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30、第九章（二）

　　翌日，皇帝的圣旨就降到了相府，着展颜即刻前往临淄治理水患。
　　我觉得皇帝也不是轻易要放过展颜，说不定他就想，展颜这么一个老头子，治理水患不利，除掉他就很容易了；即使他治理好了，一把老骨头这么折腾下去，也该散了。
　　我和许墨陪着展颜去了临淄。刚入临淄，路上就歪了好些肿胀的尸体，土地软塌塌的，是刚被洪水冲过的样子。这里的房屋大多被毁得没了踪迹，茅草屋怕是早已化作洪流上飘着的几棵枯草。
　　许墨说他来的时候，这里的洪水还未退去，洪水及腰深，和着红泥土翻滚。
　　展颜深陷的眼中满是哀伤，摸着胡须叹了几声。难怪老皇帝能看上展颜，他也确实是个人才。眼下的皇帝前一阵还想把他置于死地，今天又腆着脸用他，他也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一心放在救灾上。
　　一晚上的时间，展颜就拟出一份整治方案，效率何其高。许墨略略扫了一眼，说是可行。展颜原计划调用周围的百姓来挖渠填沟，但周围的百姓多也是受了灾的，一个个饿得奄奄一息。为了尽快完工，许墨从天上弄了几百个天将过来当苦力。天将们毕竟也不全是饭桶，干些力气活还是挺实用的，几天下来，田亩就被开出来，疏水的沟渠也挖好了。
　　展颜忧心这里的土质疏松，怕洪水再来，导致水土流失，很破坏环境。所以提出给周围种树，但是把远在千里的树移来此地，简直是费时费力费钱，我就夸了个海口，向他保证能给他弄来一大批品种优良的树种。
　　其实我的办法不过是去蓬山柳林找柳上仙，和他借一批树种来。但是他这个人又是爱树如命，如果想从他那里弄几棵树，还真不是一件小事。
　　犹记得我小的时候，为了在他生辰时博他高兴，就斫了他家门口一块树皮，在树上刻了“祝柳上仙万寿无疆”的话，本以为他是要高兴一番，谁知他看了我的杰作后，二话没说，把我吊在树上吊了一夜。至此以后，我见了他的树就像见了爷爷似的，半点不敢怠慢。
　　我茫然地坐在临淄河边，看着水里勾起的亮白月牙发呆。
　　不敢直接找柳上仙，我更顾忌的，是现在我和许墨的关系。
　　上次事情虽然被柳上仙撞破，但是很多事情还没说明白，也没解决。
　　帮展颜的事已经接近尾声，有些事，我就不得不再回想起来。
　　我决定和许墨在一起，只是为了还他的情。我和他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不可能，有家庭的原因，有幺媚的原因，还有丰儿的原因。
　　所以我不大想让柳上仙知道我们的关系，也许某一天，我和许墨就分开了。如此，这件本来就不真实的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早知道这么为难，当初就不该夸下海口。”许墨负着手踱过来，语气中满是嘲讽。
　　“我帮的可是你儿子，你不帮忙还好意思看我的笑话。”收起遐思，我仰头瞪他一眼。
　　“他也是你儿子。”许墨俯身坐在我旁边，认真地盯着我。
　　“这个儿子一点儿也不可爱，我才不要。”
　　许墨眼角堆起笑意：“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可爱的。”
　　我对着他干笑两声道：“你真可爱！”

　　最后还是许墨拉着我去了蓬山。
　　一路上我还很紧张，但站在沉烟阁前，我却淡定起来。
　　瞅个机会和柳上仙说明白也没什么，这个老头还是很开明的。
　　沉烟阁的竹木桌上放了一鼎小的紫檀木香炉，袅袅青烟从六角的孔洞里溢出来，是淡淡的虚无竹香。许墨在竹凳上坐下喝茶，我则小心翼翼地移到窗前，好看着柳上仙什么时候回来，做个万全的准备。
　　柳林离着天宫更远一些，所以这里的月牙只似一个耳坠子般大小，孤零零悬在万顷柳树上头。柳上仙的柳树从来不落叶，到了秋冬的时令，只由一色的青绿变作娇娇红叶，煞是好看。
　　远远看着一个黑影移近，想来是柳上仙回来了。我急急跑到竹桌前坐下，理了理头发，等着他进来。
　　门口的竹木阶响了两声，一袭白色长衫的柳上仙站在沉烟阁门口，半眯着眼睛看着屋子里的我和许墨。
　　我急忙从竹凳上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上仙你回来了？”
　　柳上仙抚了抚自己银白的发丝，抬手取下粘在发丝上的一片狭长的柳叶。柳叶红着一半，青着一半。柳上仙食指和中指间夹着这片叶子，笑道：“像极了你这小丫头的脸。”
　　许墨抬头看看我，转而对柳上仙道：“最近她的脸皮越发薄了，找个时候，你再给她补补。”
　　柳上仙轻笑着摇摇头，几步迈过来，在许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玩笑道：“我看把你的脸皮补给她正好。”
　　“我才不要！”我狠狠瞪了他们二人一眼，不忿地坐下。
　　柳上仙提起茶壶斟着茶水，顺口问道：“大老远跑过来，又找我帮什么忙？”
　　我确实被他问住了，没想到这个老头这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我们的来意。但如果直接和他说明我们的目的，他必然是不肯的。
　　“看我阿爹阿娘。”
　　“来下棋的。”
　　我和许墨同时开口，说的理由却是天壤之别。
　　柳上仙骨碌碌的小眼睛在我俩身上转了转，哂笑道：“太没默契了！”
　　我怏怏地低头，许墨却接话道：“默契嘛，可以慢慢培养的。不过许墨记得三年前和上仙下了一盘棋，还没个结果，所以今次来补上，不知上仙可能奉陪？”
　　柳上仙虽然对许墨的话不能完全置信，但还是爽利地摆出了棋盘。
　　“你肯找我下棋当然再好不过了，这丫头阿爹的棋技着实差了些，和他下了三万年棋，他竟然一局也没赢过，委实笨到了一定地步。”说着，柳上仙还瞟我一眼，不屑道：“这丫头跟他爹一样的笨，难得你能看上她。”
　　许墨得意地看看我道：“是笨了点儿，不过还能治。”
　　两只白花花的爪子沿着许墨的后背爬上他的脖子，许墨抓着我的手向我告饶。柳上仙来回把玩着手里的黑白子，愤愤道：“现在是下棋时间！”

　　趁着他们下棋，我去后山看望阿爹阿娘。
　　其实我也见不到他们。静修开始，后山的山洞已经被封上。我在洞口默默站了一会儿，沿着原路回了沉烟阁。
　　我知道听墙角是不道义的行为，但听到许墨和柳上仙低语，其间提到我的名字，我还是停在窗子旁，贴着耳朵听了听。
　　柳上仙说：“悠儿这丫头心里装的事情多，别看她面上活泼的很，心里老是和自己较劲。你们的事，我不插手，也不计较曾经，但是你得保证能让悠儿今后幸福。我不想看到她再伤成那样。”
　　“许墨知道。等过些日子，我打算和她一起回真君府，与东阳真君提提婚事，现在也轮不到他不答应什么了。”许墨淡淡嗓音里透出丝丝冷意。
　　许墨是当真要娶我，我心里乐得不行。
　　即使他喜欢丰儿，喜欢幺媚，那都是曾经了。我宽慰自己，如今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所以他现在只喜欢我，这也该是足够的。我还奢求什么呢？
　　我强抑住内心的喜悦，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屋里柳上仙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和东阳真君也真是的，毕竟父子一场，还愣是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一声重重的落子声，许墨语气加重：“若不是他当年亲手毁了我和丰儿的事，又怎么会有后来这诸多事端。他让我骨肉分离，我也该让他尝尝这滋味。娶幺媚，做元帅，一切我都按他的心意走，现在他可满意了？”
　　“你这么说，我倒觉得那幺媚公主也是可怜人，一直被你冷落着。既然不喜欢，当初就不娶嘛！”柳上仙和着落子道。
　　“我不说我是身不由己，非娶她不可。既然她想嫁，我就娶她。他们想我怎么做，我就按他们的意愿做。还有什么比播下的种子，开出完全失控的结果更让人后悔的事。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该为我和丰儿的事后悔。”许墨话语中透着狠利。
　　“差不多就行了，毕竟最后你还是得到了你想要的。凡事都是求个圆满，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良久许墨都不答话，棋子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交错着。
　　离开窗前，我独自走入柳林，回想他们刚刚的对话。
　　丰儿，到底才是许墨放不下的人，是他心尖上的人。即使他现在对我好，也只是因为丰儿不在他身边。
　　从他们的对话里不难知道，许墨与丰儿的分离是东阳真君一手造成的，许墨为了丰儿，恨毒了自己的父亲。而幺媚公主，她只是因为五百年前和许墨有一段婚约，便要被他这样报复。
　　那么我呢？五百年前和他有婚约的，我也是其中一个。
　　他娶我，会不会只是想像对幺媚那样对我？他对我，是不是一直只是在报复？那么他的好，到底几分是真的？
　　这些事越想越让人头痛，脚步也不知该踱向哪里，胸口的沉闷又引起嗓子眼一股血腥的甘甜。最近总是咯血，八成是自己想得太多，奢望得太多，才导致自己陷入这进退维谷的地步。
　　脚步疾行的声音临近，抬头便看到许墨。他晶亮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眼眸中漾着喜色：“悠悠，快走，我们去偷树！”
　　“偷树？柳上仙呢？”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伸手拉起我，边走边道：“困在棋局里了，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

　　我们先斩后奏地挪走了柳上仙的一批树，他知道以后多么想碾碎我们大快人心，都是后来的事。总之眼下我们帮着展颜完成了他的任务。
　　回到西郊，展颜向皇帝复命后，主动请辞，并捐出了自己的万贯家财，皇帝捞了好处，又有其他大臣说情，就没再为难他。
　　十月深秋，桃林里只剩了横斜的桃枝桠，白煞的墓冢孤零零立在土丘上，阳光洒下来，大理石墓碑上的字闪了闪金光。
　　展颜的手仔细地抚着那几个耀眼的字，哽噎道：“五十年一别如梦，待归来，不见桃花依旧，不见故人去留。”
　　展颜和怀煞准备就此在这桃花林住下，我觉得很好，并答应他们明年桃花开遍的时候，会来替白煞完成一个心愿。展颜点点头，说会等到我来。
　　出了桃林，我拦下许墨。
　　是该全身而退的时候了，我们的这一场戏，不知他如何想，我付出了真情。即使他一直在骗我，我也觉得圆满了。就像当初所想，他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回忆。
　　他半偏着头，认真看着我，等着我开口。
　　我用舌尖轻舔了舔牙齿，不知分手的话该从何说起。
　　“悠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许墨的脸忽然移近，双手托住我的肩，半蹙起眉头。
　　我微微张了几次口，想说“我们不要在一起了”，却终没有这个勇气。尤其他的眼，他的脸，我看着的时候，总是莫名亲切，亲切到我还不想离开他给我造出的海。
　　我说：“你背我。”
　　许墨先是一愣神，转而乐呵呵地将我打横抱在怀里，轻盈地向前走。
　　“我是让你背我，又不让你抱我！”我搂着他的脖子嗔怪道。
　　他微微一笑道：“我才没唐促那么傻。我抱着你，才能让你眼里只有我，而不是其他男人，而我也能时时刻刻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