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59、第十九章（二）

　　把许墨安置在床榻上，我突然想和他开个玩笑。我想捶着他的肩头问问：“为什么你这么脆弱，为什么每次躺在床上要人照顾的都是你？你总说我像个孩子，可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要人照顾起来更像个孩子？”再也忍不住，我看着自己的泪滴掉在许墨沉静的脸上。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只因为每次都是他最先挺身站在我前面，最先承受一切将要袭来的伤害。
　　此刻我不是悲伤难过，我只是愧疚。这个男人，一直以来也需要人好好保护，好好爱护的，只是我一再享受着他给我的保护，却忘了他更需要人保护。
　　“艾儿，你先回南海，协助唐促控制局面；京昇，你去东阳真君府请东阳真君来。”
　　从我这里领了任务，两人很识趣地去干自己的事，临出门时，京昇回头轻声问了句：“师姐，你去哪里？”
　　我勉强冲他笑笑：“你不用担心。我去找柳上仙，现在能救师父的，恐怕只有他了。”

　　落在沉烟阁前，一眼就看到了广袖仙飘的柳上仙。他手里托着一株刚成型的纤柳，正大摇大摆往外走，看到我后，居然转身要开溜。
　　“上仙！”我踩着竹制的木阶几步跑上去，抓住柳上仙的衣袖。柳上仙转头尴尬地冲我笑了笑，一点一点抽回我扯着他的衣袖，“悠儿，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所有的事情，许墨说的都对，你就好好听他的话。”
　　我是想好好听他的话，可是现在我还能怎样听他的话，我难道不期望他起来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没有不听话。只是现在他很危险，我需要你帮我。”我再次扯起柳上仙的衣袖，准备往外拉他。可他似乎早有预料，轻轻闪身就躲开了我。他嘿笑着道：“危险还不至于，不过你要晓得一切他都是为你好。”
　　“可是他已经……”我急着要告诉柳上仙许墨的情况，却被他嬉笑着打断：“不急不急，悠儿，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先和我把这株柳树落了土。你可不知道，这株柳树苗是我从太行山阴第七百二十八个浅沟的第九十三块石和第九十四块石的石缝里发现的。你别看它现在弱小，但只要在我彭山养一段时日，绝对是冠压群柳一等好苗。”说着，他把树苗塞到我手里，自己又扛了石耒，兴冲冲拉我和他去种树。
　　柳上仙术法精深，自然没得挑剔，虽然有时候很不着调，但总体也让人放心。既然他说不急，那许墨的情况应该确实还没到让人担忧的地步。这样想着，我便陪着他种了树。
　　可是种了树，柳上仙又派生出其他的活儿要干，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我不免担心。“上仙，许墨他仙气散尽，当真没大碍？”
　　“没事没事。”柳上仙手里捧着一个泥盆正捏的开心，听到我的问话头也没抬，乐呵呵道，“仙气散尽么，有什么大……”突然，他抬头错愕地看着我，满脸的喜笑颜开烟消云散，说话也变得磕巴起来，“你，你说许墨，仙气散尽？”
　　看他的模样，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我听不见柳上仙问什么，就看着他蹙着眉头，微微能感觉到他抓着我的肩膀前后摇晃。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反复重复一句话：“你敢让他死……你敢让他死……”

　　柳上仙不准我到内阁去，我分外听话地坐在外间等着。不是不想进去看着他，但又很怕看着他，我怕看到他从我面前消逝。端起茶盏，手指颤抖得把茶水洒了一半。屋里明明一点也不冷，可我就觉得寒气直冒，周围就像一个巨大的冰窖，我似乎都能看见一阵接一阵的冷气。
　　“师姐，颖儿姐姐来了。”京昇急匆匆从外面冲进来。顺着门口的动静看过去，颖儿扶着门扇，几乎把全身的重量托在门扇上。她脸色惨白，脸上擦出不少痕伤。“阿姐。”颖儿声音微弱，喘息很吃力的样子，“快，快回清宵洞！”
　　“清宵洞怎么了？”我急忙冲过去，小腿磕在凳子上，把凳子带翻了，我却丝毫没感到疼痛。
　　“几，几陌……”话没说完，颖儿便顺着门扇倒下。
　　这算不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京昇吃力地扶起颖儿，拖着她找地方歇息去了。我呆愣地站在原地，盯着隔开我和许墨的帘幕不置可否。
　　墨郎，对不起，我终不能守在你身边。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最终一狠心，我含泪跑出若水。

　　远在云头上，就看到清宵洞上空笼着一圈暗红色的迷雾。迷雾盘踞涡旋，腾散着丝丝诡异，饶是我没见过什么阵法，也知道这并非一般的瘴气，这是有人施了咒的魔障。我使足力道，奋力向魔障冲去，谁知身体还未触到魔障，就被魔障中强大的能力反弹，逼得我退后百丈远。
　　几万年来清宵洞都是与世无争的状态，如今怎么会得罪了魔族的人？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抹落日黄娓娓从云头转出。
　　“几陌！”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几陌。和上次在屙灵山见他不同，现在的几陌眉心一朵妖艳的业火燃得熊熊，脸颊微露铁青，嘴唇暗红，眼中露出凶狠的青光。“你入了魔道？”
　　他唇角微撩，以两声让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回答了我的疑问。
　　“没想到你居然背祖叛宗，与魔道中人为伍！”愤怒怨恨涌上心头，我指着几陌大声斥责，“亏你是一代虎王，竟然沦落至此，倘或你父母在天有灵，倘或虎族世代英烈有灵，必将惩治你这个不肖子孙！”
　　一道火光刹那袭近，我顺势后翻两个筋斗才侥幸都过。几陌轻抚着自己的手掌，一连串的冷笑从齿缝里溢出：“不肖子孙？我几陌将要开创出的盛世局面，岂是他们能比拟的。妖魔有共同的敌人，就该联手对外。天族统治三界几百万年，蛮横霸道，不把妖族放在眼里，这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资格逞强！”
　　说着，他向我走近几步，抬手要抚我的脸，被我狠狠打开。
　　“嫁了人果然不一样。可你这么三贞九烈给谁看？你男人再也看不到了。”几陌得意地一笑，“南海的事他不插手，兴许还能多活几天。他若插手了，哼哼，恐怕连和你道别的机会都没了。”
　　“你胡说！”不想再和几陌纠缠，我拔出腰间的软剑，向几陌刺去。几陌不屑于闪躲，伸出两只夹住我的剑锋，想靠气力震掉我的剑。我腕上用力，转剑横削，若不是他及时闪躲，必定削下他的两根手指。
　　几陌捋着被我划破的袖口，又是冷笑：“剑使得不错。”
　　“你对我阿爹阿娘做了什么？”
　　阿爹阿娘术法精深，几陌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他们竟被几陌困住，必然是受了伤。想到几陌对自己父母兄长的残忍，我心里不禁一寒。
　　“没什么，不过是给姨丈姨母喝的茶水里加了些许苦草汁。”几陌似乎对自己的手段很满意，看着我笑得越发得意。
　　苦草本就是灵蛇族的大忌，阿爹阿娘刚刚历过命轮，更是不能轻易沾染这种东西。苦草进入灵蛇体内，轻则麻痹心肺，致使脱力，重则直接要命。能害你最深的，必定是了解你全部的人。他是你的敌人，也许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还是你的亲人。
　　“卑鄙！”我祭出手中宝剑，直直向几陌杀去。
　　我的剑锋不偏不倚正对他的心脏，他依然没有躲闪的趋势。可是就在我刺下去的一刹那，几陌的身体就像薄薄的云雾一样，轻巧地在我眼前散开了。我一惊，不待考虑，几陌的讥笑声已经从我背后传来：“悠悠，你当真狠心，居然要杀我。你如此狠心，我只能……”几陌故意拖了个长音，然后一字一句道：“毁了你！”
　　几陌出手果然狠辣，手掌反复间，已经燃起两团业火。每一团业火承着他的力量直直向我逼来，我想后仰身，刚躲过一团，另一团就擦近我的腰身。我连着向后翻了几个筋斗，险险躲过。
　　几陌的攻击并没有停下，接二连三的业火向我攻来，我略约摸清他的攻势，随手捏出个水诀和他相抗着。阿娘识水，这也便成了我与生俱来的一个本事，只是我的修为还不够精深，捏出的水诀只勉力扑灭了几团业火，就再也撑不住了。不得已，只得再次祭出宝剑相抗。
　　这场打斗中，我很快就落了下风。几陌站在云头上居高临下看着我，手掌反复间，烧红的业火一团接一团向我扑来，我陷入业火的重重包围之中。
　　“悠悠，你若肯求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们之间本就有亲缘，今后清宵洞若归你我掌管，必定能创一番大事业。”
　　“你休想！”忍着被业火灼烧的疼痛，我一字一顿对着几陌发狠话。我不会为了活命，就委曲求全，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禽兽。只是可惜，可惜我的孩子都来不及到这世上看看。墨郎，我也等不到孩子喊一声娘亲了。我的手抚上微隆起的小腹，带着无限遗憾，和一切告别。
　　业火肆意舔过来，灼热感预示着我将要熔化成水。匆匆回想自己的一生，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脑子里却一直闪着一张脸，他阴沉地看着我，发怒似的冲我吼：“不许死，听见没有，不许死！”
　　“不许死，你也不许死。”我笑着对他喃喃，“如果可以，我们都不要死。”
　　这世上最没有盘算的事，就是生死。谁能想到下一刻等待自己的，会是死呢？前不久我还和许墨商量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想着等他出生，牵着他的手去看九重天上最美的烟霞。可是一切变得太快，我们没想到我们竟然没有那样的好福气。然后我不禁想叹息，我和他怎么没早认识几年，哦，不对，应该是没早重逢几年。
　　其实也该怪我没早早爱上他，没早早对他表露心迹。真是太不应该了，我们怎么可以浪费那么多的时间，怎么那么任性，不懂得早早珍惜。呵，一切都太迟了，现在都太迟了。我们是神仙，可是我们也料不到今天；我们是神仙，也没有什么先见之明。我们还是得这样，带着惋惜分别，甚至都不能死在一处。神仙都是要灰飞烟没的，我们都没有合葬的机会。现在，我居然有点儿羡慕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