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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七月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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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
“四万!”褚晓空咂舌。此际薄暮时分,藤萝架下借了荫凉,七少爷斜靠凉椅打着扇,闲闲的正同褚晓勤并管家洪兴德议论是非。
再过这一日多,白府案在南京城中已被说熟说烂,因白颖琴素来慈和贤惠的声名,人又长得极美,甚得人心,一时之间竟是惹得人人痛骂那月夜飞贼凶残不义,更痛责官府办案不利,放任纵容贼人逍遥至今,以至有此惨祸。然也有人觉出疑惑不明处——
“这可不像那贼的行事做派。”老洪管家举起他摩挲得锃亮的紫砂茶壶,放在嘴边慢慢饮了一口,脸上依旧是一副悠然的笑模样,直教人以为是褚家库中多入了那四万雪花银子。
褚晓空敲敲扇子,懒懒的道:“不像得很!”
褚晓勤皱起眉头,轻道:“一则觊觎巨款,二则为财伤命,全不合他平日作为。”
“所以,必是冒名!”褚晓空叹一口气,“瞧卓捕头如何发落。”
褚晓勤疑道:“七夕那日东郊林中,与晓空交手的果真是那月夜飞贼么?”
褚晓空才要答,只觉脑后一凉,一个阴沉沉声音在身后道:“怎么?贼捉到了?玉讨回来了?”
“三、三哥!”褚晓空一跃而起,即刻低头垂首,一派恭顺,“还没有。”
“哦,那么必是有了着落。”
褚晓空咬牙:“也没有。”
褚晓言只一眼扫得晓空愈发心虚,又冷冷的道:“看七少爷如此悠闲,还道是诸事皆妥当了,无可作为。”
晓勤出来劝:“三哥莫迫他太紧,白府案一发,这盗案便不简单了。”
“在他手上丢的东西总着落在他自己身上找回来。”褚晓言话虽如此说,声色已稍缓,停了一停,问,“晓汐怎样了?”
“前两日还伤心得紧。”褚晓空老老实实答道,“她性子三哥也是知道的,任得她哭一哭,也就好了。”
话出口隐隐觉着不妥,果然褚晓言眉一竖:“什么叫任她哭一哭就好了!亏你说得出口!”
褚晓空哪里敢待他再说下去,一溜烟儿跑没了踪影。“我我我这就去平安堂!”
“晓汐……”
一张脸直凑到唐晓汐跟前细看神色,被她抬起头来白了一眼:“又来做什么?”
神情尚有几分萧索,听这声气已是无碍,褚晓空心道大可回去交差了。
“怎么你赶得这样巧?”唐晓汐嗔道,“词姐姐才叫人送帖子来请我,偏你就到了。”
褚晓空一面哭笑不得,却也诧异:前一日琴代悲声,这一日怎么就作起东来?
这缘故自然是见过方知。待两人到了绿柳居,雅间之内除蓝玉任清词外,竟尚有捕头卓飞云并差役张开。
卓飞云正坐得颇不自在,见了褚唐两人,愈发如椅子上长了刺一般,更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带倒面前茶杯,坐下就磕碰了桌椅,忙了个手足无措。
但褚晓空不请自来,两个主人家倒无话说,似是全不意外。任清词执起一根牙箸往茶盅儿侧轻轻两击,道:“卓捕头,白府一案,玉姐姐有几句话说。”
这倒真是语惊四座,蓝玉微一点头,也是直接了当道:“卓捕头当真以为,这案子是那月夜飞贼做下的么?”
卓飞云一怔:“此事尚在查访,是与不是,难就断言。”他说起公务神色渐渐坦然,面上红潮也褪去。
任清词轻笑:“此案蹊跷,有心人俱是看得明白的。捕头过慎了。玉姐姐必是知道些什么,才发此一问,何不坦言?”
惹得卓飞云脸又红起来,道:“贪财杀人,确非那飞贼素来风格。”
“七夕之事疑点重重。”蓝玉清清楚楚的道,“那飞贼虽作案多桩,回回窃款不过百千之数——若他真是为财,早不知取了多少去,何单对白家数万巨财起了贪念?此是一疑。琴儿便理家财,房中如何放得这许多钱款,是又一疑。而四万之数虽多,之于白家的根基也还不算什么,琴儿素来明白,于钱银事上也不十分固执看重,怎肯为此伤了性命!”
一席话说来条分缕析,张开忍不住道:“一样的话,蓝小姐说来就这生明白周全!”
唐晓汐往桌上猛地一拍,把褚晓空吓了一跳。“虽说不了玉姐姐那一二三,我也觉着杀人窃盗不是那飞贼作为——偏我哥哥说是!”言下颇是代人不平之意。
蓝玉不由微笑。“城中不晓内情的怕也有许多与唐大夫一般想法,但卓捕头与这飞贼是打惯交道的,怎瞒得过?这一计漏洞百出,嫁祸之意如此明白,却是教人最大惑不解处。”
褚晓空一笑开口:“若是嫁祸,那人是笨的;若是绕了圈子假作嫁祸,迷惑人眼目,那贼也聪明过了头了:这法子实太麻烦些。”
蓝玉望着褚晓空:“恰巧晓汐把七少爷也带了来——当日七少爷是与其人交了手的,想必觉着那人不是笨人。”
褚晓空举起手来,两手尚缠着布。“我倒想不出哪个笨人能将武功练到如此地步。”
唐晓汐不服气嚷道:“我也想不出哪个笨的能害得了琴姐姐那样人物!”
张开听这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得了空儿插口:“我糊涂了!”
卓飞云皱眉思忖道:“蓝小姐意思是说,这案子定是个聪明人所做,布出来却是这样一个笨局?”
“说是笨局,却教人一眼看不透它,是个糊涂局罢了。”
唐晓汐看看卓飞云再看看蓝玉,气道:“我也糊涂了!我不管什么嫁祸什么局,有人害了白家姐姐,你们既都说不是窃盗杀人,难道不会是什么与她有仇的人下的杀手?”
任清词笑道:“那‘月色方好’笺何解?”
唐晓汐转了转眼睛:“那贼与琴姐姐有仇,先前窃盗都是假,借机杀人是真!”
蓝玉将手一合:“却又来!如此费尽心思,做足功夫,到头来让人一眼就看出了疑惑错漏不成?”
唐晓汐并不放弃:“难道不是故布疑阵?”
蓝玉笑道:“这绕得圈子可大了!若我下那杀手,必然做得干净利落方好,留下手尾来,无论有意无意,便有迹可循,焉知不是留了把柄与人?”
唐晓汐左思右想只得“哦”了一声。蓝玉又道:“晓汐曾说,褚七少爷与那凶手交手,有四字评判——”
褚晓空迎着那闪闪目光,慢吞吞的接道:“杀人的剑。”
“卓捕头遇到的那贼功夫细致文雅,无恶意;七少爷遇到的却是凌厉实用,杀人的剑。以我的拙见,那窃盗的,不过是个雅贼,杀人的,却是个杀手——且是个下手干净利落,上等的杀手!”
“那糊涂局又如何解?”问话的是卓飞云。
蓝玉自持一笑:“这一个漏洞百出,似笨又似不笨的局嘛,另于杀手之外添一个画蛇添足的笨人就可解得了。”
唐晓汐再将桌子狠狠一拍——这一回褚晓空是有了准备的,到底没给惊第二回。“原来如此!有个高明的杀手杀人,再有个笨人给画蛇添了足,就搅出这个似是而非的糊涂局来了!”
蓝玉环顾一望,续道:“既是杀手,必有雇主,雇主与琴儿有隙,雇了人来害她;杀手得手而雇主心虚遮掩嫁祸,反倒草蛇灰线,露了行迹——如此可说得通了?”
“噢!”唐晓汐磨着牙,“那雇主可恨!究竟是谁?”
褚晓空日出西山的安静了半晌,此刻道:“白家那兄弟两个,不自在得很哪。”
唐晓汐卓飞云张开都是一惊失色:“什么!”
蓝玉认认真真看了褚晓空一眼,点下头去。
这时房门轻叩,凤怀书推门进来,先是礼貌周全的通席一个招呼,继而不向任清词,反与蓝玉道:“蓝小姐猜得不差的,白二爷在外头欠下少说有万多两。”
“白应文!”卓飞云道,“蓝小姐为何猜到是他!”
蓝玉伸出四个指头比了一比:“四万。卓捕头不觉这窃款数字颇有些不尴尬么?少不少,也值得有些人为它做下杀人越货的勾当了;多不多,却全不值得琴儿为此丧命。跟这局一般诌得糊里糊涂的。这数字是白应文说的,他家一个不理事的,一个不懂事的,都无人想到去核实,于是上下不知觉也统一了口径。但细想来,这不当家的人如何能对得出失窃多少银款?这白二爷素日的脾气,恕我不客气,实是有些颠三倒四不着轻重的。再教凤总管略略打听一下,就全明白了。”
这一回是张开抢道:“他为欠债,又不是掌家碰不得家中钱物,竟害了他亲妹子!”
蓝玉叹道:“想这类事情不会是一回两回,积怨成仇,终至做出这等龌龊事来!”
褚晓空忽站了起身,正色道:“蓝小姐若所料不差,有一件事可不好了!”
卓飞云一想明白过来,也跳起来:“白应文!糟了!”
褚晓空卓飞云先抢一步赶去了白家,余下唐晓汐同蓝玉任清词坐了车随后跟到时,遥遥便见府门大开,灯火通明,他家人乱了个天翻地覆,还有邻家不知出了何事,披衣出来探看。门口一个差役拦停了车,向凤怀书道:“里面出了事,卓爷叫告诉各位小姐不要进去了,免见了那场面惊吓着。”
蓝玉就叹道:“果然还是迟了,是我少虑一步。”
唐晓汐道:“怎么能怪姐姐。”她也不管,跳下车来往里跑,别人都拉她不住。进去看见白应玄一个人站在当地,正顿足道:“孽障孽障!”
晓汐急问:“白大爷,武儿在哪里?”蓝玉任清词随后进来听见,才晓得她是担心白应武那孩子。
任白应玄已将俗世亲情撇得极淡了,经此大变也有些发懵,急得晓汐拉着他袖子直摇,才道:“早些时候任家的小少爷来接了他去,今晚并不在府里。”
晓汐松了口气,任清词点点头道:“那是在我家了。所幸。”
这时卓飞云匆匆忙忙的出来,一抱拳道:“这里忙乱,恕我不能照应,天也很晚了,各位小姐回去安歇罢。”说完就分开人群出去了。
蓝玉叹道:“杀人灭口,果然是当机立断。”
“玉姐姐这算是夸他?”晓汐气道,“这样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的!”
任清词插道:“果然也已经很晚了,玉姐姐晓汐就跟我回去罢。”她一转身,“七少爷也请移步寒舍。”原来不知何时,褚晓空已到了众人身后,似笑非笑袖着双手,听任清词如此说,便一点头。四小姐嘱咐了凤怀书往平安堂传个消息,拉晓汐上车,转往任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