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48、第十六章（二）

　　提到后来从青楼把叶霜霜带走，怀煞面露羞涩。据他说当时是略施了一点“小计”的。
　　由于三番五次去青楼，展颜终于被怀煞气到不行，大鞭子抽了一顿又一顿，把怀煞打得直下不了床。本该身心难受的怀煞对这个结果却格外满意，呲牙忍痛地脱下沾了鲜血的外袍，命小厮给叶霜霜捎去，并附上一份血书：“姑娘识记，当日孤舟小舫，曾有相照拂之约。今怀煞困顿，万望姑娘勿失信约。”
　　收到这些后，叶霜霜果然跟了小厮前去照看怀煞。遂了怀煞心愿，小厮将叶霜霜带到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处居室，院子不大，恰够两人合住。在这里，叶霜霜尽心照拂怀煞，怀煞也很自然就抱得美人归了。
　　忆及两人的生活，怀煞脸上除开幸福便是得意：“当时那处院落，是父亲一个朋友名下的产业，爷爷并不知晓。我把霜霜安置在那里，也就少有人发觉。我一向喜好到外面会友，只要不是干什么破格的事，打着会友的幌子，去那里和霜霜评诗论画，家里人也不起疑。”说着，怀煞心事沉沉地叹了口气，“仙姑捎来的那幅画，其实是我们的定情之作。”
　　怀煞款款忆起那天的情景。

　　西郊的冬天来得迟，雪下得也迟。腊月近末，一场雪才纷纷扬扬起来。
　　怀煞起了个大早，踏着薄薄的雪层，急着去找叶霜霜。木门敲了几声，便有人来开门。叶霜霜半掩在门前，看着外面脸颊被冻红的怀煞，蹙眉问：“大雪天的怎么还跑过来？”
　　怀煞也不等叶霜霜招呼，直接推门进去，拉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大雪天的出门也不多穿件衣服。”埋怨过后，又掩不住兴奋起来：“赶快收拾东西，我们去踏雪。”
　　“踏雪？”叶霜霜随着怀煞撩帘进屋，笑起来，“就屋外那些连鞋底都没不了的雪也值得一踏？难不成你是要动用展家的人力财力物力，把整个西郊的雪都网罗在这个院子里，然后我们再倒贴些许感情进去，装模作样地把它们踏一踏？”
　　怀煞也被她逗笑，随手从衣柜里拿出几件织锦斗篷，递给叶霜霜，“展家有财力物力人力，不过没这种皇帝的胆量。来来，多穿几件衣服，我们做点儿实际的事情——去郊原骑马踏雪，据说那儿的雪有一尺多厚。”
　　“真的？”叶霜霜激动地抓住怀煞的胳膊，差点儿给他晃下来。
　　“绝对不假。倘或是假的，我想到时候我废的就不止一条胳膊了。”怀煞故意装出个困苦的表情。
　　叶霜霜白怀煞一眼，扔下他的胳膊裹衣服去了。
　　门前只停了一匹黑马，怀煞装模作样地训斥起小厮：“怎么回事，怎么只有一匹马？”
　　小厮唯唯诺诺回复：“时辰尚早，又下了雪，马市还没开，这一匹马都是和管家死磨出来的，公子莫迁怒。”
　　叶霜霜此时正在兴头，也不管到底什么缘由，反正有马就行，倒是打断怀煞对小厮接下来的训斥，焦急道：“一匹就一匹吧，一起骑也一样，赶快走！”说着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拉着马先往前走。
　　怀煞给小厮使出一个满意的眼色，小厮会意地离开了。
　　在郊原铺天盖地的雪中纵马奔驰，迎面的风卷起层层的雪沫打在脸上，凉簌簌的痛快。叶霜霜在前，怀煞在后，串串蹄印追逐着一匹马的身影，连连笑语萦绕着两个人的世界。
　　等想起回家的时候，估计戌时已尽。好在是个雪天，天空被擦得几分泛白，即使无月，夜色也不浓重。黑马很贴心地放慢脚步，深深浅浅迈着马蹄，走上回家的路。
　　叶霜霜意犹未尽，一边捏着几根马鬃，一边不舍地留恋周围的雪景。
　　“想吟诗了。”突然，叶霜霜回头，看向怀煞。
　　叶霜霜很有才情，吟诗作对的功夫有时让怀煞都自愧不如。所以怀煞看上叶霜霜，并不只是因为她有姣好的面容，更深的原因是喜欢她的品性和才情。
　　“吟吧，我帮你记着。”
　　微微摩挲了两下手掌，叶霜霜抬头一望天，自摆出文人墨客的风流样子，张口吟咏：“风捋衣带雪洗容，云抹两鬓拭苍穹。倚得桂树修碧月，借予冰心砌寒宫。山远未嫌浓墨重，路遥不觉归家同。如拟尘埃终落定，却若根芽影无踪。”
　　“前面那么豪迈，心性那么高，最后怎么落得那么伤感。这可不像你！”听出叶霜霜诗中的意思，怀煞终于不再借着勒缰绳抱她，而是正真合手将她抱住，“霜霜，不要顾忌我的身份。今后我们若不能像尘埃一样落定，那我们便像雪一样，一生漂泊，一生欢乐。”
　　静寂的夜里，鼻息变作丝丝白雾，交织、游散。须臾，怀煞猛地策马前行，马蹄欢快落下一地。回到小院，趁着叶霜霜起火的功夫，怀煞笔起笔落，就勾出了那卷轴画。
　　叶霜霜端着饭食进门，看着卷轴上的骑马人，开玩笑道：“一个人在雪天雪地骑马远去，莫不是要做天涯行路客？”
　　怀煞偏着头打量着马上的人影，蹙眉哂笑一声：“我画的是两个人，不过确实难辨一点儿。从我作画开始，人物总画不好，以至于后来作画，再也不画人物。如此循环，到现在画出的人物也只是这个样子，让人看不出画了什么。这样吧，这幅画先留着，日后我能把人物画好了，再作一幅更好的。”看着叶霜霜笑着抚上臆想中的两个人，怀煞乘胜追击：“霜霜，牢笼的日子我过乏了，我想你陪我天涯行路。”
　　这句话让叶霜霜一默，缓缓抬手接过怀煞手中的画好一阵端详。但此时已不单单在看画，心意大概飞出了轴画，可能是掂量眼前这个人是否可以托付，畅想未来是否可以触及。“如此，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终于，叶霜霜下定决心。
　　“下月初八是爷爷七十大寿，我想过了爷爷的大寿再走。”
　　“好。”
　　叶霜霜爽快的回答让怀煞欣喜万分，坐卧不安，最后索性重新把画铺在桌案上，提笔为它落下一个名字——雪拥不住。
　　最喜偕行马蹄孤，雪拥不住，踏尽天涯路。

　　“最后你们没有一起走？”看着怀煞脸上露出伤感之意，我问了一句。
　　怀煞苦笑着摇头，“自然没有一起走。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全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从她蓄意结识我开始，她对我，便只是报复。为了曾经我对她姐姐说过的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时我少不经事，对她卖身葬父的姐姐非但没有帮助，还奚落了一番，倒让她记得清楚。她姐姐流落花巷，最终惨死，一半的恨，她记在我头上。所以她要狠狠折磨我一场，让我落魄，到时候听她说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鼓动我参加春试。虽然爷爷早有训诫，展家子孙不得入仕，但正如她所言，无端掩没自己的才华，我心有不甘。于是我背着爷爷参加了春试。春试前的一段日子，她陪我日夜用功，时不时还替我拟出几道试题。春试的时候，题目里果然出现了我们曾经练习过的题目。霜霜一向聪慧，对她能打住题目，我也没多想，考场上就把曾经作答的文章又写了一遍。没想到七天之后，有官差到家里带我，给出的缘由竟是考场舞弊。因为我是展家的子孙，一般官员不敢查办，最后直闹到皇上那里。殿审的时候，跪在堂上的除了我，还有另外三名考生，他们的答卷和我的大相径庭。这三个人一口咬定我是主谋，提前得知试题，泄露出答案。人证物证尽在眼前，我百口莫辩，皇上看着爷爷的面子不好发落。爷爷并不护短，为了维护科举的公正严明，提议把我们四个严办。我被判得终生不得入仕，且流放塞北两年。
　　圣旨下得及时，片刻不让人耽搁。被押解去塞北的路上，我都不怀疑舞弊的答卷是她故意放出去的。我知道有人要陷害我，但我始终不怀疑她。塞北那种苦寒之地，终年积雪不化，遇上暴雪，就要断粮，一两个月吃不到一顿饱饭，也是常有的事。我在这种条件下牧牛放羊，半年多光景过去，强撑信念的就是那方小院和天涯行路的誓言。看着满眼满地的白雪，我能想到的就是我们御马驰骋的场景。可惜也是这个场景，把我的信念击碎。皑皑白雪中，骋出一匹黑马，叶霜霜在前，袁厉在后。袁厉半搂着她，冲我叫嚣：‘展公子在塞北的生活可自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展公子当时怎的就不防着霜霜姑娘呢？你对她有情，可她对你倒未必有意，否则你也不至于被她累得这样惨。’袁厉说什么，我可以充耳不闻，只要当时她说不是，我就全信。但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她回身搂着袁厉的脖子，两人亲昵的样子非同一般。她给我提起她姐姐的故事，她问我：‘展公子现在这般可怜，可想到曾经的可恨？’我没回答。曾经我对她说过，一个人的落魄，并不在生活本身，而在心里。她和袁厉骑马踏雪而来，把永远不懂落魄的我送到了死亡边缘。在大雪里埋了三天被人发现，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把我救回来。当时我一门心思想着，既然她想看我可怜的样子，那我便让她如愿。
　　两年流放，情况比吞毡啮雪好不了多少，也着实算得上一个落魄。流放期满，我本不打算回来，但总觉得该给爷爷和母亲报个平安。可我回到家，母亲已经不在了。奶娘看见我便哭，说母亲是思念我过度才离世的。母亲是展府上下最疼我的人，她老人家离世，我非但不能尽人子孝道，从原因上看，我还是杀害她的凶手。仙姑，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恨！我恨自己，也恨她！”
　　怀煞看我的眼睛已经通红，眼神里的狠厉对我来说极其陌生。我眼中的怀煞，永远都是见人三分笑，自带一派风流，自带一份疏离，好像没什么事能真正入他的眼，伤他的心。现在看来，所有的平静，不过是因为风浪已去。心死，便不再涌起任何涟漪。
　　“这么说，那天你和我去青楼，那个茶杯是你故意掷下的？”
　　“哼哼。”怀煞冷笑两声，“是。我以为她后来就会跟了袁厉，没想到她居然选择了反踏青楼。我恨她，恨她对我不公，更恨她轻贱自己。我实在想不透，她恨我，所以要折磨我，那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大概因为，她爱你太深，要用痛来平衡。
　　抬头看到相府的匾额，我轻笑一声：“走，我带你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