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缘·滴清泪》刘细长

29、第九章（一）

　　怀煞去刑司部领罚已经四五天了，每天在那里被狠命地折腾一番，第二天还能活蹦乱跳的。
　　他饶有兴致地给我讲竹签是如何被钉到指缝里，烧红的烙铁是如何烫得肌肉滋滋作响，辣椒水是如何灌到眼睛里的。我茫然地看他一眼，他却乐得反问我：“听疯了吧？”
　　我想，真正该疯的是那些对他动刑的人，那么卖力折腾他，他居然什么事儿也没有。从职业成就感来看，动刑的人只会加大动刑力度和动刑残酷度。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傍晚怀煞回来，已经不如白天那么活跃了，而且还一脸的苦相。我问他今天受了什么刑时，他只抱着我嗷嗷大哭，场面真是很惊人。许墨恰好过来，劈掌把他打晕，扛回了屋子里。
　　“他今天这是被刑司部那伙人刺激哪儿了？”我扶着门框站在外面，因为里面许墨解了怀煞的衣衫给他查看伤势。
　　许墨沉默了一会儿，吐了一句：“貌似是腐刑。”
　　我重重咽了口唾沫。
　　虽然我对凡间的规矩不是太了解，但是我还是看过不少凡间的故事，腐刑这个东西也被或多或少提过一两次。当时很难想象腐刑到底是怎样一种酷刑，现在想想，让一个男人失去和自己所爱女人逗趣的能力，这确实是种很妖孽的做法。但也许统治者们觉得，腐刑是自己的一项伟大创作。能在姑姑所造的人群里创出第三种人，委实是人才。
　　“那你的发带还救得了他吗？”我探着脖子问。
　　“我的发带施的是个障眼法，障行刑者的眼罢了，其实并未真伤到怀煞。”许墨给怀煞系好衣衫，从内间踱出来。
　　“哦，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不过今天我在厅堂捡到了发带。”许墨悠悠然走到我面前，淡淡道。
　　我被呛得咳了两声，一方面因为许墨不干己事不操心的良好心理素质，一方面因为他这种说话大喘气的磨人习惯。
　　许墨一手撑在门框上，眼睛直直逼上我，打趣道：“心疼啦？”
　　我艰难地点个头：“有点儿。”
　　唉，不得不说许墨一家遗传的那张脸委实好看，如果就此传不下去了，真是人间的一大损失。
　　许墨蹙眉瞥我一眼，淡淡道：“你可是他太婆。”
　　我一想这个利害关系，立马改口道：“我很心疼他！”
　　许墨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眯着眼狠狠盯着我，半晌，犹犹豫豫说出一句叫我跳三跳的话。他说：“悠悠，你这个，太花心了！”
　　我把刚刚和他的对话理了理，想找出他对我下此结论的由头，但反反复复就是很平常的对话而已，怎么会让他这么想我？
　　揣着疑虑，我问他：“你怎么这么说？”
　　他单手摸摸额头，正色道：“悠悠，让你心疼的男子，只能是我一个，不是吗？”
　　我再次被他噎住了。
　　我发现，许墨竟然是个大醋坛子，而且还十足小心眼。
　　咬咬嘴唇，我好意纠正他：“你这个醋，吃得不大对。我一直把怀煞当曾孙疼爱的，没有过非分之想。”
　　本以为许墨的心结就此被我打开，谁知他没显出太高兴的样子，把头转到一边，嘟囔了一句：“又不只是怀煞。”
　　待我再问他时，他已经把话题转移：“昨天柳上仙问什么时候能喝咱俩的喜酒，你怎么看？”
　　我惊呆了。
　　我和许墨有了那样的关系，说明我打心底是想嫁给他的。但是现在还不行吧，毕竟他还有一个夫人。虽然我知道许墨和幺媚关系不和，但许墨对幺媚到底存了什么心，我不清楚。
　　共事一夫的事情，我绝对不可能答应。
　　我支吾道：“这个，还不急吧？”
　　许墨眸色沉沉，把我看得有点儿窘迫，他问：“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他这个问题问得我实在难回答，我是想嫁给他，但我嫁给他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和他到成亲那一步，还隔了很多事情。
　　“成亲这件事还是先放一放吧，我们先处理好展颜的事情。”我推搪道。
　　他沉静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
　　今天许墨提起这件事，搅得我心里也不安生起来，转身要离开时，不免又想问他一句：“你和幺媚，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认真道：“只是奉旨成婚，我不喜欢她，也没发生过任何亲密的关系。”
　　我白他一眼，抱怨一句：“天帝真是讨厌！”
　　许墨上前一步抱住我，半垂着眼帘轻声道：“这样的话只能悄悄说，让天帝听到了多不好，还以为是不给他面子。”
　　“本来就是嘛。要是你身边没有幺媚，我们成亲不是要容易很多。”
　　许墨脸上即刻洋溢出喜色：“醋了？”
　　我嗔怒着推开许墨，留下一句：“我才不像你呢？”便遁了。
　　白煞说，对待爱情，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又何尝不是呢？

　　晚饭时我吩咐厨房给怀煞炖了一只王八，他端着一碗亮黄色的王八汤，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也倍感忧伤，跟着叹了口气。
　　许墨却不以为意地滋着茶水，缓缓道：“这样也好，反正这么一张脸迟早是祸水。”
　　怀煞怨毒地看他，我也是。
　　许墨微微抬了抬眼皮，极轻蔑地扫了一眼道：“差不多就行了，王八汤喝多了当心晚上睡不着，热火攻心了可不好。”
　　怀煞再怨毒地看许墨，我不解地看他。
　　怀煞的脸微微一红，怯懦了一句：“虽然知道有发带保护没什么大事，但是腐刑不同一般，还是挺害怕的。”
　　我怨毒地看了许墨又看他，我去，感情是这么玩儿的。

　　皇帝那边一连这样的折腾，并没有得到理想效果，我们也不准备再和他这么玩儿下去。怀煞说最近临淄一带发生了水患，本来能收成的庄稼一夜之间就毁了个精光，大批难民往国都涌，皇帝很是闹心。
　　“又该是你爷爷出山的时候了！”我伸手接了几滴房檐上落下的水珠。
　　入秋以来雨水特别多，寒潮一层叠着一层，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西郊就起了霜。百姓纷纷议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言传是皇帝不仁，受了冤狱。
　　许墨撇撇嘴说，不过是寒霜君的霜袋子被嫦娥养的兔子咬了个洞，霜叶爽利利地落到凡间了。我问他为什么寒霜君不快补上洞，偏这样苦下界百姓。许墨讳莫如深地说，事主正忙着商讨赔偿问题，赔多少，怎么赔，分期还是一次性，都是需要好好拿捏的事情，所以寒霜君一时就顾及不到补洞这个层面。
　　我借着许墨的袖子擦擦手，彻底对天族的神仙无语了。
　　不过现在这个情形倒是利于我们搭救展颜。
　　我们初步拟定计划，兵分三路，一路由我负责，在近西郊的入口处支摊施粥，动员百姓为展颜请命；一路由怀煞负责，联系几个和展颜关系交好，又忠诚耿介的大臣，在皇帝面前替展颜美言；一路由许墨负责，火速前往临淄勘探情况，做好支援临淄的准备。
　　怀煞觉得我这个计划很周到，拍着手叫好，还企图给我们这个三人组起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我一拍桌子，脱口而出：“就叫‘斗破苍穹’！”
　　我们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这也有赖于眼下这个皇帝还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这样的情况下，需摒弃前嫌，唯贤是用。

　　秋风扫过院子里的几片落叶，展颜在这样一个午后被抬回相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煞心心念念的人。
　　一袭青衣长衫，头发已经花白，四指宽的额头上刻着岁月深深的纹络。即使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即使刚刚受过牢狱的折磨，脸上却并没有半点颓然和萧索。
　　许墨这一脉的，果然都很出众。
　　展颜很有礼貌地给我和许墨行了叩拜礼，我急忙扶他，手握住他的半管空袖，心里一抽。他也曾那么为他。
　　我告诉他不用这么客气，他沉稳的声音款款道：“救命之恩是大恩，礼数不能废。”
　　其实我还想告诉他许墨是他做神仙的爹爹，许墨拉住我道：“他已经是个凡人，体内的元神必然不知道的一切。你这么冒冒然然告诉他，没准他会以为你疯了。”

　　在后园的亭子里，再次看到展颜。
　　他背对着我坐在石凳上，眼睛似乎望着屋后斜横出的桃花枝条。这个季节，桃花早已落了。我是主动来找他的，他该对白煞有个交代。
　　我把白煞的古铜七弦琴摆在石桌上，他微垂的眼眸瞬间有了神采。枯枝般的手抚上琴弦，琴嘶哑了两声，泪水盈满了他本就浑浊的眼。
　　“你还记得他？”其实我本意也不想再伤害一个这样苍老的老人，但是情之所至，语气就未免刻薄了些。
　　展颜起初并未回答我，只是来回摩挲这把古铜琴。但是突然间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痴痴迷迷地问我：“他，不在了？”然后又低头叹息几声，自言自语道：“终是不在了，否则你怎么能拿到他的琴。他很珍爱这把琴的，这是他的命。”语罢，展颜抱起琴要离开，我先一步拦住他。
　　“你知不知道你辜负了他，他临走前还想着你能回桃林，回去看他。你明明答应他的，你答应他的！”
　　展颜没有搭理我，兀自抱了琴离开。我还想冲上去，却被许墨勾住肩膀：“他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他回不去了。还记不记得客栈那张插屏，桃源望断无寻处，那是他的无奈。”
　　看着展颜萧索的身影，我不自觉往许墨怀里靠了靠。那份无奈，仿佛也是自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