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萧萧哀风逝（下） ...
-
沉重而压抑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帐篷，盆子中炉火燃烧正旺，炭火间滋滋地冒出一缕青烟。夹杂着焦味的燥热空气憋得人头脑发懵。
季桐安给我夹了一箸菜，淡淡道：“多吃点。”
我撂下碗筷：“你吃吧，我吃不下。”
他抬头瞧了我一眼，便没做声，依旧不温不火地吃着碗里剩下的大半碗饭，细嚼慢咽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吃完。
他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安之若素地坐下来吃完饭？我愤愤地想。这叫什么，认命等死了吗？
本就是风前烛、瓦上霜，中午那道圣旨无疑是判了我们的死刑，蔚靖被召回京城，意味着皇帝已经瞧准了时机，毫不犹豫落井下石，我们的有生之年随之到了尽头，投降回京，难逃赐死，在这里硬撑着，却不知老天肯不肯给我们背水一战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他看我面带忧色，终于启齿，语气里有难以忽视的颓废。
“别告诉我你现在只是在享受为时不多的余生。”我盯着他，苦涩地顶回去。
他挽起袖子，亲手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背对着我：“我倒是想。”
“季桐安！”他的不屑一顾明明是装出来的，一股沸腾的液体冲进我的五脏六腑，从指尖到脚踝，麻痹得没有丝毫知觉。“你还有多少人？”我一手撑着床榻，缓缓地，艰难地问。
他停了手里的动作，转身，伸出五个手指。
“五万？”
他闻听唇角一扯，眼里漫过的刀锋之寒，深不见底。
“五千？！”一阵刺骨的凉刺激得周身的汗毛根根倒立起来，颊上却是滚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甩过一巴掌。天要亡我们！
他轻点了下头：“一共还有八千人，除去伤的伤，残的残，能拿起刀剑作数的只有五千。”见我一脸惊惧，他又沉声问：“怎么，不信？”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几个月来都在打什么？自己人？”
“开始一个月内势如破竹，也许是南诏疏于防范，手足无措，一直攻到大理苍山脚下，然后……”他偏过头，眸光隐匿在刘海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就一下子反扑上来，扭转了局面。”
“没有认真分析敌我力量时贸然进攻，越国鄙远，没有斩草除根，使得敌人得以喘息和反扑，打持久战，拖垮的还是自己，供不上粮草，再加上等不到援兵，都是……都是兵家大忌。”他自嘲地低声笑着。那笑声听在我耳朵里却如刀剐。
“你别笑了！”我实在听不下去，叹了口气说：“难道连破釜沉舟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我不相信，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他脸色发白，嘶哑地说。
“我们可以以蔚靖作为人质来要挟他调派援兵，我去求蔚靖，他不会让我们死在这里的，他一定会帮我们的。”我说着，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要出帐去找蔚靖。
季桐安一把锁紧我的手腕：“让他走吧，让他回京城吧。”
“为什么？”我气恼地反问，“生死攸关，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怕什么？”
“我们动不了蔚靖，他知道的，没有用的，让他走吧。”他神色黯然。随即叫了萧辉进来，只茫然地盯着烛火吩咐道：“明儿太子一走，打发手底下的弟兄们，都赶紧走，谋生的，回家的，都走，一个也别留，你也是。”最后接着补上一句话“带上她。”
“将军……这……”萧辉一愣，迟疑着。
“你这是干什么？和自己怄气吗？”我瞪着他，气急败坏地摇晃着他的手臂。
“我在干什么？”他怒极反笑，面色冷若坚冰：“我的命还没那么金贵，需要上千人来给我陪葬。他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何不趁早遂了他的心意，两相僵持着有什么意思？”
需要上千人来给我陪葬……
陪葬……
我双手无力地垂下，这两个字，似梦魇般紧紧纠缠着我。嗓子里，流过冰凉的液体，咸咸的，是谁，突然在我的心口上撒了一把碎玻璃？
“桐萱，你怕死么？”残存的一丝清醒中，有他的声音，似乎又恢复了那种淡定和漠然。
“当然怕。”我抬头直视他依旧苍白的脸，喃喃道。
翌日早晚，又是两道金牌，都是召蔚靖速回京师，不知情的人俱以为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也有敏感的嗅到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本就为等不到援兵而颇有微词的军士们，四下里一个个惶惶不安。
蔚靖启程离开大营，临行前欲言又止，终究是一句话都没说，我以为这已是永别，而我们，都不知该如何作别。蔚靖是何等精明的人，如果察觉不到皇帝此番用意，也不会在宣读圣旨后楞楞地忘记去接旨。如果他不是皇子，我必然会责怪他见死不救，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偏偏就是事与愿违，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使和撒旦相视而笑，理想与现实，背道而驰。
我久久伫立在夕阳下，面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感慨万千，却仅仅只是感慨而已。性命堪忧之际，还要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来装点门面，那并不是我的作风。
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命运，不说水火难容，也是天南海北之差，纵然他是林昭祥……
纵然他是林昭祥，又能怎么样呢？
萧辉果然传了季桐安的命令下去，此番形势下，咒骂愤恨中，没有人再去怀疑什么，皇帝的阴谋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以为编队一乱，八千军士即将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却没想到手下一票均是有情有义的铁血男儿，誓死追随将军，与旌旗同生共死，同存共亡。
面对这些，季桐安只是苦笑，而我，欣慰之余更多的是心酸。
负气终究是负气，会低落，会消沉，会惧怕死亡，会逞口舌之快，但季桐安绝不会束手无策地干坐着等死，道清了当前岌岌可危的形势，恢弘士气，鼓舞军心，并重新整编了队伍，按军事才干分为正、奇两队，正所谓明修栈道，负责戍守大营，招募附近闲散的兵力，武装操练，分析敌我形势，奇所谓暗渡陈仓，负责刺探敌情，播散迷雾谣言，蛊惑敌方。
这次，真的是放手一搏了。
果然不出蔚靖所料，南楚因为和亲一事对殷宣战，并和南昭迅速结盟，形成统一战线。季桐安听到探子报来的消息，眼皮未抬一下，又整夜整夜地和几个幕僚面对着地图，互相讨论着，仿佛那句“我何不趁早遂了他的心意”只是无心的酒后失言。
他要我早死，门儿都没有，我偏要和他耗，不指望出现什么转机，不指望真的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却要让他在亲手拔除我的时候也感受到切肤之痛。
破晓之时，他在帐外，遥望着东方，一发青碧色的山峦轮廓窈窕，背后，霞光飞舞，暖暖地点燃了片片铅灰色的云朵，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西方，却仍是黑沉沉的万里河山。他转向我，说，桐萱，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莫过于太阳跃出地平线的前一瞬间。往往你觉得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其实再向前跨一小步，就是柳暗花明。
你无需安慰我。我顿了顿，终于道出心底最深的疑问，你觉得我们可以全身而退吗？
他眸中晶亮，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启明星的光辉渐渐隐去。
你也相信天命？我语气讶然。
他幽暗的眼底，一道光芒稍纵即逝，他纹丝不动地面对着灿灿朝阳，以前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萧萧哀风逝（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