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缎(修文中）》如风自在

27、何似在人间(上）

　　我微笑。
　　他的一句极其勉强的妥协，在此时也成了简单的小小的快乐。
　　他吩咐了几句，马车调个头，加速向北驶去。
　　从蔚靖的口中我才得知，原来并非是我想的那样，我昏睡到早上，而是我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我们折返的地点，已是在南昭边境的百里之外。
　　蔚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以为是地做出这种“妥贴”的安排，亏他季桐安想得出来，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窗外的景物飞也似的从我的眼前掠过，不曾有片刻停留。
　　不时，有从北方而归的大雁在头顶盘旋，成群结队地扑扇着羽翼，我托着脸颊趴在马车的窗户上，久久地凝望着天空。
　　如果能够无拘束，不寂寞，能够闲庭信步地走踱过每一寸光阴，那么付出在大的代价也值得。
　　偏偏人生容不下如果。
　　我默默地数着日子，直到九天后。
　　温润的雨丝飘在风里，绵绵不绝地落下来。眼前是浅灰色的天空，浅灰色的山峦，还有前方那一辆简陋的马车。
　　车轮颠簸着碾过碎石，马车在雨中极其缓慢地行驶着，纵然两侧有千军万马的陪护，却还是显得那么的，单薄而寂寥，一如他清减的背影。
　　我不顾蔚靖的阻拦跳下马车，踉跄着跑过去。仿佛注意到我的接近，随行的大军停了下来，一干士卒都探头探脑地看向我。
　　一双手撩开马车的帘子，随之露出的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双膝跪在马车上，一手撑着身子，一点点向外挪出身子。完好的右腿先触到地面，微微挺直上身，拒绝了萧辉的帮助，这一套动作像是电影中被刻意拉长的慢镜头，他却始终面色淡淡，不曾皱一下眉。
　　“让他们先走。”他将命令传达给萧辉，扭过头来，探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没有出乎意料，只是平静得如一潭水，他甚至还微微勾起唇角，似是，笑了。
　　蔚靖已经走到我身边，无奈地说：“季湘流，她执意要回来。”
　　季桐安还是看着我，目光炯炯，直贯到心底去，许久，嘴唇里才生冷地挤出一句话：“你回来，我并不惊讶。”
　　“你当然不惊讶。”我扫了眼蔚靖。这两个人合计得多缜密，若是我糊里糊涂地没察觉，他们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你的情义，我要不起；你的同情，我不需要。”他微微侧过脸，光与影交织着，透射出一半明亮，一半忧伤。
　　“我需要。”我语气凛然，也不顾及身旁站的蔚靖，“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纵然是天涯海角，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凄然一笑，“我只是想，有你陪在我身边。”
　　季桐安猛然一震，眼中有道雪亮的光一闪而逝。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季桐萱，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有没有必要，似乎不应该由你决定，我现在不是要和你商量什么，季桐安。别摆什么长兄为父的架子给我看，你知道，我们都不屑于那种繁文缛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跛着一条腿,一步步向回走，走到车边的时候撑起身子站直，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上来吗？”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一刻，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季桐安，你告诉我，你都忘记了吗，哪怕是一点，你都不记得了，我们的事情……”我低垂着眼睑，只能用余光瞥到他渐渐皱起的眉峰，“还有我。”

　　我趴在车窗上，几乎把整个脑袋探出窗外。
　　身边的季桐安端坐着假寐，神色平静依然。
　　唇边的呼吸是沉重的雾，鼻端萦绕着暖暖的气息，伸手一摸，才知道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你都忘记了吗？哪怕是一点，你都不记得了，我们的事情……还有我。”难道他听不出，那是几近卑微的，低声下气的恳求？
　　他只是漠然地注视着我，肩膀略微耸了耸：“你说呢？”
　　我鼓起的勇气，在他简单又决绝的三个字前，不堪一击，他的心在那一刻也不曾柔软过吗？当恳求变为苛求的时候，一切，又能怨怪谁呢？原来早有一双手，不为人察觉地将岁月翻过一页又一页。
　　我不断给自己找着藉口，我只是不甘心。而我却只是徒有这一颗不甘的心而已。
　　道路两侧，是望不到边际的农田，落了薄薄的一层霜的素白色连着碧色的长空，绵延不绝。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被风推成一线，在天边淡去，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北方，大团洁白的云朵散去，城池依稀可辨，千帆过尽，那里竟仍是，繁华依旧。

　　大军才进京城，各式谣言便已经铺天盖地地流传于大街小巷，茶肆酒楼。
　　萧辉有些愤愤不平：“文武百官看我们的笑话也就算了，现在连这些市井小民也要来泼上一盆浑水，真真的忘了当初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么？”
　　我冷哼一声，放下帘子，再不去看车外尘世的一片熙攘。
　　季桐安才睁开眼睛，偏头扫了我一眼：“输了就是输了。”
　　季桐安是不在意这些的人，光环或唾骂，流芳百世还是千夫所指，划清了荣辱的天堑，却也只是别人的看法而已。
　　萧辉还大为不满，兀自嘀咕着：“打了败仗能全怨少爷吗，手中的军令就是块毫无用处的破石头，要不是少爷发现得及时，兴许――”
　　“行了！”季桐安皱了下眉，“你要是还担心我会死得不够难看，就接着抱怨下去！”
　　马车外一下子没了动静。季桐安面色这才稍有缓和，又靠着马车一角闭上了眼睛。
　　萧辉是知晓分寸的人，说话办事一向恪守本分，无意影射皇家之事也是在气头上。这本并没有什么，倒是季桐安嘴里蹦出来的那个“死”字，像是一粒细小的沙，硌得我心上，突如其来地生疼。
　　死，这个我们一直退避三舍，不敢提及的字眼，终究还是把前方的道路，砸出了一个大坑，我们谁，也绕不过去。我悄悄地看了一眼季桐安的侧脸，他的心思，永远是讳莫如深的，此时此刻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季桐安和蔚靖先是进宫述职，我则回到将军府。
　　那个所谓的家，在那一场大火后，今日，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去。下人大多作鸟兽散，只留下几个瞧着眼熟的在打扫院子，怯生生地叫了声小姐，引着我进去。府邸早已修缮完毕，只是人，命轻贱如蝼蚁，所以偌大的园子不过是一具寻常空蜕。
　　走进里间的院子，遥远的回忆冲袭着惫懒的身躯。这里，曾经是我和季桐安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他，日子过得无聊，却也简单得让人羡艳，因为还有海若的陪伴，还有自由。
　　我还记得很久前的那天深夜，月色遍地，星辉斑斓，薄薄的霜雪，微湿的寒气和凛冽的风，还有那一双漆黑如墨的明亮的眼睛。
　　却已然忘记了，很久，到底有多久。

　　地平线上浮动着的那一层淡青，色泽温润如玉，被如洗的晨光冲蚀，渐渐消弥。
　　从宫门一路走来，几个偏殿外都高挂起灯笼，装点着红绸，白雪红梅，两相辉映，分外的热闹。“宫里要办喜事了？”我随口问。
　　领头的老太监头也没回：“没有什么喜事，三天后就是除夕了。”
　　我脚步一滞，搀扶着季桐安的手也一下子没了力气。佳节时分，死罪当头，真是讽刺……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能够坚强和从容地面对一切，为什么胸口还会压抑着满满的沉重？像是那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恨，一起声嘶力竭地挥泪控诉。
　　“别误了时辰。”季桐安转过脸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快走吧。”
　　我咬着下唇，撑起肩膀，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的大殿映入眼帘。横亘在咫尺之外的门槛，高高的，我知道，那里面是龙潭虎穴，一迈进去，就不再有可能全身而退。
　　思虑至此，我反手一把扯出季桐安的衣袖，力道不大，却拉得他一个踉跄。
　　我如触电般迅速缩回手，低头讪讪地道歉。他闷哼一声，重心不稳，眼见着就要摔倒，我又赶忙上前扶住。
　　他略带薄怒地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是扫到大殿地面上反射的斑驳光影，心就揪了起来。
　　“你怕？”
　　“嗯。”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他语气瞬间凉了半截。
　　我扬起头瞪着他：“我没有后悔！你凭什么认为我后悔了，我是平庸，做不到你那样潇洒地上断头台，这样也有错么？”
　　他拊掌，眼里有赞许的光芒，转而叹了口气：“我是平庸，无法做到以一当十，力挽狂澜，这样难道有错么？”
　　我听闻一震，恍惚地摇头。
　　“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他眯起眼遥遥地望了一样大殿上正襟危坐的那一抹明黄，“如果还能分辨出谁对谁错来，也就不会被逼进穷途陌路。”
　　“可是你要我如何心甘情愿地走进去？你为什么不说，假令牌的事情，你准备把它埋在坟墓里腐朽生蛆吗？”攻打南诏一事，本来就很急功近利，这样的败仗定下罪来，可大可小，全由皇帝一人定夺，再加上巨大的黑幕，这种罪名，这样的死法，牵强得让人不敢直视。
　　“遗失军令的罪名，很好承担么？”他勾起唇角，“你心太急躁了，不应该想不到这点。”
　　“我不想牵连太多的人进来，就像是我曾经下令解散军队一样，如果是我一个人死，那是一场悲剧，如果是一万个人死，可就不单单是一万个悲剧了。”
　　“卫青在李广引刀自刎，只用了简单的‘数奇’二字置评，其实把这些归咎为天命并没有什么不好，多少能让人不那么痛苦，你说呢？”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的视线聚集在我身上，眼里有一层寥落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