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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十九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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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渐渐有清凉的感觉,如同一场春雨滋润着我将要干枯的身体,我贪婪地张开嘴,舔舐洒落下来的清凉。
终于有人来救我了!第一反应,我就想到了许墨。似乎只有他,才会在我每次危难的时候出现,有他在,我就可以免受任何伤害。
“感觉怎么样?”焦急的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微微睁开眼睛,恰看到满头银丝,月白的锦袍紧贴着我的脸。“上仙,竟是你来救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劫后余生,并不是那么让人欢愉。
柳上仙来了,随即我就想到了许墨。也不顾眼前处在什么环境,我抓着他的胳膊努力爬起来,急忙问:“许墨怎么样,他是不是没事了?”
柳上仙眉头微微一蹙,只道:“我先带你出去。”
横竖成行的柳叶细密密朝几陌射去,几陌被逼得没办法,燃起业火将自己护着。柳叶在业火的焚烧下,都化作了灰烬。柳上仙也不恋战,得了空档,便招来祥云带我离开。
服了柳上仙的仙药,我在云头上缓了一会儿,身子渐渐恢复过来。“我们还是回去救阿爹阿娘吧。”落寞地坐在云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何流泪。大约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与其什么都不做,不如回去和几陌拼死一战。左右也不是很想活着,战一场,还算不丢清宵洞的脸面。
“你阿爹阿娘几时轮到你来救。”柳上仙捋着他的白胡子,居然还能无关己事地笑出来,“他们两个再不济,也不至于被几陌困死。你这么鲁莽地跑过来,万一落到几陌手里,岂不让他们为难?我说你笨,许墨还不让,现在看来,你真是笨。以几陌的手段,你以为你身边的小丫头当真跑得出来?不过是几陌故意放她一马,好让她给你报信,引你过来,你可真上道。”
被柳上仙耻笑半天,我也懒得还口。他说笨就笨吧,现在就算我聪明,又能怎么办呢。“许墨现在怎么样了?”不想问,怕问,还不得不问。
柳上仙搔了搔他的满头银发,笑着的神情慢慢褪去,“东阳真君用毕生仙力护着他的仙魂,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灰飞烟没。”
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灰飞烟没。我别过头喘了两口气,好让眼泪不流出来。
“竟然连你都没办法了?”
“我也不是万能的。”柳上仙瞪着小眼睛和我争论,“你是神仙,我是神仙,大家都是神仙,我难道比你们多长了一个脑袋吗?”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开心,但现在我笑不出来。的确,我们都不是万能的,凡人眼里我们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实际上我们真是无能。
眼前浮云随风而动,或三三两两聚成一片,或四处游曳分散,我专注地看着它们的离合,居然什么也没有想。一直这么坐下去吧,时间好像已经静止了,不会前进,不会后退,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将来临。
“悠儿,其实要救许墨,你比我有办法。”柳上仙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怀疑是不是哪个云层飘来的声音,故意在宽慰我。
我睁大眼睛看着柳上仙,期待他给我一个解释。他叹了口气,从祥云上站起来,背对着我迎风而立。清风吹着他的衣摆飘起来,颇有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必再瞒着你。”柳上仙的声音顺风传到我耳中。他不开玩笑时,也很有长者的风范,“七百年前你还是一条蛇妖,乘着折柳闯了天宫,被扣留在若水。你托折柳给我传回消息,说自己在外游玩儿,我也没大在意。你从小被你阿爹看管着,我也觉得这样看管下去,非把一个生龙活虎的云悠变成一块榆木疙瘩,所以你在若水的事,我也没对你阿爹说。期间许墨到过我这里几次给你求药,当时我成心捉弄他,没告诉他你其实是清宵洞主的女儿。这件事慢慢淡到我自己都快不记得时,五百年前的一天,许墨抱着你跪在我门前。当时你的心脉完全被若水蚀毁,濒临灰飞烟灭。我们从小宠着你,没让你受过一点委屈,但当时你变成那副样子,我自然气得不行。我对许墨说:‘只有一个办法,用你的心给她换上。’”
忆及往事,柳上仙似乎也颇有感慨。他微微叹了口气,“我很欣赏许墨,欣赏他敢作敢为的性情。当时我说了那种话,放在旁人身上,起码要考虑一番。可他没有。刀起刀落,匕首已经穿膛而过,他把心掏出来给我。他说:‘上仙,一定要把她救活,送她回家。九重天终不是她该在的地方,我护不了她周全。’”
其实柳上仙不继续说下去,我也能猜到结果。结果就是我一直用许墨的心活着。他曾对我说:“我把心放在你这里,很安心。”当时我只以为这是一句情话,没想到这居然也是一句实话。
“我把他的心给你换上,可你丝毫不肯接受他的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那样排斥他,即使是在昏迷状态,你的身体都能做出强烈的反应。但我不可能让你死,所以没有征询你的意见,我给你喝了忘川,抹去了你在若水的那段记忆。”
“是你抹去了我的记忆?”心口开始拧得生疼,我强忍着疼痛,质问柳上仙。
“对,是我。我知道许墨没告诉你,也知道你一直以为是他怕你因为过去记恨他所以抹去了你的记忆。其实他也是好意,他知道你排斥他的心,所以不想你记起过去,怕你会因为过去再次排斥他的心。我和你阿爹阿娘也这样认为,所以才对你隐瞒了真相。”
“那你,现在告诉我,不怕我……”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来,大口大口的鲜血就开始从我嘴里往外吐。
柳上仙转过身,忧心地看着我,“怕,怎么不怕。从一开始我们就未雨绸缪,换了你的容貌,欺骗了许墨,就是怕你这样。但是悠儿,你自己想想,他用自己的命让你活着,你怎么忍心辜负他的好意。再说,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你要是一直这样吐血,也难逃一死。你死了,他更不能活。”
柳上仙的话在我耳中越来越不清晰,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突然离我很远。我犹如掉进一个巨大的黑洞,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是一把血淋淋的匕首,而后是一颗跳动的心,全是血的颜色,红红一片,好像藏红花烂漫的时节,满枝满枝的鲜花盛放。可是鼻子里闻不到藏红花的香气,我能感觉到的,是浓浓的血腥味,那是许墨的血。
原来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原来他对我的保护我不全明白。对于已经丢失的过去,我一直抑着自己的好奇,不去打听,不去追忆。为了眼前的幸福,我甚至以为自己伟大地放弃了很多。有时候我甚至还想:许墨,我为你情愿放弃自我,自欺欺人地活,你若有良心,就不能再负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抱着一颗私心,口口声声地为了我们,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曾经我很骄傲地说,爱情就是自私的,容不下一粒沙。可是自私一点也不让人骄傲,我们怎么可以对自己深爱的人吝啬于爱,我们怎么可以在爱情里计算自己的得失?我们爱一个人,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更好吗?
过去,在这一刻才真正被我放开。无论从前是什么样的,无论我因何要跳若水,有他为我不顾生死,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什么都比不上眼前人重要。如果跳若水可以救他,我现在就可以跳下去。
嘴里弥漫的血腥味渐渐淡下去,许墨的心重新在我体内安稳地跳动起来。既然是他给我的东西,那我一定好好珍惜。
“上仙,我要怎么才能救他?”平定下来,我急着向柳上仙寻求方法。
看着我没什么大事,柳上仙也放下心来,“好好,我们这就去若水。我把他的心一分为二,你们一人一半,这样就好。”
“那我们快一点。”
睡梦中没有任何的疼痛,紊乱的意识中嵌入了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许墨的记忆。这段记忆里有一段我不知道的故事,有我没见过的许墨。
记忆开始于我——当时还是丰儿倾于若水的一刻,我被若水的洪流淹没,许墨跟着就跳了下去。我有鳞片护体,只心口一处因为没有鳞片的保护,被若水噬出一个口子,汩汩的鲜血滴落在若水的瞬间被蒸腾成一股白烟。
第一次看到许墨惊慌成那个样子,平时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自岿然的脸没有半点血气。他抱着我一路酿跄地翻上云头,火急火燎往蓬山赶。
柳上仙见到重伤的我后,果然没给许墨好脸色,甚至是一脚把许墨踹开,从他怀里抢过我。许墨虽然是若水水君,但是若水也不是认主人的主,无论谁只要沾了若水,都是被伤肌蚀骨的命。他跟着我跳了若水,自己被若水噬得不像样子,却丝毫不管不顾,一味跪着求柳上仙救我的命。还是东阳真君急着赶来,施了仙法护住了他的身体。听到柳上仙说只有他的心能救我的命时,,他想也没想,抽出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就是一刀。
神仙失了心,也是会死的。许墨胸口的血不断往外喷涌,东阳真君上前要救他,却被他重重推开。他喊得歇斯底里,额上青筋暴起:“骗我的居然是你,居然是你!你可是我的父君啊!”
酝酿了良久的滂沱大雨应时落了下来,许墨的血与雨水交合在一起,融入柳林的黑土地中。雨水浇得他浑身湿透,玄紫的颜色染了鲜血和雨水,变得越发深沉。水柱沿着面颊成股流下,他的眼神里全是绝望与悲哀,在无边无际的水幕里,他静静倒下。我听到他的心在说话:“这是我一生,最绝望的时刻。”
这段记忆在我的突然惊醒中戛然而止,柳上仙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悠儿,感觉怎么样?”
我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没有伤口,也不疼。
“我没事,他怎么样?”
“他很好,只是血气不足,需要养一段日子。”柳上仙扶我坐起来,继续道,“东阳真君这次大伤了元气,我带他回彭山养着。清宵洞的事也不需你操心,回去的路上我会去看看的。现在你就好好呆在若水,照顾好许墨。”
我点头应允后,柳上仙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最先做的事就是去看许墨。我坐在他床头,轻轻抚着他的脸。以前我睡着的时候,他经常坐在我床头,仔细地抚着我的脸。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一直没告诉他,他的指尖自带着一种凉意,那种淡淡地凉意划在我脸上,每每能把沉睡的我唤醒。
我发现我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他,我和他靠得最近的时候,都是我蜷在他怀里睡觉。那时候总觉得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也不会想到要仔细看看他。现在想仔细看看他,生怕漏看一眼。也许从此以后,将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外面的阳光暖暖打到屋子里,地上的红色绣纹花毯或明或暗,映出窗子拉长的方格子。我对着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剩了半颗心,更觉得心里很满。
每个人都不能完完全全为自己活着,尤其我们是受人敬仰的神仙,肩负着与敬仰等值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