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物语》bluered（蓝红）

5、第五章

　　山岗上的明月。
　　清冽透彻。
　　艾奇站在树林里，远远地凝视着它。他看了很久，仿佛在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地上杂草丛生，连影子也照不见，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那轮苍白冷峻的月亮。

　　艾奇是个实力很强但野心很小的魔法师。当然，这一点是很久以后有人告诉他的，他自己----除了自己是个魔法师而外，他全然不知。
　　艾奇在人间渡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直靠打篮球为生。在鬼族的同胞看来这实在太大材小用了，更何况就连这个艾奇也不能做到最好，其实是他不敢做到，他害怕自己的魔法被发现，于是他总是远远地站着，心里的咒语时常在球进与不进间徘徊。
　　艾奇就这样渡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完全像个普通人类一样的生活着，拒绝到玫瑰花园朝圣，拒绝女王的命令，拒绝和大多数族人居住在一起，拒绝……终于引起了鬼族的注意。
　　艾奇觉得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不是“人”，他是鬼族的一员，但他没有这样的自觉。
　　这是新鬼族的通病，他们在人间出生，在人间长大，玫瑰花园对他们来说非常遥远，对于血统他们只当做神话。新鬼族已经完全与人类同化了，他们甘愿自己强大的魔法被阳光封印，只要能生活在空气清新阳光灿烂的地方。
　　沉在黑暗地下的鬼界，被他们暂时的，或是永远地遗忘了。
　　传说女王对她的子民感到深深的失望。她是从不发怒的，只是她失望的神色让整个鬼界的空气里飘动着一股死亡的腐烂气味。艾奇曾经出于好奇去查阅过典籍，里面记载着当初女王作出让一部分鬼族成员降生在人间的决定的目的，她希望这些新的鬼族能够和天宫建立联系，希望他们学习祭师对付驱鬼者的法术，希望他们开拓玫瑰花园的疆界……也许这项决定蕴含着女王的野心和理想，也许它寄托着鬼族的光荣与希望。
　　在鬼族上层表决的时候这项议案引发了激烈讨论，反对派痛哭流涕地赌咒那些被派到人间的成员最后一定会背叛故土，但像历史上所有让人悔恨的决议那样，它还是通过了。在精挑细选之下，被派遣者都是鬼族以忠诚著称的功勋贵族，他们发誓愿为女王牺牲一切，包括为她而死。
　　为了表扬他们的忠贞，女王赐予他们死亡的权利，就像人类那样自然地回归大地，而不再需要千百年地在天地间徘徊。
　　于是他们没有等到牺牲的机会就死去了，只留下效忠的遗嘱。在人间繁衍的后代渐渐淡忘了祖先的誓言，最后只剩下一个百年一次，到玫瑰花园拜见女王的仪式。
　　但拒绝朝觐的，艾奇还是第一个。
　　所以他给自己招来了大麻烦。
　　每天晚上他都被托梦，警告他不要任意妄为，他的邮箱被拥护女王协会的邮件塞满，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有人打电话给他要求他回鬼界述职，在短暂的人生中艾奇从来没有发过怒，这点受到盛赞---遗传了女王的风范，但在个人自由面临严峻挑战的时候，艾奇终于生气了。
　　他买了一包安眠药，取消了邮箱，关掉手机，打车去训练---还有搬家。
　　骚扰暂停了几天，艾奇心里有一丝成就感，他觉得自己是反抗暴政的自由民，就这么脱离和鬼族的关系好了。他想，这么想的时候有一丝惆怅。
　　尽管没有见过她，但他觉得，自己这么任性，女王大概会很失望吧……或许这是作为鬼族一员最后的忏悔了，艾奇想。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低估了鬼界的执着，和影响力。
　　他收到一份通告，一位高级成员受女王所托，附身到他的队友同时也是好友布兰顿身上，负责就他破坏族规一身进行调查，必要时将强行他护送回国。
　　艾奇有点发懵，他当然可以不跟任何人联系，但不可能不跟布兰顿联系。他们还约好了一起拿下篮球冠军呢，他可不能背弃这个约定自己跑掉，他也不能告诉布兰顿自己是鬼……天哪，布兰顿一定会以为他疯了。
　　于是当艾奇发现布兰顿真的被附身之后，他很干脆的投降了，虽然他认为自己的心没有妥协。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篮球冠军的约定。
　　再后来，他被送回了鬼界。
　　他的故乡。
　　回家的过程很快，但有点恐怖。布兰顿，当然是被附身的布兰顿用一把锋利的刀，哗地插进了艾奇的心脏，艾奇低下头，看着顺着刀锋流出来的血，心想：我这是死了吗？
　　布兰顿站在他面前冷静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里沉静如冰，艾奇对这个表情记忆太深刻了，以致他对那个附身在自己好友身上的鬼族产生了一种近乎仇恨的心理。
　　那个家伙连一丝同情心也没有。这是艾奇在人间的最后想法。
　　接着，就是映入眼前的那轮清冽的明月。
　　“嗨，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艾奇回过神，空无一人。
　　“喂，看哪呢？”
　　艾奇又四下搜寻一番，一只蝴蝶飞到了他眼前，艾奇睁大眼睛看了它一会儿，伸手准备捉住，蝴蝶闪开了，警惕地说。“你想干嘛？”
　　艾奇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蝴蝶说。“你这也算是一个鬼族吗？”
　　我本来就不想算，艾奇心想，他说道。“你是玫瑰花园派来的吗？”
　　“什么派不派的，多难听。”蝴蝶说，“我费了这么大劲才飞过来找到你，你也应该稍微高兴点吧。”
　　艾奇微笑了一下。“这样行了吗？”
　　蝴蝶说。“小朋友架子还挺大，快报上名字来吧。”
　　艾奇说了自己的名字。
　　蝴蝶绕着他飞了一圈，道。“阿基，你穿着不符合规格耶。”
　　艾奇蹙了下眉。“谁是阿基？”
　　蝴蝶说。“你啊，很可爱吧，哈哈哈哈。”
　　好蠢的名字，艾奇想。“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奥特洛。”蝴蝶一本正经地说。“含义是处于鬼界的法律之外，也就是无拘无束的意思。”
　　艾奇说。“你知道奥特曼吗，我觉得你跟它挺像的。”
　　奥特洛说。“不知道……那是谁？”
　　艾奇说。“是一个非常强的超级英雄，我以后就叫你奥特曼好了。”
　　蝴蝶看起来很满意。
　　艾奇微笑地看着它飞来飞去。
　　过了一会儿，艾奇说。“现在我去哪儿？”
　　奥特洛停在了他肩膀上。“那还用说，当然是去玫瑰花园了。”
　　四周弥漫着玫瑰的芬芳。
　　鬼界的月色比人间来得寒冷明亮。
　　奥特洛实在飞的很慢，好在艾奇也不是急性子，否则早就按捺不住把他抓下来踩上两脚。
　　两个人，噢，应该是一个人和一只蝴蝶边走边聊，奥特洛热心地给艾奇讲解鬼界的名山大川，艾奇沉默地听着，心中默默思念着人间的快餐派对篮球场。
　　“喔耶，到了，你看那栋楼。”蝴蝶兴高采烈地说。
　　艾奇往东边看去，一片破败的花园中果然有栋小楼，孤零零，仿佛为失去的同伴哭泣，足下是月色里荆棘的黑影，艾奇低下头，猛然发觉脚下的土地有烧焦的痕迹。
　　“这里发生过火灾吗？”艾奇说。
　　“啊啊啊啊，不要问不该问的问题，”蝴蝶飞到他眼前说道，“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我不是猫哦。”艾奇说道。
　　奥特洛看起来在沉吟，因为它扇动翅膀的频率变慢了。“这里以前有个村，叫做幸福村，它在我们这儿很出名的啊啊啊。”
　　“出名在哪儿？”艾奇说道。
　　“出名在村长是个天宫来的卧底，呀呀呀，说错了，”奥特洛道，“出名在村长是个大慈善家，收养了很多小孩，包括一些重量级人物啊啊啊。”
　　艾奇不禁哑然失笑。
　　“嗯嗯嗯？”蝴蝶问道。“你笑什么？”
　　“你是我见过最博学的蝴蝶了，”艾奇说道，“那后来呢？”
　　“后来村长交不起地租，被地主赶走了。”奥特洛道。
　　“鬼界也这么爱钱。”艾奇微笑道。
　　“不是啊啊啊，这块地是属于吸血鬼的，不完全归我们管。吸血鬼都是又自私又贪婪的，为了逼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把人都得罪光了，所以已经快灭绝了，哈哈哈哈。”奥特洛说道。
　　“你很讨厌吸血鬼吗？”艾奇说，“书上说他们是鬼族的上层阶级……”
　　“NONONO，千万别跟我提这个，”奥特洛不爽地说，“其实他们跟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相信他们是鬼族的敌人，风城是宇宙里存在过的最邪恶的组织，女王保佑，它已经完蛋了……而且我很讨厌那个死小孩，他会给我们找麻烦的，迟早有一天。”
　　“死小孩？”艾奇说。
　　“你会见到他的，”蝴蝶嘟哝道，“我真受不了他的音乐，实在太难听了啊啊啊，感觉很不祥啊啊啊啊啊……”
　　艾奇拍下了奥特洛，制止了他的抓狂，奥特洛恢复了镇定。“怎么了，好孩子阿基？”
　　“跟我讲讲女王和她的贵族吧，他们也像你这么……”艾奇睁大了眼睛，“活泼吗？”
　　“哦哦哦，你终于对同胞感兴趣了吗？真是可喜可贺啊啊啊，”奥特洛激动地飞了好几圈，最后它累了，停在了花园的牌子上。“你马上就见到他们了，你自己判断吧。”
　　艾奇看了看四周，低声道。“玫瑰花园？”
　　奥特洛说。“就在这儿啊。”
　　艾奇凑近一看，奥特洛扇动着翅膀，在月光下顺着生锈的牌子飞着，艾奇定睛一看，它飞行的轨迹正好勾勒出了一行银字：
　　玫瑰花园。
　　清澈见底。如同梦幻般的催眠术。
　　艾奇觉得自己眼睛快闭上了，失去意识的瞬间玫瑰花园突然出现在了眼前，艾奇揉揉眼睛，蝴蝶翩翩地飞舞着，像在炫耀一个出人意表的魔法。
　　天幕里那轮苍白冷峻的明月隐没了，四周盛开着望不到边际的白玫瑰，仿佛芬芳的雪地，纯洁无瑕。
　　原来伫立着的凄凉小楼变成了一扇玫瑰色的门，门楣上的玫瑰迎风摇曳，娇艳欲滴。
　　艾奇回头望去，鬼界阴沉的大地和黑暗的天空都消失去了，玫瑰花园被柔和的白光笼罩着，像童话里明媚的结局。
　　女王一定是个温婉可人的美人吧……艾奇也像无数鬼族的同胞那样想，忘掉了自己受到的迫害。因为是我先犯错。
　　“开始反省了吧？”奥特洛仿佛看穿了艾奇的心思，愉快地说道，“快开门，快开门，罗伊来接我们了。”
　　“罗伊？”艾奇下意识地反问道。
　　门开了，奥特洛一溜烟地飞了进去。艾奇站在门口，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又见面了。”罗伊说道，“欢迎光临。”
　　艾奇一愣，罗伊冷静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沉静如冰，尽管他伸出了手，艾奇瞥了一眼他修长的手指，仿佛还捏着锋利的刀刃。
　　他完全认出他来了。那个冷酷的绑架者。
　　“噢噢噢，罗伊你应该说欢迎回家的。”奥特洛飞了回来，落在罗伊的肩章上无辜地扇着翅膀。
　　艾奇勉强握了一下罗伊的手，没有笑容。
　　“还需要自我介绍吗？”罗伊说道。
　　艾奇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在你心口捅了一刀，你会忘记他吗？艾奇想，这也算是刻骨铭心的一种了吧。

　　滴答。
　　滴答。
　　滴答。
　　艾奇抬起头，宫殿的窗户被丝绒包裹住了，罗伊在他面前快步走着，一言不发。看起来他是一个经常要务在身的人，艾奇想，莫非自己也算一个要人了？需要他不辞辛劳跑到人间来执行押送任务。
　　长长的走廊上只有空旷的脚步声，还有清脆的滴答声，滴答滴答，仿佛人间怀念的细雨。艾奇伸手掀起窗帘，罗伊突然转过身，说道。“你干什么？”
　　他的表情是平静的，但语气近乎严厉。
　　艾奇觉得自己受到了指责，但这指责令他莫名，所以他让自己表情冷淡地回应道。“这里也会下雨吗？”
　　“雨？”罗伊看起来有点迷惑，他迷惑的样子竟然有些天真。
　　艾奇掀起了窗帘，鲜红的液体打在玻璃窗上，滴答、滴答，顺着精致的窗框快速流下去，流向窗外望不见尽头的黑暗。艾奇瞥了罗伊一眼，罗伊脸上的迷惑消失了，他们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罗伊说。
　　“血雨。”
　　“嗨嗨嗨，”奥特洛忽闪忽闪地飞到罗伊眼前，听起来口气有点不安，“你不给阿基介绍点有趣的事吗？”
　　罗伊没理会它，他伸手把蝴蝶捏在手里，奥特洛安静了，艾奇凝视着罗伊。罗伊说。“你也是我们的一员，你应该知道的。”
　　艾奇沉默地站着。
　　“人间的能量来源于太阳，草木、动物、人类，归根到底他们都靠阳光而生，这点你很清楚吧？”罗伊说道。
　　艾奇瞥了一眼窗外晶莹的血雨，他自己没有察觉，但他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那鬼族呢？”
　　罗伊瞥了艾奇的眼睛一眼，有一瞬间他有点犹豫是否该再说下去，不过那只是一瞬间。“人间的能量会向地下传导，你看到的就是鬼界的能量池，我们现在正处于它的中央，能量密集区，所以你会看到像阳光一样的东西。”
　　艾奇谨慎地看着罗伊，仿佛在分辨他说话的真伪，但艾奇失败了，他依然看不出别人哪一句话是在欺骗他，或者永远。他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外的血雨，仿佛那里不会有谎言。“通过什么传导？”
　　罗伊仰起头，望着黑暗的天幕上纷纷扬扬的血雨。“死亡。”他说，血雨盛在瞳孔里。“所以鬼族是永生不死的，因为我们承受了所有的死亡。”
　　“或者是利用了……”艾奇轻声说，他手一松，窗帘滑下了，血雨消失在美丽的丝绒之后。艾奇低下了头，把手插进口袋里，好像怕雨点沾上了自己的手一般。
　　罗伊微笑了一下，艾奇觉得这时候他的表情显得很残酷。“负罪感…？”罗伊说。
　　艾奇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变得黯然，他勉强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真是个矜持的人。罗伊想，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猜那个新来的同伴一定觉得胃不舒服了，窗外下着人类的血雨，艾奇不是自认为是一个人类么，他现在多半觉得有受迫害的危险吧？罗伊思索着。
　　对于怎样处置人间的新鬼族，罗伊一直持有相当强硬的立场，他看不起背弃原则的人，对软弱分子更有种天然的反感，新鬼族对他来说是结合了两者的叛徒，他认为应该采取极端手段让他们回到地下，或者全部处决---当然，这些想法他还没有正式向女王提出过，但罗伊的同僚已经隐约嗅出了他冷酷的想法，有些人为此感到高兴，有些人则感到胆寒。
　　女王没有继承人，鬼族的年轻一辈中罗伊的才干是出类拔萃的，也许有一天女王会把大权交付于他……那么，他冷静的头脑和冷酷的行事风格可能会让他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独裁者吧，这是很多人不愿意接受的。所以艾奇事件一发生，罗伊马上被推上了前台。虽然艾奇并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但他受到迫害一定会引起新鬼族的不满，相对的，罗伊是一个不会妥协的人，他将会给自己树敌无数，这样一来他上位就没那么容易了吧……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毫不犹豫地投下了委派罗伊执行逮捕令的赞成票。
　　当然，艾奇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的，虽然他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毕竟他并不认识罗伊，即使他是个和平主义者，也绝不会为了平息鬼族内部的斗争而放弃自己的生活，从这点来说，艾奇也是一个相当有原则的人了。
　　“进去吧，女王在等你。”罗伊叹息道，他敲了敲门。
　　艾奇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罗伊沉默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这个高大的青年显得无所畏惧，他沉默的态度甚至显得非常高傲。
　　罗伊注视着艾奇的背影，他放开了蝴蝶，奥特洛急急忙忙地飞了上去，缭绕在艾奇身边，好像这个它初识的年轻人令它感到担心。
　　奇怪的只是艾奇面对迫害的态度，罗伊想，从他不愿意朝觐女王来看，他对鬼族似乎深恶痛绝，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反抗过，只是不断地忍耐，直到刀子插进了胸口，罗伊才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愤怒和鄙夷的神情。但艾奇漆黑的眸子还是温和的，神秘的黑色，让罗伊想起那承受了无数血雨和死亡的黑暗。
　　鬼界温柔的黑夜。他依恋的黑夜。
　　仿佛可以宽容他的理想，他的野心，他的强硬，以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