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49、第十六章（三）

　　相府前的红灯笼一派昏昏欲睡的样子，寅更唱过三遍，这个时辰，该睡的都已睡去，梦都做了几箩筐了。我给怀煞施了隐身诀，便与他轻巧地穿过朱门，进了相府。怀煞找自己的房间自然是轻车熟路，我半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站在房门前，怀煞突然止住脚步，伸出去推门的手迟迟不肯动作。推动这道门，对怀煞来说，兴许要花很大的力气。说服自己原谅叶霜霜的辜负，抚平自己对母亲的愧责，更重要的是要直面自己对她的感情——心中必然有恨，但对她，依然旧情未了。
　　不是所有的爱都可以简单到只爱。有些时候，我们把爱包藏在恨中。当一切不可挽回，再不能用原谅来挽救的时候，当事人需要承受多大的伤痛，才能把心里的那个人一点点剔除。没有任何金创药可以痊愈的伤口，没有任何人能看见的疤痕，但那些淌在心里的血，慢慢溃烂的痛，到底折磨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对她，总不能再爱。
　　情伤，总不是能劝好的。我先怀煞去推门：“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怀煞只低了下头，也不知算不算回答。

　　叶霜霜的情况已经差到一定地步，即使我撒给她再多福泽，也于事无补。正如她所言，她咯完所有的血，便不会再咯血了。
　　“你来了。”她看到我，强撑起身子要坐起来，我上前搭了把手，顺势在她床头的矮凳前坐下。
　　“最近身体怎么样？”
　　“不过是老样子，兴许熬不过今春了。这样也好，无论如何，都是解脱。”说这话时，叶霜霜眼中完全没有伤感，倒是一派万事无所谓的空洞。
　　“真能解脱吗？”我问。
　　她惨笑一声，“总不会有比死更好的选择。”
　　“可是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死就是最好的选择？”看着叶霜霜疑惑诧异的眼神，我微微一笑，“不然，你死一次试试。”
　　迎上叶霜霜更为诧异的眼神，我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看起来叶霜霜也是个经历了大风浪的人，我在她面前耍大变活人的戏法，她原本诧异的眼神登时消失了，反而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呢，原来是神仙。”
　　我说：“我是女娲娘娘……”我刻意拖了个长音，意图误导叶霜霜，好借姑姑的名头提高自己身份的可信度。但叶霜霜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淡淡问了句：“所以你来完成我挂在垂柳上的心愿？”
　　我被她不热衷的态度窘到了，“那个心愿完成起来有点儿难度，所以我打算完成你另一个心愿。”
　　“另一个心愿？”叶霜霜有点儿疑惑。
　　“死啊。”
　　我云淡风轻的两个字，把叶霜霜也窘到了。显然她是不怕死的，只是从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死——被一个救世的神仙逼死的。静默两秒钟，叶霜霜的眼神回归了沉静坚毅，她简单地吐了一个字：“好！”

　　当然，我不可能真的弄死叶霜霜，我只是想让她通过生死来看明白一件事——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
　　我暗运仙气，将叶霜霜的魂魄提离身体。床上躺着的人只剩了一副躯体，没有呼吸，没有神情，静静睡去般的模样。死亡对死者来说，确实只是一场长眠，只是不知对生者来说，将是怎样。
　　叶霜霜的魂体在我的牵引下苏醒过来，我指着她床上的□□，明确告诉她：“现在你处在死亡状态，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你再无半点关系，你也无力阻止。你在这场戏中，已经是个身外人，只有冷眼旁观的份儿。”
　　叶霜霜眉目含愁地看了眼床上躺着的自己，默然点头。
　　我转身出门，在后荷塘找到了对着风荷举举发呆的怀煞，显然他的心情还没有平复。我走到他身后，他才发现了我，缓缓转过身，貌似无意地问一句：“她还好吧？”
　　我轻呼一口气，也摆出云淡风轻的架势：“只是可惜死掉了！”
　　“什么？”闻言的怀煞顿时如炸开的惊雷，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眼中的黑色凝成一股飓风，“你说什么？”
　　“刚断气，身体还是温热的，你可以去看看。”
　　我越是反应平淡，越能激起怀煞的火气。他松开我的手，沿着回廊的方向，焦急的脚步颇显凌乱。

　　“要不要去通知袁厉？总归是三个人的事，光他们两个也解决不了什么。”在我背后响起的沉沉嗓音，竟是许墨的。他抄手靠在一根廊柱上，在廊檐宫灯的照耀下，眼中隐隐闪着金光。
　　“你怎么跑来了？”我压着惊喜问。
　　许墨眉毛向上一挑，“每次见我都这么一句，乍一听以为你不想见我呢！”
　　“反正也没什么强烈的愿望要见你。”我淡淡丢给许墨这么一句话，转身就朝怀煞离开的方向去了。虽然走得很大无畏，但心里所想也是许墨定会跟上来，谁知这次有点出乎意料。
　　一个声音如秋夜凉水，清清淡淡，在我身后响起：“如此，我便走了。”
　　“走吧。”我没回头，但脚明显有些不听使唤，想停下，却又强迫着自己往前走。
　　“我真走了。”许墨的声音已经在百步之外，没有任何调皮嬉弄的成分，融合在夜色中，和池中的流水一般平平淡淡。
　　不知是习惯于死鸭子嘴硬还是氛围惹得我就想做一只死鸭子，我蓦地停下脚步，却说出了毫不挽留的话：“走吧！”
　　“嗯。”他鼻腔里发出沉闷的一声，便没了动静。我站在原地静默，一秒、两秒……第五秒的时候猛然转身。虽然知道他已经走了，但我还是想喊一句“我看你敢走！”也许这样心里会好过一点，想冲淡自己做了死鸭子的后悔情绪。
　　转身，“我看你……”三个字刚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儿，整个人就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他轻笑起来，温热的鼻息扑在我的额头上，暖暖的。
　　“讨厌！”我推开许墨的双手，对着得意的他狠瞪一眼。他似乎也早有预料，摊了摊手，退步坐在走廊边的美人靠上，顺手理了理衣摆。再抬眸看我时，眼神里多了些无奈的意味。
　　“不是我不想走，只是我这次来，是奉命而来。任务还没完成，走不得。”
　　“奉命？什么任务？”
　　许墨微微眯眼，满脸认真：“捉你归案！”
　　我一愣，随即许墨缓口解释：“朝花节已过，你还逗留人间不归还，严重影响了三界秩序。上面雷霆大怒，让我来捉你回去。”
　　心里默骂了一句天族的法度。如果我现在是清宵洞大小姐的身份，就是天帝也拿我没办法。可惜现在我是代姑姑之职，履行圣母的义务，那么天庭的法度就不能不顾忌了。我愁苦地望了许墨一眼：“非是如此不可？”
　　他点头：“我职责所在。”
　　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他是抓我还是放我？私心里当然是希望他放我，激烈一点就带着我枉顾天庭法度出逃私奔。不过一想天地都是天族一家的，逃到哪儿都会被抓回来，心里又肯定负死反抗这条路行不通。既然这样，我还是束手就擒好了。他职责所在，我便全力支持。
　　自己想了一遭，说话时顿时有了慷慨赴死的勇气。我说：“好，不过眼前的事必须让我解决妥当。”
　　他站起来，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是当然。”

　　当我们赶到叶霜霜房间的时候，先看到了一幕略带血腥的打斗戏。一袭紫衣的男子扯着怀煞的衣领，满脸凶神恶煞，举拳就抡在怀煞好看的脸上。怀煞被他这一拳打得向后踉跄几步，嘴角渗出鲜血。
　　“展怀煞，我杀了你！”怀煞被打了一拳似乎呆住了，两眼无光，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打算。紫衣男子却颇有愈战愈勇的架势，向迅猛的花豹般扑上来，又给怀煞补了几拳。
　　不待我出手帮忙，就瞥见叶霜霜的魂体比我更着急地要冲过去。我只得先上前一步，止住要冲过来的叶霜霜，把她重新按坐在床边。“我已经和你说过，凡尘的事再和你没任何关系。以后发生什么，你都无须管，也管不了。”
　　她的眼泪霎时间扑簌落下，哽咽得不能说一句话，只好将一双充满哀求的大眼睛望向我。我安慰地拍拍她抓着我的手，心里默叹：无论人神鬼怪，终是难逃一个情字。
　　由于我和许墨是隐身进来的，所以屋里打斗的两个大活人丝毫没感觉到我们的存在。我向身边的许墨示意：“去帮帮怀煞，可别让他吃了亏。”
　　许墨抄手淡淡扫了一眼已经滚躺在地上撕扯的两个人，冷语道：“没必要。怀煞也不是不禁打，袁厉也没那个本事把他打死。”
　　“嗞”，我的手突然被人掐了一把，顺着痛处看去，叶霜霜的指甲正扣在我的肉皮上。看着她狠瞪许墨的眼神，我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叶霜霜几度要冲上前去，都被我按了回来。许墨一直背对着她观战，大概是感觉到了背后有不老实的气氛，回过头来冷冷将叶霜霜扫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就完全把蠢蠢欲动的叶霜霜镇住了。可能是因为许墨有这个气场，但我觉得更合理的解释是许墨拥有一张和怀煞七八分相似的脸。这种脸，世上有一张就很稀奇了，现在又多了一张，惊讶探寻什么的，也就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