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翠辇辞金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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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缎－翠辇辞金阙
“季小姐，就是这里面了，奴才就不进去了。”太监伸手一指，便俯身匆匆退去。
我抬头望望天，有只形影相吊的大雁扑打着翅膀，一路向南飞去。视线突然就模糊了，像是明镜的玻璃上覆盖上一层磨砂纸面。
明明已从那个压抑逼仄的小院中走出来，胸口却反而更加憋闷。
我从拱门外往庭院里看，几盏宫灯发出黄晕的光。我嘴角讽刺地扯动一下，这就是他的作风，人性已经被践踏得血肉模糊，还要表现出一丝造作的温暖。
我攥了下拳头，麻木地走进去，却全然不知，灯火阑珊处，已经精心布下一张密密的网。
他一身明黄长袍，负手站在石桌前，见我来了，屈尊纡贵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什么也没说，不着痕迹地避开他，坐到圆桌一边。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请安？我没那么贱，质问或者辱骂？我竟然也懒于开口。
他斟了一杯酒，放到我面前，随即又斟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我只直勾勾地盯了会儿酒杯，嘴角方溢出一丝笑，拿起酒杯，手腕一倾，满满一杯倾倒在地上。
我收回手来，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
“怕有毒吗？你戒心未免太重了，朕也才刚喝过。”皇帝又不疾不徐地给我斟了一杯，脸带笑意。
我索性偏过头，不去看那张虚伪的脸，目光落在酒杯上。腾腾热气从温热的液体中翻涌上来，却有寒意不经意逼进骨髓。
液面微微荡漾着，映着我模糊消瘦的面容。皇帝，你就不能，放过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吝一切龌龊手段？要我听凭处置、任人宰割，我终究不甘心。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你就不怕，我哥哥饶不了你吗？”
他微有些错愕地看着我，随即表情淡然：“季桐安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功夫顾念兄妹之情？”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在我面前晃了晃。
那不是……我看着分外眼熟，猛然想起什么，再也坐不住了。“那怎么……会在你手里？”我颤声问道。
“想必蔚翌已经告诉你，季府失火的来龙去脉，这令牌，就是在那时被调的包。”他张扬的笑从眼中扩散，“做事就要确保万无一失。”
原来那个晚上，我所见到的那块令牌，就是假的，而它此刻正握在季桐安的手上，不但无法用来调遣后续的援兵，而且一旦出示，还会被冠上伪造令牌的罪名。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我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前方是悬崖峭壁，背后是，万丈深渊。
“是朕高估了你哥哥，什么流云，呵！只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还不如你。相反，你倒是超乎朕想象的聪明镇定。”他嘴角虽笑着，眼里却是反射着阴冷的光。
“住嘴，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我被激怒了，“噌”地站起来，把满满一杯酒泼到他脸上。酒杯掉在石桌上，应声而碎。周围的宫女一时间噤若寒蝉。
酒水从他鬓间滴落在衣袍上，无比地狼狈，他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全然不在意地擦了把脸。我冷哼了一声，报复的快意还没有燃起就熄灭了。
“季桐萱，”他接着说下去，“你唯一错，就错在了，跟皇权抵抗。来人，传朕的旨，即日起，册封民女季桐萱为赫霖公主，十日后送往南楚和亲……”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见，咬着嘴唇，摇摇欲坠。该来的，还是来了，早知世事会绕一个弯回到起点，当初就不应该抵抗，也许，也不会牵连季桐安，也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因我而亡。他说得没错；我唯一的错，就错在了，跟一个明知道抗不过的势力抵抗，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早有宫女上来搀扶我回去，我冷着脸推开了他们。我说：“我有条件。”
他耸耸肩膀：“但说无妨。”
“临行前，我要和上官大人作别。”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
“那我要解药。”我撑起桌子站稳，眼神毫不避讳地盯住他，“残鸩霜的解药，哪个国家也不愿意娶进来一个病歪歪的‘公主’吧。”
“明日派人奉上。”
“这就是宫廷。”我转过身时，他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唇角弯了弯，微微一哂，仿佛叹息地轻声道：“一切，如你所愿。”
天，已漆黑如墨。
回到小院里，再也支持不住地歪倒在榻上，我想哭，想闹，想大声喊叫，却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只要在这里一天，就要振作地活下去……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你唯一错，就错在了，跟皇权抵抗。”
“可是怎能因为不确定黑暗过后是否有万里晴空，而一再地忍受黑暗无限地延长下去呢？”
“这就是宫廷。”
支离破碎的言语充斥着我薄弱的意识，我虽不确定黑暗过后的未来，也无法忍受黑暗漫无边际地笼罩下去，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从来到这个时空，又一场火灾，进宫，认识蔚靖，被囚禁，被诬陷，再被囚禁，最后是下场还是和亲，整整一年。一年，呵，彼时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此时……实不堪言。这一年来，我都做了什么？竟是一步步走进漩涡的中央，进进退退，来来会会，命运和我兜了一个大圈子。
我盯着大红被面，被突如其来的红色刺得心阵阵酸痛，眼前不争气地模糊起来。
前方，等着我的如果不是凤冠一顶，便是白绫三尺，除此之外，我没的选。
季桐安，我们的诺言，终究是我先背弃了。
那个夜晚匆匆的一面，不明意味的一吻，原来已是——
永别。
冬日的暖阳洒在脸上，我缓缓地撑开眼皮，坐起身来，眯起眼睛迎着阳光往向窗外，又是灿烂明媚的晴朗世界。
一切，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这里，本是不应有朝阳晚霞的，不是吗？
两个宫女推门而入，走到我面前跪下：“奴婢秋槐，奴婢凝碧，参见公主。”
我听了一怔，随即轻笑，身子不住地抖动，谁是主？谁是奴？我难道还分不清吗？竟也会平白地遭到这种奚落？
“都起来吧。”我淡漠地吩咐她们起身，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的那个叫秋槐的丫头手中的小瓶子上。
“公主，这是皇上叫奴婢拿给公主服用的。还有，皇上让公主您早些收拾行装，衣物就不必了，只整理些贴身的物件就行了。”秋槐把那个瓶子放在桌上，便开始整理床铺。
我心里嗤笑一声，还算他讲信用，水也没倒，就吞下了解药。
我尚不记得我有什么行李需要准备的，但还是拉开抽屉，一个白绸小包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我顿时想起了什么，急急打开，里面正是那一支无字签。
这是失火的那天求得的签，由于当时揣在怀里，躲过了付之一炬的命运。金色的字还在签上闪烁着琉璃般的光泽：成也流云，败也流云；喜亦流云，悲亦流云。
我不明白，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十六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是我的哥哥，此时也快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出征是假，瓦解打击才是根本目的，皇帝恐怕是自始至终就没想夺取南诏的土地，季桐安客死他乡才正中其下怀。我虽然很久没有听到前线的战事了，但能想到，这场仗，必输无疑。
只是为了除掉这一枚眼中钉，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千万将士要为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丧失性命，他真的为除掉季桐安而不顾一切了！
而另一个就是蔚靖，纵然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他，他与生俱来的光环，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却总无法和我印象中的他画上等号。他的学识胆魄，他的虚怀若谷，他的名誉声望，形成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在我们之间，看着他一步步地接近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利，爱和自由背道而驰，我迷惘了。
“这是什么呀，签上怎么会没有字呢？”凝碧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作势就要拿来看。
我噌地站起来，皱眉看着她，有些恼火地说：“出去！”
凝碧显然是一惊，讪讪地缩回手，默不作声地出了屋子，正在打扫的秋槐抬眼看了我一眼，放下掸子，也随着出去了。
门刚刚一合上。女子抱怨的声音已经传来：“真当自己是公主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哪副德行！”
“哼！你何必跟她过不去，我们倒了年纪就会被放出宫去，而她呢，要被囚在深宫里，一辈子！”
冷冷的声音，冷冷的。我瑟缩了下身子。
秋槐，凝碧。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我任由着秋槐、凝碧的服侍，穿上华贵的长裙，梳起繁复的发式，镜子里那张脸，别样地陌生。
空洞的眼眸，突然在一瞬间飞溅出星星点点的晶莹。泪水含在眼眶里，我掐着手指，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高远湛蓝的天空。
紧抿着嘴唇，随着一行车马出了宫门。当初进了了这扇大门，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现在出了这扇大门，依旧是看不清。但是，风雨飘摇的王朝抛弃了季桐萱，而历史却在风雨飘摇中造就了令一个季桐萱，这到底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命运总是把一份朴素的生命，让人咀嚼得百味从生。
“公主上车吧。”秋槐在一旁说。她们的任务就是把我送到南楚，一路上照料我的起居。
我走向马车，身后奉命送行的太监连推带搡地催促我，不耐烦地说：“磨蹭什么，快点。”
我反感地挣脱他，却又惊诧地看他走远。
马车已经微微颠簸着前行，我松开攥紧的手心，里面是一个揉皱的小纸团。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翠辇辞金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