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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何似在人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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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渐渐回过神来,敛起所有的神情:“走吧。”
我茫然地应了声,还是拉着他的袖子紧紧不放。
我们都蹉跎了太多的岁月,时光可以将懊悔冲淡得所剩无几,而同时,那些点点滴滴却会与日俱增地沉积,时刻提醒着过去的残酷和未来的彷徨。
曾经以为,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现在才知道,其实是心如止水,因为放下的多,因为在乎的少。
手上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离,指尖滑下他的衣袖。我扶起他,跨进高高的门槛,边走边回过头,眯起眼睛望着东升的旭日。
正午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嘴角含着一丝笑,直到高耸的屋檐完全遮挡了所有的光辉,只余瓦砾间闪烁的点点灰烬。
膝盖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钝响,立即就有无数到目光射过来,同情的,讽刺的,芒刺在背,我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文武百官谦恭地立在两侧,其中不乏诸多熟悉的面孔。
一个太监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搭着的大红绸子上躺着一张筏纸。“南诏一战,胜负已定,我大殷丧失十五座城池,国威尽失,朕自当厉行赏罚,以谢天下,季桐安,你且看一看,这是否是你当日所立下的军令状?”
“不必了。”季桐安瞟过托盘,根本就没有要拿过筏纸来看的意思,“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他低头的那一刻,我甚至看到,皇帝的胡须在微微的抖动,他满意地笑了。
“父王,恕儿臣无礼。关于南诏战事,实乃过于急功近利,欠缺思量,再加上行军仓促,准备又不够充分……”蔚靖从人群里站出来,率先为季桐安求情:“关于季湘流的定罪,还望父王三思。”
皇帝一甩袍摆,怒目瞋视:“老七,你的意思就是指责朕欠缺思量吗?”
“儿臣不敢。”蔚靖慌忙下跪。
皇帝轻哼一声,板着脸教训道:“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擅自作主降向敌军投降,一划就是十五座城池,百里之地,此番鲁莽,日后如何能兼济天下苍生!”
“父皇息怒,七弟年纪小,难免一时冲动。”蔚诚扫了眼跪着的蔚靖,继续说道:“父皇振长策于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乃黎民之幸。季湘流虽然战败,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如父皇给他一个机会,将功抵过,讨伐回那大片失地,到时候若还是战败,再定他的罪也不迟。”
几个武将见大皇子开口,皇帝面色稍霁,也纷纷上前求情,一一道出季桐安以往的战功,指望能够减免刑罚。
“我不愿意。”他示意我扶他站起来。他说的是“我”,而不是“臣”,明摆着已经和天家划清了界限。
大殿里顿时一片寂静,蔚靖低头退到一边,蔚诚回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季桐安。我只是握着他的手,安静地站着。
皇帝佯装一脸遗憾:“那就只能依照军法赐季桐安死罪,先带到刑部大牢关押,等到正月后再择日行刑。”
季桐安无动于衷地从腰间解下令牌,放在面前的托盘上。
“至于季桐萱――”他一皱眉,精明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家妹何罪之有?”季桐安毫不留情截断皇帝的话,锐利地反问。
“季桐萱谋害八皇子蔚祈,难道还不算是大罪一桩?”
季桐安握紧我的手:“是么,皇上可有确凿证据?”
“有人看到季桐萱亲手将祈儿推入湖水中。”皇帝俨然是在忍受着季桐安的极度无礼,我冷眼旁观,今日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死,是最坏的结果。
“还请皇上将他们请出来与我当面对质,我倒是想好好请教一下,我到底是在何时何地谋害小王爷的?”我在心底冷笑,真是不赶尽杀绝誓不罢休,想翻陈年旧账,好,我就和你翻到底!以皇帝形势的狠厉,断然不会再留下活口,死人是没办法开口说话的,那么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在文武百官的面前自圆其说。
“宫闱丑事,不可外扬,她们早已自行了断。”他倒是直言不讳。
“若是我谋害小王爷,必不会下水去救他上来,也不会站在原地等着束手就擒,这样的指控如果拿不出证据来,如何封缄天下攸攸众口?”我面对着季桐安,会心一笑,然后咄咄逼人地反击。
“放肆!季桐萱,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断喝一声。
大殿里的人一时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触犯天颜,性命不保。
“罢了,朕累了。”皇帝靠在龙椅的扶手上,“来人,将季桐安押入刑部大牢,季桐萱……带入南苑,等到查明真相后另行处置。”他挥挥手:“你们也都下去吧。”
我知道这是判了我们的死罪了,嘴角上的那丝笑意烟消云散。早有侍卫上来扣住季桐安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向外走,他顿了顿,随后微微一笑,似乎在知会着,他只是出去一趟,片刻就会回来。
他完全没有力气,几乎是半跪在地上被人拖着走,却还是保持着和煦的微笑,我唇边溢出一声艰涩的哽咽,赶忙拼命地拭去眼角的泪水。他突然不笑了,嘴角动了动,然后偏过了头。
不要哭。
他说,不要哭。
我强忍着泪,僵硬地咧了咧嘴。他已经被拖出殿外,转过弯,连个背影也没有留下。
走到院门边,就听见高墙内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门,信步走进去,仿佛不过是故地重游。
不再有形形色色的眼光投射过来,院子里颇为冷清,一个红衣少女依在一棵枯树上,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四目相接,她先是一愣,立即露出稍显鄙夷的神色来。
蔚兆莲比半年前长高了很多,褪去稚嫩,而周身上下还是不免有盛气凌人的气焰。
我当即也有些讶然,不知蔚兆莲为什么在这里,但是无心去揣测或者询问,一低头,从她的身边走过。
“你站住!”她脱口叫道。
“郡主有事?”我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语气不冷不热。
她有些发懵,看了看我,终于摇头。
我提起脚步想要走,一个声音如风般钻进耳朵:“兆莲,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听说前两天你靖哥哥回来了呢,你怎么也不去看看他?”
我猛然回头,才注意到她身边的石凳上还坐着一个人,一身素衣,华发几乎垂到膝盖,消瘦的身形在冰天雪地里辨不分明。
那样温和的嗓音,目光却不再如往昔那般清亮,隔着一层冰雪似的,看到我时只是浅浅一笑,客套且礼貌。
隐隐的痛,似乎也有一分不舍,一分怜悯,“陆……她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还有什么为什么?”蔚兆莲皱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安静时而激动,宫里的人都说,祈娘娘疯了。”
韶华已逝,免不了寒窗青灯,孤单终老,宫庭里女子的命运像是一种殊途同归的默契。
“兆莲?她是……”陆昭仪指着我,一脸困惑。
“娘娘,您忘记了吗?她是――”
“郡主。”我打断,凝重地摇头。蔚兆莲像是知晓了我的意思,对着陆昭仪柔柔一笑:“没什么的,不相干的人罢了。”
陆昭仪将信将疑地打量我。我心虚地转身,匆匆走开。
我曾经答应过你,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现在也还是一样。那么你,也是相信我的清白的,是不是?
天光将暮未暮,远处的夕阳宛如一抹血色的伤疤。
掌灯时分,开始下起小雪,落在窗外的枯枝上,寂寥无声。
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不绝于耳,大团大团的焰火在空中炸裂开,将天空映得明亮如昼。
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走进来,轻轻放在桌子上。“季姑娘,季将军已在半个时辰前服毒自裁。”他低头说完,便提着袍摆,匆匆退下。
我扫过托盘上那只精致小巧的瓶子,心底的寒意慢慢扩散开来。
我看到那株石榴树上,开满了六瓣的花朵,殷红如火,揉揉眼睛,却还是一片枯枝残叶。片片雪花夹杂着微小的尘埃飘进窗子,已是无限漫长岁月里来之不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