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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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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座石像,半边损毁了,只看得出来是个年轻男子,穿了身军装一类的制服,但脸上的表情却不严肃,他满面笑容,似乎是个等待参加婚礼的新郎,又像是谈好一桩大买卖的商贩。
他笑得很开心,让人一看到就不由自主地想跟着他笑。不知谁先把“快乐王子”这个头衔授予他的,久而久之,就叫开了。
据说这石像是村长弄来的,但康利说,还没有幸福村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所以,应该是它把村长引来了才对。对这一点,奥登倒毫不怀疑,因为每天吃完午饭,他必然看到村长被石像所吸引,坐在下面悠闲地喂鸟,阳光洒了一地,鸟儿低着头啄食。
幸福村人人都爱来这儿,除了石像地处村中央,方便大家交流小道八卦,它本身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因为无论谁第一眼看到它,都觉得它很眼熟,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石像真不愧是“快乐王子”---没有眼睛,这可让大家犯了难,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眼睛,辨别难度顿时提高了一个层次。这眼熟的石像究竟像谁呢?于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它像村长,有人觉得它像镇长,甚至有人觉得它像奥登。
“我有那么老吗…”奥登喃喃道。
“唔,”乐福说,“我倒觉得康利跟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然,这是康利不在的时候。这种时候很少有,不过在奥登的人生中,还是出现过那么几遭。
譬如说今天中午,他和乐福照常在“快乐王子”下面偶遇了,今天偶遇的晚了点,村长已经喂完鸟走了,奥登东张西望了一阵,道。
“康利呢?”
“他被村长叫走了。”乐福揉揉鼻子道。说来有些奇怪,虽然乐福是村长的儿子,但却从来不说“我老爸”如何如何,只满口村长长村长短,叫“村长”的腔调,倒比其他人还要恭敬了不少。康利取笑他,他只连声说。“要低调,要低调。”白胖的脸上诚恐诚惶,仿佛心里感到非常害怕一般。
开始还有人怀疑他们父子关系不好,甚至有人暗中猜测村长是个虐童的变态人物,但日久见真相,事实证明村长对乐福很是爱护,乐福也从来没有深更半夜地从家里逃出来,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尖叫。虽然村里的孩子很多,村长要尽力一碗水端平,可依然难掩对乐福的特别关心。但古怪的是,他对乐福越好,乐福对他就越恭敬,有一次,村长熬了一锅汤给乐福喝,香味飘得全村口水直流,乐福却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奥登在草垛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全身发抖,牙齿打战。
康利平时的脾气是极好的,但也许是因为从小没有亲人,看不惯有人对父母不孝,顿时发起火来,把乐福骂了个狗血淋头。
乐福自知理亏,不敢回嘴,最后脸色惨白地被奥登拎回了家。不用说,乐福回家以后挨了板子,还被罚站两小时。大家都以为这回梁子可算结上了,但乐福这人着实古怪,被打以后就着了家,对村长从相敬如“冰”变为了相敬如“宾”,对康利也好感大增,天天在“快乐王子”偶遇。
“这小子就是欠扁。”康利说。
“我是个苦孩子,不习惯人对我太好。”乐福解释道。
“呃,”奥登抓了抓头,道。“大家和睦相处吧。”
于是,偶遇久了,就混成了朋友。
这当儿听说康利被村长叫走了,奥登心里有点犯嘀咕。自从上星期那桩命案以后,他一直等着警察找上门来,但左等右等,警察就是不来,村里风平浪静,村长也照常笑呵呵地出现,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异样。
他想问德蕾克姑姑,但德蕾克闪烁其辞,只说。
“我也不知道,既然没事儿就好。那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村长生起气来,把我们赶出去就不好了。”
奥登还想再问,但德蕾克急急忙忙地收拾了行李,说要回去作客,一会儿就走得不见踪影了。这下奥登虽有一肚子疑团,也没人可问。
“哎,你知道凯文是谁吗?”琢磨了半天,他忍不住小声问乐福道。
乐福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啊。”乐福说。
奥登一愣。没错,这的确是乐福的名字。村长给自己儿子取个相同的名字,倒也正常,只是中间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一时间却也想不明白。
乐福见他半晌不说话,道。“这几天你一直怪怪的,那吸血鬼来找你了?”
奥登瞪了他一眼。
乐福道。“我可是关心你,你别不识好人心噢。”
奥登瞅了瞅四下没人,道。“我问你个事啊,随便问问,你别到处瞎讲。”
乐福道。“你当我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人么。”
奥登又瞥了那张白胖的脸一阵,看起来还算真诚,他比划了一下道。“我问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乐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样?”
奥登支支唔唔地描述了一番,乐福两眼放光,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了诡密的神色。“你看见谁跟谁这样了?”
奥登又瞪了他一眼。“说了随便问问。你鼻子这么长,我走了。”
“哎,”乐福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我也随便问问,你别绷着个脸行不?”
奥登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你说那个啊,是在干好事。”乐福咳嗽了一声,“也有人说,是干坏事。”
奥登扬起了眉瞪着他。
乐福凑进他耳朵,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奥登的脸逐渐涨成了猪肝色。
“明白?”乐福道。
奥登皱起眉,踌躇道。“你这臭小子不会耍我吧?这不可能啊…”
乐福瞅了瞅四周,道。“我再跟你说一件事,你可别生气。”
奥登道。“有屁快放。”
乐福微微一笑,道。“你姑姑,好像很懂这些呢。”
奥登转过头看着他。
乐福道。“我不止一次听到她半夜敲我家的窗子,有一次我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看见她伏在村长身上,哭个不停,衣服都扔在地上……哎哟!”
乐福抱着头跳起来,“你干嘛打我?”
奥登站起身,一拳打到他鼻子上。“你敢乱说她,我揍扁你!”
乐福哭丧着脸,捂着鼻子飞快跑了。“你让我说的,我从来不说谎!”
奥登气急败坏地追过去,大叫道。“你给我站住!”
于是一路上村里的人都看到,乐福没命地向家里逃去,奥登在后面穷追不舍,和谐的康利则不知去向。奥登气呼呼地跑着,眼看就要抓到了,乐福也跑到了家门口,忽然,一辆马车猛冲过来,差点把乐福撞倒。
乐福惊得呆坐在门口,马车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马嗅了嗅他的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没有赶车的人,马身上也没有套绳索,这辆车像是凭空瞎撞进村的。奥登正想走上前去拉住马头,村长已经听见乐福的惨叫声,急忙走了出来。
看到那辆马车,他显得有点吃惊,那匹马偏过头看着他,仿佛与他相识一般,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怀念的光。村长走到它身边,抚摸着马头上光亮的鬓毛,马温驯地低着头,呜呜地嘶叫着。
“滚开!”车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喝斥声。那声音似乎本想竭力显得冰冷,但愤怒的气焰却挣脱了主人的意志,恶狠狠地回荡在半空中。
村长放开了手,温顺地退后一步,笑眯眯地看着车门。
车门啪地开了,跳下来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男子,他瞥了车前的乐福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乐福却站在原地,睁大眼睛一言不发,奥登也站在他后面,眼珠快掉出来了。因为除了性别和衣着,这个态度粗鲁的来客跟村长屋子里的画像一模一样。
薄薄的红唇,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子,苍白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明净的眸子,仿佛是那副画里的人复活了,从画中走出来,愤怒地质问:为什么让我一直呆在那个寒冷孤独的地方?
乐福吓坏了。“鬼…鬼。”奥登听见他喃喃道。
“你没有耳朵吗?”来客气势汹汹地向乐福走来,琥珀色的瞳孔一瞬间亮得像血红的玛瑙一般。
“乐…乐…乐福。”乐福后退时一脚踩在了奥登脚上,总算稳住了阵脚。
那人唇角露出了一丝狞笑,看着奥登道。“你呢?”
“他是奥登。”村长走过来,笑盈盈地答道。
那人似乎一下被激怒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但又没有爆发,他转过身,道。“藏得真好,不愧是胆小鬼。”
村长笑道。“过奖。我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免得你们看见我心里不舒服。”
那人唇角的狞笑扩大了,用让人非常不痛快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村长一遍,道。“活得也好,果然狼心狗肺。”
奥登想走上前,乐福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沉默地向他摇头。
村长仍笑道。“我怕活得太凄惨,你们会同情我,只好活得高兴点。”
那人笑了起来,道。“很好。对答如流,视死如归。”
村长殷勤道。“要进去坐坐吗?”
那人老实不客气地推开门,走进了屋里。
奥登见乐福傻杵在原地,道。“这人是谁,忒没礼貌。村长怎么不把他赶出去?”
乐福一脸凝重道。“你知道索命鬼吗,若惹它生气,它立刻要了你的命,若哄得它高兴,它就到别家去了。”
奥登正没奈何,忽然听到康利的声音。
“如果它一高兴,就留下来不走了,怎么办?”
奥登转过头,看见康利拿着弓箭,站在后面道。“你们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呢?”
乐福把手指放到唇边,道。“小声点。”
窗台上传来了说话声,窗里面正是卧室,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前面的先停住了,道。“我姐姐呢?”
村长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道。“她已经死了。”
奥登以为这下要糟,那索命鬼一准发疯,不料那人却全然不生气,只问道。“怎么死的?”感觉竟像是陌生人一般。
村长道。“生病。”
那人冷冷道。“是没胆活下去,自杀了吧?”
“安吉!”村长打断了他,屋外的三个人都竖起了耳朵,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村长笑了笑,道。“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养的小孩而已,”被叫做“安吉”的人道。“看起来你干得不错。”
奥登和康利都转头去看乐福,乐福有点窘迫地轻声说。“我真的不认识他。”
康利白了他一眼,拉起奥登道。“这小子满口谎话,别理他,我们走。”
乐福还想辩解,康利小声道。“我们去打猎,你留在这儿,以防不测。”乐福哑口无言。
奥登跟着康利走了,远远望去,还看见乐福蔫在家门口晒太阳。
阳光顺着河水漂流,闪着金色的波光。
有人唱着歌在洗衣服,上游漂下来几片树叶,打着旋儿,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奥登和康利并肩向上游走去,村里人看见他们,都热情地招呼道。
“小康,又进山啊?当心奥登被狼叼走噢。”
康利拍了拍手中的弓箭,笑道。“有我在,没事儿。”
大家都笑了起来。
奥登也不以为意,等走远了,对康利道。“我也应该带着弓箭来的。”
康利淡淡道。“打猎这点小事我带就够了。村里人都是玩笑开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奥登道。“我倒无所谓。就觉得你事情太多,能帮点忙最好。“
康利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我看你不高兴了吧,村长都说你是要干大事的人了,心胸怎么忒狭窄?”
奥登有点发窘,道。“没有不高兴啊…”
康利道。“好啦,不是不高兴,是不满意?”
奥登更窘了,眉头皱成一团,康利耸耸肩,学着村长的腔调道。“同学,笑一笑,十年少…”
奥登舒展脸色,道。“小康,是我错了。”
康利笑道。“你没错。”说着把奥登按到一棵树下,道。“你要是肯干活,就帮我采点蘑菇,我去打只兔子,晚饭就解决了。”
“你小心点。”奥登道。
“没事儿~”康利道,拿着弓箭走远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光从树叶间洒下来,仿佛宝石褪色,慢慢变淡。奥登采了一篮子蘑菇,坐在树下等康利回来。
等了半天,夜幕已经笼罩了树林,康利还是没回来,奥登提着篮子,走进去找他。但在树林了绕了很久,不但没见到康利的影子,自己反而迷了路,奥登正在发愁,忽然听到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熟悉又怪异的声音。
如泣如诉,却又勾魂摄魄,宛如美妙的风琴声中混着凄厉的呜咽,像在烈焰中焚烧的美艳玫瑰,穿透黑暗的统治,一直绞到人心里头。
奥登心中格登一下,这不是玫瑰的琴吗,听起来像在求救似的,横竖也迷了路,奥登一咬牙,跟着琴声跑了过去。
黑暗的树林里寂静无人,只有飒飒风声中缭绕着那段悲伤的乐曲,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那个戴着红帽子的少年就在附近,奥登大叫道。
“玫瑰?”
琴声嘎然而止,树林里出现了一缕火光,奥登急忙上前,这下他可高兴坏了,康利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弓箭,正冲着他笑。但定睛一看,奥登就高兴不起来了,树林里果然有狼,眼下一群眼乏绿光的狼把康利团团围住,伺机进攻。
奥登急了,正想上前,康利道。“别把蘑菇洒了!”
奥登弯腰把篮子放好,对康利道。“你先把兔子扔给它们!”
康利连连摇头,道。“我好不容易才打来的,今天晚饭还指望它呢。”
奥登更着急了,他瞅了瞅四周,连块石头也没有,回去叫人也来不及,实在没办法,奥登使出吃奶的劲,拔起一棵小树,朝狼群横扫过去。
狼群受了惊,但毫不慌乱,即刻扩大了包围圈,没多久,奥登发现自己和康利一起被包围了。
“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干不了什么大事呢?”康利没奈何地说道。
“我觉得也是,”奥登抓抓头道,“自己还成,跟你在一起我特别没主意。”
康利道。“现在好了,正好升火烤兔子。”
奥登道。“狼过来怎么办?”
康利道。“打呗。”
奥登道。“太多了,可能打不完。”
“那就只好,”康利耸耸肩,学村长的腔调道,“力战而亡。像英雄一样死去,多么幸福。”
奥登没说话,眉头紧锁,看狼群蠢蠢欲动,慢慢收紧包围圈,他暗自思忖,等它们先扑过来就不好办了,还是得先发制人,好在有火,实在不行,就只有放火烧山了。
正盘算间,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狼群面面相觑,停止了行动,奥登抬起头,康利举起火把,火光映照下,不远处的树枝上,坐着个华服少女,她好像在那儿很久了,又仿佛凭空出现,看她的装束,竟像是刚参加完晚宴,在等待接她的马车一般。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又吹了一声口哨,狼群顿时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