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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壹拾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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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政生辰,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忽然乘马而至,也不见负诏捧敕,就走至厅上南面而立,满脸笑容地传了个口谕,道是“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完便走,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而内府贾母这里一干女眷得了消息,各自心绪不宁,便不住地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才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
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赖大禀说本不知宫内就里,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却原来是贾政长女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贾政亦出来坐实,如今贾政已往东宫去,要他们回来请贾母领着各家夫人前去谢恩。
至此贾母等方心神安定,而闻说是元春出头,自然又都喜气盈腮。当下各自按品大妆起来。少顷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
而诸长辈们一走,这生辰宴自然暂不做了,姐妹们依然聚在一处说话,人人脸上各有得色,素日里虽然迎春寡言,惜春冷淡,此时也都兴致盎然,七嘴八舌的说起宫中的那位长姐来。而此时阖府上下已然传遍,自然免不了一些打赏之类的琐碎事宜,凤姐自去料理家务,薛王氏则与李纨话些短长,宝钗在旁听了一会儿,因觉屋中热闹太过有些气闷,便出门走走。
出了门,但见迎面而来的各色丫鬟仆妇都是一副欢喜无极的样子,人人脸上笑意盈盈,她也禁不住想那宫中之人,不知是何等样来?
走过游廊,却看见宝玉在那边呆立着,脸上竟有忧色。
“宝兄弟。”她心里疑惑,上前轻唤过,宝玉一惊而起,方向她作揖,“姐姐怎么出来了?”
“屋子里吵闹,我便出来走走。”看宝玉眉间忧色未褪,她疑惑愈盛,“说是你的姐姐加封了贵妃,这府里头的人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宝兄弟你怎么……”
她暗道莫不是思姐之心?早闻母亲说过,因元春年长宝玉许多,故宝玉幼时多得这位长姐教诲,姐弟之情不同一般,想来他闻宫中之讯,勾起念想也是有的。
谁知不是的。
“鲸卿的父亲日前没了,他自己这几日又添了病症,我本想过几日得了空去看他,但如今看来恐怕不能了。”宝玉说出事来,却更见烦躁。
这也是自然的,元春加封何等荣耀,往后几日贾府想必门庭若市,素日来往的公侯官宦自然要来道贺,事务应酬不知凡几,宝玉必然脱不得身。难得他也有想到这些“俗务”的时候,她心下忖度着,忽然想到宝玉方才称的是秦钟表字,可见素日之亲近。想那秦钟虽是贾蓉的小舅子,却不过寒门之子,宝玉对他却如此记挂,并不想长姐封妃是怎样的大喜,自己这番忧态被人瞧见又是多少口舌……
想来也是言行出自本心之故,所以想不到这些上头去。
她只觉有些哭笑不得。
所谓真性情自然不是不好,难得宝玉身在膏粱锦绣之中还能有这般一线本真,只是他虽因此多情而与众不同,来日未必不是败于此多情上。
她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想到了这上头去,只是想了就想了,念头一转又想起另一个“真性情”的人来,忽而心下一笑——怪道她素日与宝玉好,正是“一丘之貉”。
只是那里去寻两只这般玉雪可爱的貉来?
“姐姐笑什么?”却不防她心里想着宝黛二人化了貉是怎样觉着好笑,脸上也露出笑来,倒教宝玉看了不解。
她这才觉出失态,慌忙说出篇正理来掩饰:“我笑你这是说玩话呢,要看秦钟日后自有时日,你此时为这个脸上不好看,叫人见了岂不道你不喜你姐姐封妃?”
不成想宝玉闻言一叹:“我何尝喜欢,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当年大姐姐去后任我如何想她念她,她都不知道。”
这话着实暨越,唬得她一掩口,“好兄弟快别这么说,叫人听去可了不得。”
宝玉也知自家造次,悻悻地一撇嘴,倒不再说了。两人便这般默着对立许久,各怀了心事,她看一番对谈下来,宝玉脸上却见忧色更盛,不禁后悔自家多言。忽而又想宝玉说的也不错,一入宫门深似海,抛下了父母家人至亲至爱,且不说有否出头之日,纵是荣华在握,又有什么意趣?
“宝兄弟,依我看……你心中思念,娘娘在宫中必是知道的。”心念微动,她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自己也吓了一跳。却见宝玉半是惊讶半是希冀地看过来,少不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全了——无论这话如何的不得体:“你是她的亲弟,她心里必然也念着你,娘娘聪慧,自然也知道你心同她一般无二。”
总归是两下里思念,令人唏嘘。
宝玉神色稍霁。
她却是心神激荡,忽而想起了自身,先番母亲也曾说要送她入宫,那时她只想不好违逆母命,如今想来却是恐极,若换了是她身在宫中,又有谁会如宝玉思念元春这般思念她?
至亲者莫过于母兄,只是母亲希冀她攀龙成凤,兄长更是浑不论,他们并非不爱重,只是尊荣在前,未必会在意她孤单可怜。
没有人,会如宝玉思念元春这样思念她。
一个人也没有。
又或非是入宫,若今朝她也如黛玉一般父母双亡——她当然不该如是想,这是天大的不孝,却又禁不住想若真如此,兄长岂是可依仗的?姨母可是可依仗的?还是薛家旧族?
谁人怜她?
依然是没有的。
这是……何等的可怖?
“宝姐姐……”宝玉似是有所觉,是以轻唤了她一声,她亦回过神来,强笑道:“总之,宝兄弟你切莫再胡思乱想,叫旁人知道了嚼舌根,有什么意思?”
宝玉听了,喏喏地应了,也不知道是否真心听取,她则是迫于自身的心绪,再没精神去理会旁人,便就不说话,默默地走开,不似素日亲切婉转。
既然她本就是独个儿,那此刻她只想独个儿。
她回了梨香院,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出神,方才忽尔间体味到的那番惊惧依旧于心神间激荡,搅得她不得安宁。少时薛王氏也回来了,恐母亲看出异样询问长短,她便推说有些头晕故而先行回来,好在薛王氏听了也未再问什么。
或许是因着近日有别的事情让母亲挂心——她如是思量。
正如她早先所言,近日薛王氏到底架不住儿子在眼前三天两头的打饥荒,下了决心要将香菱开了脸做兄长的房里人。这是她一早料到的,当然不会再说什么,香菱自家或许也已经认命,干干脆脆地应了,不见惊恐。
反倒是薛王氏,不知是真心喜爱了这个身系祸事命途多舛的小丫头,又或者只是希望儿子能就此认真有所收敛,总之显得对此事十分上心,念着要摆酒请客,明堂正道地给香菱一个妾室的名分。
然则不巧正遇上元春封妃这样的大事,贾府中人人腾不开手,况且说到底也不过是纳妾,是以摆酒那日,贾府中过来的人也并不多,东府的几个哥儿,又有宝玉来敬了一盅,也就那么草草的过去了。
香菱成了兄长的妾。
她是在洞房次日,在堂上看香菱向母亲敬茶时才觉着此事是真非幻,那纤丽的丫头开了脸,越发显得标志,她却想起香菱初来时的样子,怯怯的,就似水塘一侧柔弱的芦草,只要轻轻一掐,折得极易。
她暗暗期望一切自己是多心,盼兄长因着怜香惜玉,就此心性回转。
只是那又怎么可能?
得了香菱,初几日薛蟠倒也是轻怜密爱的,成日价在家里守着新人,只是不出几日便耐不住了要往外头跑,及至半月不到,他便烦了香菱在眼前,厌了烦了腻味了,若照凤姐的口齿便是“马棚风一般”了。
终究是薄命。这日早间她看香菱在母亲面前小心翼翼地伺候,心里不禁这般想。
一整日都心绪不好。
后来又听莺儿说府里头的事,众人如何得意,各处官员诰命往来如何排场热闹,末了讲起下人们怎么编排宝玉——说他姐姐封了贵妃也不见他高兴,可见果然是越大呆得越厉害。
她听了也只有一叹。
如是又过了数日,这天她过府找姐妹们说话,恰好宝玉也在,不多时有人进来报信,说是贾琏与黛玉明日便可到家。她见宝玉只问了黛玉近况,闻知“平安”两字后便是心满意足,竟是丝毫不觉旁人的不以为然。
不禁心下苦笑。
她的宝兄弟到底要到哪一日才明白,如此偏爱,落在旁人眼里,对他的林妹妹而言根本是祸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