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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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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情天幻海迷此身,雪尽梅凋不悟返。
只说宝钗病中,神魂竟似不是自己的,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去到一个不知所以然之处,只见满目白雪皑皑,眼前小路一溜的青石铺就,路上倒不积雪,两边又有火炭似的红梅开得正盛。只这路却是看不见头的,也不知往何处去。
然则虽是冰天雪地的景象,她身上也不觉着冷,便也不惶恐,又爱这景致好,随性前行,走了一段,却见前头有个人晃晃悠悠地过来。
待到近了,方看清来者是个和尚,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异,那僧见了她便两手合十道:“莫友山一别,道友别来无恙?还记梅下饮茶人否?”
宝钗听了,又似明白又似糊涂,再看其人却是不识的,因而嘻嘻笑道:“大和尚说的什么来?我家从不做斋僧布道的事,你竟光天化日的跑进来,小心叫人看见打将出去,将你这光头打出个花儿来。”
她尚年幼,又是口齿利便,往日便打趣人打趣惯了的,今见了这和尚莫名说什么别来无恙,少不得抢白他几句。
见她灵窍未通,那僧少不得一叹,放下前因,只道:“贫僧闻知姑娘有劫,今是特特来此相救的,姑娘怎还说要打?好没道理。”
宝钗闻言奇道:“我好端端的,做什么要你救?”
却闻那僧道:“此地乃是太虚幻境,姑娘也不过是生魂离体,幻相于此,真身却还在受苦哩,不信姑娘且到此看来。”
只见他信手一指,那梅林竟自两分,露出一道缺口来。宝钗见得神妙,好奇之心大起,少不得上前查看,却见梅林分处其下便是万丈悬崖,正惊吓时冷不防被那僧一把推下,霎时惊恐已极,大叫一声:“救命”
随后便醒了。
甫一睁眼,便看见奶妈丫鬟上来搂住,七嘴八舌的嚷着姑娘别怕,她却被搂得气闷,奋力一挣,道:“可闷死我了!”
众人闻言赶紧散开,她略喘了喘,却觉口中有异香之气,凉森森甜丝丝的,讶然道:“你们又灌我吃了什么?这般香。”
却不想才一说话,一干下人便一个个抹眼泪擦鼻涕的,震天价地哭起来,她那个奶妈一边擦眼睛一边道:“姑娘大好了便好,不然我们也活不成了。”
她听了这话迷迷惑惑的,正思量前事,却见丫头一挑帘子,薛王氏快步进来,见了她便搂住细看,“我的儿,可认得为娘?”
她笑起来,正要说自家母亲如何不认得,忽然一个激灵,却是想起些什么。薛王氏见她目中露怯,只道是痴症未愈,立时又抱着哭起来,迭声地说什么撵人,报官的。
见母亲这般伤痛不似作假,又兼尚半梦半醒的未得清明,宝钗便疑心许是自己记混了,将梦里头的事当了真,当下搂定薛王氏,道:“母亲莫哭,女儿无事。”这八字说得利落,薛王氏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倒愣了片刻方才破涕为笑。
跟着薛王氏便使人赶紧将去撵人报官的叫回来,又搂着宝钗揉搓了半日,见她乏得不行才哄她睡下,自去料理外事不提。
却说宝钗又昏睡了一夜,次日起来便觉身轻神明,醒时听见自己奶妈正与丫鬟在外间说些是非长短,偶有一两句听得真切,方知日前所见非是梦境。只是她天资既聪颖,又是生在这样的人家,自也知道些可言不可言的道理,只是从此心中多了一事,后日性情有变,也有因此上来的。
如此将养过几日,薛王氏见她已然无碍,方才许她上灵堂为父亲守孝。她看素幡白幕,堂上正中的乌木灵位,想起父亲生前宠爱,自是哭得泣不成声。薛王氏看她伤心,自己也就更伤心,母女俩儿哭在一处。阖府上下这般哀哀戚戚的做满四十九日法事,出殡之日薛蟠宝钗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此后入葬之事一完,薛王氏自将灵位安设祭供等一应事体交由得力下人经办,自己与一双儿女归家,料理谢祭回礼等事。因宝钗年纪尚幼,又是大病初愈,看着形容比先前瘦损憔悴了许多,便嘱咐她养复为上。宝钗则因心中的那件事,也自乐得躲着,只是偶尔翻起书卷,想念父亲,少不得又是一场痛哭。如此过了半月,身子虽养得壮实了一些,精神却还不大好。
这情状薛王氏看在眼里,心中自也有计较,忽一日使宝钗的奶娘托了串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来,下缀一金锁,只说要宝钗带上,宝钗因素来不喜这些物件,又是还在孝期,遂推却道:“我这还有孝呢,戴这个做什么?何况沉甸甸的压着颈子。”奶娘听了好笑,哄道:“戴这个是为姑娘好,想老爷在天有灵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姑娘。我也晓得姑娘不爱这些,只是姑娘看恩人面上也该戴了。”
宝钗闻言大奇:“什么恩人?”
奶娘这才说起日前她大病之时,有个癞头和尚来说专治无名之症,薛王氏初时虽有些不信,抵不住那和尚将病症说得一毫不错,当下求了一丸药吃了,果然效验。
宝钗至此方知当日母亲说的什么撵人报官,原来是从这上头来。那厢奶娘又道:“只是那癞头和尚说了,姑娘这病,根子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虽则无大事,病根却是难除,保不齐何时又犯。便留了一个海上方,太太已叫吩咐下去叫配药。又留了两句吉利话,叫用金器錾了,需天天戴着不可离身呢。”
宝钗听了这话,又勾起些微梦中之事,当下也肯了。奶娘替她将璎珞带上,她自托了金锁看,只见两面共四个篆字,她得父亲教诲倒也识得,乃是:
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
默念了几回,一时心有所感,径自默默地出了神,连璎珞挂好了也不自知,奶娘晓她素不喜珠光宝气,便将那璎珞掩进袄里,只叫光彩不泄丝毫就是了。
而说也神异,自打佩了这金锁,宝钗倒也身体康健邪祟不侵的,薛王氏自是愈发信得真,只一件不好,这女孩儿因着心头那点不能说的事,对母亲生了些惧意,少了些亲热,只一味爱在亡父的书房里打混,薛王氏一心挂在家业儿子身上,也有照管不到之处。
然这薛王氏虽看重儿子,却也不怠慢女儿,想宝钗身边无姐妹相伴,恐她性子日后孤拐,便生了法子,但凡族中谁家有女儿年纪相仿的,便常请来走动,令她们姐妹来往,不致寂寞。
谁想便是因此,生出日后一段大祸来。正是:
多情自有根,痴心岂无凭。倘问孽何起,还向自身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