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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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已又过了半个月，李良才再次回到柳家。看松读画轩后院的那棵石榴树本是安静地绽放着流火般的花朵，只是经历昨夜风雨，树下的井口里落入不少花枝。
李良想将它们捞起，而柳可西就站在他身后紧紧观望着他的每一处微小言行，因此他不得不忍着偶尔会令他感到胀裂般的伤口，稳稳动作。
“你去了哪里？”她终于开口质问起来。
“京城。”
“这么久！”
“因为二少爷也需要在那儿留这么久。”
“真的？”
“真的！”
“你是瞒不了我的！”
“我有什么好瞒你！”
柳可西微张着嘴，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李良不知黑衣人是怎样传达于柳夫人自己那夜因被恶徒发现才不得已离开她派人看守的仓库一事，亦或他并未以黑衣人的身份直接告知，但无论当时情况究竟，至少当李良再次回来时，柳夫人并未过问亦或责怪于他。
而柳慈贤，称其从京城回到苏州城内时收到黑衣人的字条，才按照地址找到李良所在，最终二人一同回府。整个事件，李良想，少爷一定是知晓一二的，但当他同自己交代回到柳府该如何同其余人说起这一路的情形时，却直接跳过李良为柳可松割肉这一段。李良心中惘然，却不想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他尽可能地掩饰这种情绪，更不会在言语上表露出来，而柳慈贤对于他的态度，似乎又重回以往，平静如水。
少年的伤势恢复的很快，如今已经能够正常行走，但腿上的肉仍未长好，无法快走，也是万万触碰不得的。他舀着井水，突然心中又觉得委屈起来——并非是自己舍不得这副身体受伤，有种莫名的想法夹杂其中，或许只是在他觉得最疼痛的时候，身边没有那些自己牵挂的人来安慰。
“听说可西的姐姐前段时日生了怪病，可否让我瞧瞧？”柳慈贤的那个师弟坐在院中石凳上，正同他对弈。
“郭健，你还会医术啊！”柳可西再次露出羡慕而钦佩的神情。
那人落下一枚白子，笑道：“略通一二。”
“姐姐的病来势汹汹，可是如今已经被西海教的神医治好了。”柳可西帮李良端来用具，一起在附近的小炉前煮水。
“原来是这样。我本以为西海教只有九天娘娘跟她手下的圣女显灵才能施法救人，倒是忽略了教中有其他高人。听说该教总教设在苏州城中，我还想去参拜一下。”
柳可西道：“就在观前南边，郭师兄要是有空闲，我就带你过去。只是听说，要想见到圣女便要等到日暮之后才有机会。”
“为何是日暮之后？”
柳可西含糊地笑道：“其实三姐是教中信徒，对它的了解要比我清楚得多。据说他们的圣女大人降生于夜晚，唯有在那时法力才能达到最高。不过我是不信这些的，你可别告诉我姐姐！”
郭健笑答：“自然不会。可那岂不是要过了宵禁时辰？”
“的确是这样啊，所以那里有许多留给教众住宿的床铺，不过他们那些人过于虔诚，像是每个月十五，整个晚上都是跪在地上诵读一些书经，是不睡觉的。呀，今天刚好是望月，若是过去便能碰到他们的法事。”
见壶中的水距煮沸还有段时间，李良转向郭健，问道：“郭公子喜欢什么茶？”
郭健刚欲作答，却被柳慈贤提前开口：“他喝花茶。”
郭师弟面有迟疑，只听李良问起：“那要选哪种花？”
“玉兰花，你跟可西前两个月风干的那些就可以。”
李良面露喜色，原来这郭师弟的喜好竟是跟自己一样的。
仔细算来，西海教承袭道教。教众信奉九天玄女，以扶贫救弱、济世度人为教义，但因教中得道高人的谶言与符咒格外应验，教派也逐渐深入殷厚人家甚至士大夫门户。每月十五，各地的分教以及苏州城的总教均会率领各教众作道场，进行清醮，有时也会应达官贵人恳请在观中普度，而这其中，又以总教所在地规模最为盛大、参与者人数最为众多。
与玄妙观相隔三条街的玄女观占据苏州城内六十亩黄金地段，南临城内第二条横河干将河，再向南去便是到了现苏州府署外的吴子城。观内布局与其他道观大同小异，主殿供奉着三清，另有分别供奉九天玄女与圣女的玄女殿跟长清殿，而今夜的清醮便是在玄女殿举行。
李良并非西海教信徒，往日鲜少进入这道观，更不要提是来参与这夜间的祭拜活动。而今日，李良随柳可西与顾荷、柳慈贤与郭健，均跟从三小姐走向这正殿，却在殿前的偏殿门口被几个身着白色八卦道袍的男子拦住，柳可松同他们解释一番，后者才叫他们去偏殿外的几处房间换上与他们同样的衣饰。
其实该教常年广收善男信女，即便并非教中香客也可以在旁观看这些人如何作道场，以此更易接受教义。这偏殿之中，正有不少同他们一样的人。李良自从被剜去腿肉后，就一直很忌讳看到自己残缺的伤口，更不愿意被别人发现，因此即便穿着中衣，仍是尽量躲得远远地脱换衣物。费力一番后，他终于系好腰带，却听到身后响起清润的话音：
“真是巧得很，能在这里遇见你。”
李良慌乱地直起身看向后面那人，碧眸盈盈，含笑涟涟，竟是那曾因顾府盗画杀人一案突显于众的韩琮古。
“上元仙，你怎么来了？！”在李良心中，韩琮古上元节那日在望仙台上的倾城风姿对他的震撼实在是强烈，故而他与柳可西一样，从来不直接唤对方姓名、字号。
“我本是西海教教众，为何不能来？而你，似乎是初次来这里吧？”那人翩鸿一笑，令李良不禁感慨，这样的洒然风致真是宜嗔宜喜。
“我——”李良回过头，却没见到柳慈贤跟郭健，心想都怪自己动作慢，他们肯定早已换好衣服去了偏殿。
这时，又有一高挑男子停在韩琮古身侧，轻扬嘴角看向自己，李良眨了眨眼——面前这人是前几个月从四品京官贬来苏州的柳家远亲陆辛。
只听对方说道：“难得今日九天玄女下凡显现，渤玉说那个顶神的女子是个杖朝老人，我跟他打赌不过是名妙龄少女，便随他前来一鉴。如此看来，你家主子必也来到这里？”
李良点头：“三小姐、四小姐也来了，还有二少爷的师弟。”
陆辛笑道：“我正想着好久没去柳府一叙，只可惜一会儿进了玄女正殿不准私下言语，怕是等到仪式结束。”
李良想了想，便同他二人一起走进偏殿等候，却仍是没有见到柳慈贤跟郭健，就连柳可西她们也不在里面。
李良打探着四周排满的人群，皆是穿着与他相同：“我还是再等等吧。”
陆辛道：“据说这里会场满座后就会禁止再有人入内，向来是不等人的，兴许他们已经进去了，你不妨先候在这里。”正说着，又走来两个教众，他们一人端着两指高的容器，另一人负责将坛中的水依次分给众人。
“这是他们所谓的‘圣水’，”韩琮古解释道，“凡是参与者必须饮下，以此获得玄女的赐佑。”
既然如此，李良便小心地照着其他人也用手接取一小捧水当即喝下去，倒没觉得味道与平常用的井水有何不同。
“非本教教众者，请随我来。”等这边的圣水分发完毕，才走过来一年轻道人领着李良等人离开偏殿。如今天色已是完全暗下来，院中每隔两步便有灯火照明，抬首仰视，面前的玄女殿由石柱环列，重檐斗拱，显得格外巍峨壮丽。
这大殿面阔九间，进深六间，最里端正中便是身着九色彩翠衣裙的玄女塑像。这九天娘娘的铜像头戴凤冠、手握东珠、脚御祥云，高近七丈，李良越是走近越感到道场内气氛庄肃万分。
大殿之中围着那神像铺满一层又一层的蒲团，已经坐满了一半。李良环视许久，都没发现柳慈贤跟他师弟的身影，倒是见到柳可西她们坐在靠前的位置，旁边正好有个空位子，他想了想，还是在大门处静静等着，直到最后他二人还没有出现，才只好在靠近殿门处随便找出空位坐下。
四周寂静一片，已是连衣物间的摩擦声也无法捕捉到。李良还在环顾着期盼能发现他主人的身影，只听到“叮叮”一声空灵的声响从四周角落那传来，从大殿两侧各走来四个穿着淡绿色的绫绢道袍的教众正向中间的玄女像一步步行进，同一时刻，从殿门外又迈进四个一身黄色道袍的老道人，其中一人，便是那日前来柳府为柳可松治病的西海教神医。
李良面露惊讶，而那老者似乎也瞧见了他，面上同样显现出一丝错愕，但下一刻即恢复平静，丝毫没有耽搁他随着其余三人沿着大殿正中的那条窄窄的空道稳步行进。少年心中正揣摩着这道人在教中究竟是何身份，弹指间，便感到似乎耳畔有风声略过，他刚欲转身，便见一道白影飞入大殿，恍若梨花般起舞的长袖与裙裾拂过他身边，带着浓浓的栀子花香，再一眨眼，这白衣人已是停在了雕像前。
“恭迎圣女！”
见其余人全是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地面上，李良才模仿起他们的动作来，同时用余光打量着他们何时能够起身。不过这的确是个极其漫长的等待。没有听到任何人开口下达下一步指示，唯有周边奏响起钟鼓之乐来，待一曲进行到一半，旁边的人才恢复到原先坐直的姿势，他们的注意力毫无二致、集中在那飞身如燕的圣女身上。
众人面前的圣女一身皎洁丝绸衣裙，在灯火照耀下极其瞩目。她的头发并未束成普通女子的髻状，而是在头顶分成数股编起，之后披散下来，如此一直垂至腰下；而在她的发额处覆着一层白色面纱，将她的面部完全遮挡住，因此仅能透过它隐约看到藏在其后的姣好轮廓。
直到这一曲结束，圣女即开口道：“西之穷渺，海之寿无，玄女临尊，佑我明都。”
在座之人便跟着她念诵两遍。那圣女继续道：“今日玉篆斋，救度百姓，请福谢过。”
刚才那铃声再度响起，从四名站立前面的白须老者中走出一人，以其身姿威仪来看，应是其中高功之人。他缓缓步向两侧的三级醮坛前请宣神咒，法鼓响了二十四通后，便跪拜起那尊高大的神像请称法位。接着又是一阵鼓点，换上四人中另外一个带领当场座下所有人随钟鼓之声吟咏起《步虚词》，既而上香以敬谢神明。
从进入正殿到目前为止，已是过了近一个时辰。李良虽是对这法场好奇有余，但心思还是落在柳慈贤那儿。他静静地左顾右盼，却没注意那九天玄女像前何时又多出了一人。
“九天娘娘驾到！”有人高呼一声，李良随之向中央望去，发现那尊铜像正下方，已是盘膝坐下一中年女子，其衣着与她身后的塑像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自这人身上露显的是一副亲切柔和之美。
他曾听说过，在西海教总教中，除了那名被尊为“圣女”的女子监管日常教务，最受万人瞩目的还是那借助凡人之躯顶神的九天娘娘——即眼前这个华服女人。她能看破世间所有谎言与罪恶、能知道任何一个人的过去与现在，更能预示出即将发生的事情。因而许多不远万里来此参与法事之人，更是为了能亲眼目睹这神人的风采。
高功长老率众人同那寄居肉身的九天娘娘叩首祭拜，每拜一次，四周便会响起最初那铃声，三拜之后，李良只觉得耳畔一直回响着这“叮铃”声，仿佛自己胸口都被其缠住而止不住地随之颤抖，切不断、挥不去。
那女子示意之后，高功之人便起笔在锦缎上写下祈禳祷请的疏文，当众念诵这洋洋洒洒的一篇，最后并未用火点燃，而是恭敬地递交给最上座的女人。
“愿九天娘娘承佑！”他朗声道。
九天玄女合上双目，点头许可，而那人又率一干人顿首。李良想，这一夜不知还要拜多少次，柳可西现在心中肯定是要闹着回去的。他又仔细打量起坐在附近的人，全是一脸虔诚地端坐着，恐怕这样连着三天三夜他们也心甘情愿。
他如此想着，目光再次停落在那尊高顶殿梁的神像上——那容貌，果真是同下面“顶神”的女子如出一辙，不，是化作肉身的九天娘娘跟那铜像毫无二致。李良心中正思及此处，却见那玄女神像眨了眨眼。
没错，那高达七丈的女神像眨眼了。
李良扫视周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铜像，她微合上双眼，又再次睁开，紧接着，那嘴角也是渐渐提起，挽成一个向上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