忠报国的岳飞,那么究竟将他置于何处?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给过他任何耻辱,更不知道他是由何暗生恨意。他无意同他一较高下,争夺皇权,他却有心置他于死地,万劫不复。
若是赢,不光不彩,若是输,不明不白。他不是在费力地争取什么,而是一直在等待,等待他放手的那天,却,不得不渐渐地明白――遥不可及。
他望进她澄澈的瞳孔里,很久以前,他也有像她一样干净的双眸,很久以前……
皇宫就是一个华丽的牢笼,他在里面已经生活了十七年,他不在乎还要被囚困多久,因为他似乎不曾真正地活过。
可是她不同。
他深知人心叵测,江湖险恶,尚且来不及提点阻止她,她已经一步步走入漩涡中去,最是无情帝王家,九重宫阙中,女子只是男人的附庸,想到他的那些母妃,哪一个曾有善终之报?
他无法想像,那样清澈的瞳孔里,有一天,会充斥着幽怨、不甘。
一切来得突然。转日,蔚翌就请求皇帝把她赐给他做侧妃。他想也不想,当即也跪下求旨。何等宫闱丑事,他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有的险,必须要冒,是因为有的险,他冒不起,这都和他平日的冷静明理无关。
“宫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再也笑不出来。
她是何其聪明的女子,对皇宫,唯恐避之不及。季桐安会为她打点好一切,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外人。然而他只有放心,却没有一丝欣慰。
百日后,他这个师兄,还会变成高高在上的王爷。说得好听,也不过是四个字:萍水相逢。
与其说是那一线高高的宫墙隔断了她婉转的歌声,不如说是那些虚幻的名利羁绊了他的脚步。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永远是不争的事实。
他淡然一笑,已决意敛起所有的感情。
窗外,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在皎洁的月光下流泻着淡淡的光华。灯火摇曳,在墙上拉出两个长长的身影。
“你说桐萱不见了,是什么意思?”男子的表情辨不出喜怒,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他一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握紧而微微泛白,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男子:“及云怀疑是遭奸人所害。”
“奸人?”季桐安挑眉。
他叹口气,既然找上门来,就不能再遮遮掩掩的了:“季将军,实不相瞒,是蔚翌。”
“找人的事情,我会去负责。宫里,还请你一定要压下去。”季桐安目光灼灼。
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及云知道。倒是寻人的事情耽搁不得,我担心他会对桐萱不利,最后兵戎相向是在所难免。”
季桐安点点头,示意明白,黑眸微眯。
“此事怪我。”他低下头。
“不关你的事。”季桐安淡淡地撂下一句话,挑起帘子出了门。
桌上的一壶西湖龙井已经冷透了,他站起来,狠狠地咬了下唇,琉璃色的瞳孔里映着季桐安高大的背影。
蔚翌针对她,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成为了上官康的弟子,他的师妹,当时的他只顾着极力促成,却忘记了这一层关系会成为她的暗伤。如果她有什么闪失,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凭他自己的力量也能够找到她,但他还是找到季桐安,他已心急如焚,更知耗不起时日,一面军令总归是能起到些作用的。
耳边还是季桐安的那句“不关你的事”,仿佛是一语双关,竟不知是纯粹的安抚还是别有深意。
暮春的夜,并不寒冷,周身却俱是彻骨的冷意。
他还是派了人暗中盯住蔚翌,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蔚翌每日的行踪都有人向他如实汇报,几日下来并没有任何可疑的线索,他简直耐不住性子了,差一点就要在一夜之间,亲自密探城郊所有别院。
好在马上有消息转来,蔚翌夜间出城,进了一座别院。他和季桐安对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抓起久日不曾携带过的长剑,不去在意,心又冷了一分。
这是你逼的。
下一刻,剑已出鞘,剑锋上一道寒光乍现,随即湮没在深沉的夜影中。
“蔚翌,你何苦?跟一个女子过不去……”他望着面前的男子,幽幽地叹气。
许久,他都未从得知她失声的震惊中走出来――他还是来迟了。
“哼,多说无益。”蔚翌捂住腹上的伤口,仍不甘示弱地瞪着他,“要死就来个痛快!”
他微微扬唇,自嘲地笑:“我不会杀你。”他没必要再去试探自己的心到底是软是硬,每每到了最后必定是一个结果――他下不去手。
他的长剑未沾染半点血污,终究是一个摆设,逢场作戏般的。
他转身向外走,蔚翌的手下自知敌不过他,纷纷退后,让出一条道路。
“西楚霸王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他在他背后咬牙切齿。
他的心陡然一沉。他在拿他和项羽相提并论,预示着他们之间也会出现楚汉相争的结果吗?项羽放过刘邦是因为义节,而他不杀蔚翌的原因,是他那始终冷如寒冰的心,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他顿了顿才说:“如果有那一天,我等着。”然后低低地叫了声:“六哥。”
和平日在人前维系的礼节全然不同,他只是想知道,这一声“六哥”,会不会也会像一声“大哥”一样,流淌过细碎的不易于察觉的温暖。显然,他还是失望了。
很久以后,他已一掌江山,还能够清晰地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叫他哥哥。
他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她安静地躺在榻上,乌黑的发在身后流泻下来,衬得身形娇小单薄。
端着药碗的手不经意地一抖。他轻轻踱过去,摇她的胳膊。
看着她皱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眨着清亮的眼睛,叫他师兄时的光景。他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有种想要把她揽进怀里的冲动。
有些东西,他一旦拿得起,就放不下。先前种种令他收敛起感情的理由,在此时纷纷崩溃决堤。第一次,他想要为自己去争取什么,而这种感觉,又为他带来隐隐的不安。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是否同她于他一样?
他并没有告诉她,也许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开口说话了,仅管她看起来比他想像的要坚强很多,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句句安抚。
她闭上眼睛,再度安静地睡下。他一直坐在那里,视线落在她长而微卷的睫毛上,低声轻喃。
已知功名利禄恨,不负风花雪月情。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的呼吸拂过他的胸膛。从他的角度,一低头,看到她眉眼的轮廓。
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完美,除了她的声音已经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珠圆玉润,除了,他欺骗了她,同时,也欺骗了自己。
他以自己的这张脸为筹码,进行了一场赌博。
他明知道的,她心中另有他人,却不能把它当成说服自己放弃的理由。他自私地带给她一种错觉,他就是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为此,他甚至不在乎亲手抹杀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那不是一种退让或是一种妥协,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一场交易,而是一份感情。
这样饮鸩止渴地索取着,绚烂地燃烧着,哪怕她根本不会为了他而停留,哪怕下一瞬,这一切幸福都会灰飞烟灭,可是他觉得值得。他走上这条路,就下定决心要拼死地维系下去。
只要他有足够长的时间,慢慢地去淡化她心里那个人的影子,那么她全心全意地接纳他,爱上他,都是时间早晚的事。
他在等着那一天,却意外地等到了季桐安。
季桐安比他稍长两岁,倒是和他的几个兄长颇为交好,和他,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平日里只在前堂东西相望,遥遥作揖,已是尽了十足的礼节。
上一次,因为桐萱的失踪,他才迫不得已地找到他,而他这一次的突然造访,其中缘由,他也已猜到几分。
十有八九和出征的事情有关。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请你照顾好桐萱。”
“这是自然的。”他淡淡地接话。这算是什么?叮嘱?还是请求?如果只是为了说这种话,他大可不必来找上他。他知道该怎么做,只要是为了她,要他如何都是心甘情愿。
“也许我这一去,便不会回来。”季桐安苦涩地笑。
“你怎么……?”他微怔,这是什么意思?这话要是从旁人的嘴里说出,兴许他还有一抹同情之感,可是,他是季桐安,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季桐安。举国上下,最不应该畏战的人就是他,为什么此时的他,看起来居然是……懦弱的?
他并不回答,再开口时已是答非所问:“有你,我比较放心。”
不是“ 我放心”,也不是“很放心”,而是“比较放心”。比较?呵……他在拿什么去和他的心比较?
虽然他面前的男子是众口中优秀的将才,身形挺拔如松,气质卓尔不凡,但他只是尊敬他,对他,实在难以产生任何的好感。
“我走了。”许是察觉气氛的尴尬,季桐安站起来,理了理袍摆。
“你会同意吗?”他突然扬声问。
“什么?”季桐安愕然地转身。
“我若娶她,你会同意吗?”他目光如炬,含蓄又大胆地问。
季桐安脸上的错愕逐渐转变为一种漠然:“她不会愿意嫁给你的。”说到“你”字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脸上停留。
“你怎么知道?”他决然地反问,“我们是两情相悦。”
“是么?”季桐安的口气辨不出喜怒,“我只尊重她的选择,如此而已。”
直到季桐安走远,他才颓败地坐下。仅仅是简短的晤面,竟发展成为剑拔弩张的交锋,令他身心俱疲。
他大可不必问他那样的问题,只要他求得圣旨,哪里还有他季桐安拒绝的余地。他没把自己当做一个皇子,而他这个兄长的架子却摆得十足,“她不会愿意嫁给你”,仿佛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随时都可能害得他的妹妹死于非命。
正午的阳光很强烈,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燥热的腥味。他抬手抚在眉际,却无意间瞥见,袖口上用金线绣的朵朵牡丹,在掌心的阴影里盛开。
他并没有想过要娶她,然而某天,上官乔笑问他:“七哥,什么时候吃的你的喜酒啊?”
他无语,只是微笑。平静的心不知不觉已荡起小小的涟漪。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心里某个地方蠢蠢欲动,牵连着嘴角溢出一丝幸福的笑。
那时,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与他之间无法打破的隔膜和她心底的那个神秘的人,他日回首,才不得不承认,到底是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
接连几日平静如水,反倒令他有吉凶倚伏,幽微难明的感觉。
自己何时竟也成了惊弓之鸟了呢?
他自嘲地一笑,放下手中的笔。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静静地凝视着这一行字,许久。
袅袅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哀伤的词,凄婉的曲,恰恰相得益彰,比起先前的那首《明月几时有》更胜一筹。京城之中,除了她,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唱出。连他自己都有些迷惘,他是应该为之惊艳还是对此见怪不怪?
他猛然想到,自己还不知这曲子的名字,想是当时沉浸其中竟忘记了询问她。他沉吟了片刻,挽袖提笔,写下大大的三个字――
花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