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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寒光照铁衣(上) ...

  •   烛火盈盈地跳动着,昏黄的光线柔柔地落在桌前二人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片阴晴不定。
      季桐安面前的男子精壮而黝黑,亦是神色疲惫,我认出他是当日挑头煽动众军士留下来的几个人其中之一。
      “如果没有别的状况,应该就是这几天了,湘流你看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桐安。
      沉默良久,季桐安才缓缓地说:“良甫意下如何?”
      他脱口而出:“以迂为直,以患为利自是最好。”
      坐在角落里的我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一哂,季桐安也是涩涩地咧了咧唇角。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似是很中听的,做起来谈何容易?这不是和背了些基本公式就要做数理综合题大同小异?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嗯。你接着说。”
      字为良甫的男子看了我一眼,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咽了口唾沫接着说:“西北五十里外有个方圆一里的谷地,我们何不――”
      “不行!”季桐安疾言厉色地打断。
      “我们损兵折将的程度本来就已经很严重了,必又有一半甚至以上的人因为急行军而折损,用这种方法占得先机并不划算。况且还有随军辎重和粮草供应,这些你想过没有?”季桐安面色凝重,沉声道来。
      “可是总该要放手一搏啊,不试试怎么知道?”男子有些不死心,红着脸辩驳。
      季桐安叹了口气:“话是没错,但是你扪心自问,能有几成的胜算?打仗不是儿戏,由不得你心存侥幸。”
      “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只知道现在情形危急,总不能看着弟兄们……”
      “你是还想活着回去吧?”季桐安冷笑着,片刻收敛起来:“既然当初决定要留下来,就不应该还想要活着回去。”
      这场仗到了现在,已经凸显出尖锐的矛盾来:明知这样的以身殉国毫无意义,那么就算是力图自保也好,偏偏自保也是渺茫至极的奢望。徒留残存的一丝希望和男儿义气所架起的高阁,在炮火中摇摇欲坠。
      “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绝不强求。毕竟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季桐安声音平静如水,“他始终是冲着我来的,与你们没关系。”
      男子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起来:“季湘流,打我十一岁跟着你开始,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现在要赶我下船,早就晚了!”说罢转身,大步走出军帐,“你再好好想想,我不打扰你了!”
      季桐安目送着他直挺的脊背,消失在薄雾蒙蒙的夜色中,神色怅然复杂。
      我无奈地揉揉额角,一抬头,看到他还伫立在帐边,嘴角嗫嚅着,那是一句无声的话语,被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对不起。
      他说。
      轻如鸿毛,什么也无法挽回,什么也无法改变,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忏悔。
      我心一恸,竟差点落下泪来。

      其实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许从未出现过,它们不过是一场遥远而冗长的梦。

      尘土似硝烟,弥漫在整个山谷中。天边隐隐地露出一角残破的旌旗,也是一瞬间就湮没在马蹄践踏起的黄沙中。
      虽是有所预料,但还是一下子被突袭到措手不及。我背着大筐草药,穿梭在躺在地上呻吟的士兵中,频频抬头朝前线望去。
      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马蹄踏落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呐喊,交织为一片震天动地的混混沌沌,恐怕最漠然的人也为会之一悸。一排战士倒下去,又一排顶上来,不时有前线的伤员被送下来,身上插着钢刀利箭,血染铁衣。
      如果你亲眼目睹了战场上的九死一生,就会觉得功名利禄,风花雪月,和生死相比起来,不过是过眼云烟。尚可平步青云,尚可寤寐思服,而一座孤坟和一道阳光,是无法跨越的天壤之别。
      谁知道他们的鲜血是为谁,又是为什么而流呢?我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走到军医身边,放下药筐。
      随军的药品早已消耗殆尽,这些草药还是军医带人上附近的荒山野岭里挖来的,预备做外敷使用,我暗自明白,治标尚且不太可能了,就权当是安抚人心。手脚麻利地把草药剁碎,然后递给军医,看着他撕开伤员的外衣,小心翼翼地把药草敷到伤患处。没有可供包扎的白布,也只能撕他们身上的衣服。
      湖绿色的药草被血染成触目惊心的黑色,我看到血液还在不断地从他们的伤口中涌出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成型,我不禁皱了皱眉。
      “根本止不住,这样流下去会没命的。”军医也是一脸焦灼。
      我沉默了会儿,停了手里的活:“我有个法子,应该可用,军医不妨试试。”
      年近六旬的老人面色微微缓和:“快说!”
      “拿盐来。”我对身边的一个侍卫吩咐道,接着对军医说:“轻的用水化了涂抹上去,重的直接撒上,是可以止血的。”
      氯化钠溶液中的离子可以使血液胶体聚沉,我总不能这样和他解释,当时化学课上老师的一句玩笑话,竟成了救命的下策。
      “这……”老人显然是无比震惊,“这算是什么法子!”
      “就是免不了要吃一番苦头了。”我目光落到那些伤员上,又迅速地移开。那种疼痛,比起像残鸩霜那种毒药,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没有亲身体会过,不知道他们受不受得住。
      我率先动手将盐水涂在伤员的伤口上,耳边顿时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手不住地颤抖,却始终没停下动作,不管他们是怎样痛不欲生地嚎叫,还是一下子昏厥过去。
      为了保命,这样狠心……是没有错的吧。
      一朵浮云,似乎也沾染了暗红的血色,凝重地从头顶,缓缓飘过。我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清晰得仿佛是踏在人心上,不由得抬起头来张望,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漫漫黄沙。
      萧辉从马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招呼了几个士卒从马背上抬下来一个人。
      我手指一僵,再也顾不上给士卒上药了,直起身子面向他们的方向,一时间忘了呼吸。
      四人抬着一个人小跑着走近,血从那个人的身上滴下来,在地面上形成长长的一条线。那个人头一偏,露出一张满是污垢但却无比熟悉的脸。
      我全身骤然地冰凉。
      像是电影里某个场景被突然地消去了声音,身边那些痛苦的呻吟和吼叫,远方那些震天的鼓声和呐喊,被地上那一行刺目的殷红吸附,化为一片无声的寂寥。
      我最害怕的,还是发生了。
      我反应过来后,大叫着军医,拉起他就奔进军帐中。军医看到昏迷不醒的季桐安,胡须簌簌地抖动着,嘴里喃喃地叹:“天哪!”
      被抬到榻上的季桐安身中两箭,一处在左胸,一处在左腿。他脸上蒙着一层尘土,黑发凌乱,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极不安稳地睡去。我眼前开始晃动着海若和蔚祈尸身的影像,不禁捂着胸口踉呛着倒退一步。
      “伤在要害,但却并没流太多血。”萧辉是在提醒我,不要盲目的担心。我搓着双手,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卸去一身盔甲,军医走上前撕开季桐安前襟的衣服,里面赫然地露出一面护心镜,我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几乎所有的血都是腿上流出来的。军医一使劲,拔下了那支箭,不断有血从伤口处涌出来,颜色发黑,萧辉又赶忙用布条包扎。
      “这箭淬了毒。”军医放下箭,指着箭镞上被染黑的一块说。他俯身翻开季桐安的眼皮察看了一下,“没错,瞳孔缩小,正是中毒的征兆。”
      “那要怎样解毒?”我惴惴不安地问。
      军医用布吸着汩汩流出的黑血:“先止血,把盐拿进来。”
      早有士卒端出一碗盐水递给我,我咬着唇接过。碗中的盐水澄明,我看到碗底未溶解的细小晶体在轻巧地旋转着,竟感到这碗盐水沉重得要压折我的手腕。军医还在一旁催促,我却迟迟没有弯下腰身。
      “您来吧。”我把碗放在榻边,颇为拘谨地对军医弯了弯唇角。他不是别人,他是季桐安,纵然是一番好意,我却没法容忍自己亲手在他的伤口上撒盐,给他带来那种挫骨扬灰般的痛苦。
      我背过身去,刻意逃避着什么,并假以询问萧辉来掩饰:“到底怎么回事?”
      萧辉哭丧着脸答道:“南诏的那个蒙长风搭了三箭射过来,将军堪堪避过一箭,而那两箭却再也躲不过了,然后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我点点头,背脊一片湿冷,仿佛有泪大片地淌落:“将军受伤的事情,一定要弹压着,万不可传到下面去。”我遥遥地望了一眼前线,要是让他们都知道了主帅负伤,很难想像这几千人还能撑多久。
      “二小姐,可是很多人都看见将军从马上摔下来了……”
      我叹口气,冲着他拜拜手,示意他别在说下去了。
      季桐安在我身后疼得直哼哼,喉咙里逸出的呻吟给偌大的军帐里又增添了一分凄凉。“行了,别再给他用了。”我突然上前一步拦住军医,一把躲过盛盐水的碗,“快解毒吧,别耽搁了。”
      “老身就明说了吧,军需物质严重短缺,连最基本的金创药都没有,所以这毒根本解不了。”
      “你说什么!”萧辉大惊,失声叫道。
      我“啪”地把碗撂在桌子上,扶住桌子,蹙眉艰难地问:“你的意思,就是……让他……这么干熬着,直到……毒发……死?”
      军医缓缓地摇摇头:“中毒不深,并不会伤及到心脉,所以倒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这条腿,恐怕日后是不顶用了。”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老身已经尽力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寒光照铁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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