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国 蜃气之彼岸》青泥

3、三

　　三

　　——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牵著计都站在村庄的废墟前的骁宗这样想。
　　房屋都被摧毁了。泥墙中伸出的房屋支柱和房梁，像伸向天空的枯骨。残垣断壁上大抹的深色痕迹，似乎是几天前那恐怖场景的余音；好像只要侧耳倾听，就还能听到那曾经回荡在村庄上空的凄厉惨叫。透过房间墙壁上的破洞，还能看到地板上散落的食器，裂开的桌椅，歪斜的床榻，倒地的烛台。这是一个几天前还活著、呼吸著、生活著的村庄啊。
　　然而现在却已经变成坟墓。
　　受害者的尸首倒是都已经被官府的人埋葬。可是死去的人太多，墓地也没有那么大空间，大多数人都被就地安葬了。几天前还人来人往行走的小街，孩子玩耍的角落，老人编制篮子的里家，人们聚集谈笑的街边小店，现在却被一座座新坟所占据。由于时间仓猝，大多数坟头上连块碑都没有。天地之间一片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结了，戴国之夏那异乎寻常的蓝天，笼罩在著死者的村落上，反而给人难言的恐惧感，好像已经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村庄，已经被妖魔毁灭了。

　　骁宗是在琅璨一行人到达池州之前五日来到妖魔之说的源头大荒乡的。还在委州的时候，骁宗就已经通过在池州的眼线知道妖魔之事并非完全出于谣言，但直到他真的来到了池州，他才了解到事态的严重，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和阿选当初的预料。
　　在大荒乡的乡都，恐怖已经统治一切。原先骁宗以为就算真有妖魔，为害的情形大概也是夸大了，但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事实不是被传言夸大，而是被缩小了——官府是在竭力压制言论，尽力隐瞒真相，甚至开始控制这片地区和外界的交通，防止不利的流言传出去——因为妖魔造成的灾难已经超出了所能控制的范围。
　　在鸿基、在外州听说的情况，不过是妖魔袭击了进入深山或在田间的人们，而实际的情况已经发展到人们根本不敢走夜路，就算是在里中，人也经常转眼就失踪，而别人根本就无法留意到。大白天行驶在官道上的车队也会突然消失，一个活口也留不下来。城市的周边也开始出现失踪的人口，以及人体的残骸。
　　——当然，令恐怖彻底笼罩所有人心头的，是没有一个活著的人，见过那神出鬼没的妖魔的真面目。没有人知道所有这些血腥的猎杀，究竟是一头妖魔，或是一群妖魔所为。许多失踪的人都是转眼就不见的，半夜惊醒的父母跑到孩子的房间才看到墙壁上的大洞和孩子的血迹，两个在山路上行走的伙伴走著走著一个人就消失了——那妖魔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出现，随心所欲地进行它的杀戮。无形的妖魔，正潜藏在人们心底露出狞笑。
　　而骁宗来到大荒乡的前一天，妖魔的恐怖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大荒乡雾生县北边的一个名为堂住的村落，一夜之间，整个都被妖魔毁灭了。那个村庄里近一百口人，没有一个幸免。
　　“官府说是式炀山上的土匪做的，可是谁都晓得，土匪哪里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来啊！——那些官大人怕丢了仙籍，朝上面一个劲地只说妖魔不过袭击行人而已，我看，再不用多久，我们这乡城也不能挡住妖魔了。——”
　　在乡城街头告诉骁宗这个消息的中年汉子，面露恐惧地这样说到。

　　的确不可能是土匪干的，赶到堂住的骁宗皱著眉头看那仿佛被风暴摧毁的村庄这样想。那被推倒的墙壁、木门上的大洞、被掀开的屋顶，以及整个村庄中残留的恐怖气息，都不是人类的力量所能达到的。
　　可是……
　　这的确是妖魔所为吗？
　　身边的计都突然发出微微的咆哮。骁宗抚著它的颈毛，抬头向它所咆哮的方向望去。远远地，寂静的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奇怪的念颂声。是什么人呢？因为害怕妖魔，自从官府善后的人离开之后，这个村庄便被人彻底抛弃了，就算是死者的家属也不敢来拜祭。除了自己，这个死亡的村庄还有拜访者吗？
　　骁宗牵著计都走到了村庄的另一头。那边坟墓更加集中些，没有名字的石碑僵硬地矗立在一座座坟前，密密麻麻，让人看了便心悸。
　　一个秃头的褐袍老者正站在坟前，双手合十，手腕上挂著一串珠子。他双眼微闭，嘴巴一张一合，刚刚听到的奇怪的念颂，正是他发出来的。
　　“您是……”
　　老人停了念颂，睁开眼睛，朝这个气势凛冽的男人看了一眼。他长著一张圆胖的脸，这张脸已经虽然被皱纹毫不留情地占据了，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宁静神情。深灰色的眼睛古井般深邃。
　　“施主是这里死者的亲戚吗……？”
　　“不是。”骁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施主”大概指的是自己，他摇摇头。“我只是听说这里发生的事情，想来看个究竟。”
　　老人一笑：“我看您也不像。这个村庄里大概出不了能养驺虞的贵人。您胆子还真大，明知道这地方闹妖魔还孤身前来。”
　　骁宗一笑：“您何尝不是。老人家，您又在这里做什么？”
　　老人再次合十，朝骁宗行了一礼：“老衲弘法，住在山那边的岿余。这边的乡亲惨遭不幸，便想来此为他们念经超度。”
　　骁宗看着他的光脑袋，珠串和褐袍，突然恍然大悟：“哦，您是芳国人吧。”
　　弘法一笑：“施主好眼力。”
　　一个佛教僧侣。骁宗知道，这个从昆仑传来的宗教在芳国曾盛极一时，上至国君下至百姓虔诚礼佛者大有人在，历史上有段时间芳国到处都是黄庙——这是常世对佛寺的称呼。然而，两代前的峰王不知道为什么对佛教恨之入骨，大肆推行灭佛运动，许多僧侣被迫还俗，寺庙也被改作它用，佛教几乎在芳国销声匿迹。但是，近些年来，听说佛教又有了复苏的迹象，重新集结起来的佛教徒们，不但在国内积极推进自己信仰的复兴，还远度重洋到其它国家去传播佛教。这个叫做弘法的老僧，想来也是从芳国到戴国来宣扬他们所谓的正道的吧。
　　骁宗一笑，他对这些事情向来兴趣不大，大概因为自己也不是个能对什么东西保持虔诚信仰的人。只是为了扯开话题，他随口问了一句：“您说超度，什么意思？”
　　弘法微笑道：“按一般的理解说来，便是希望他们能尽早脱离苦海，到西方极乐净土。”
　　“是类似蒿里的地方吗？”
　　“不，对于施主您这样的人来说，大概不会理解来生是怎样的概念吧。”
　　骁宗饶有兴趣地偏过头，“……对了，我是听说过，你们说，人死之后不会成仙，也不会聚集在某处，而是会变成另外的东西，以另外的形式存在下去，是吗？”
　　“那便是轮回。”老僧微笑著答道，“从此生到彼生，从前世到后世。生生死死，无穷尽处，如果无法摆脱自己的欲望，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陷在痛苦之中。”
　　“痛苦？什么痛苦？”
　　“生、老、病、死，都是痛苦。执著于生命，执著于爱欲，便一定会感到痛苦。而这一切都是在因缘中决定，环环相扣，无法超脱的话，便没有尽头。”
　　骁宗笑了：“——我却不觉得呢。抱歉，虽然您这样说，我认为人只有一世好活，死了便什么都不是，这一生人的时间中若不能为自己争取什么，那才是真正的痛苦。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痛苦的事情，而这一世是否会活得快乐，那都要由个人自己决定。”
　　老僧深邃的眼睛看着骁宗。“这便是执著。——您看起来就是会说这样话的人呢。施主看起来气度非凡，大概您这一生人都一帆风顺吧，从来也没有您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曾有什么让您感到痛苦万分。现在您是无法理解什么是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苦的。可是，施主您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因便有果，此生故彼有，缘生缘灭，诸法无我，没有什么能够长久，这却是真理。”
　　骁宗微微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老僧亦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继续念颂。骁宗静静地看着他。大概过了一柱香功夫，老僧念完了，复又向合十骁宗行了一礼，回身离开了。那逐渐远去的老迈背影，竟的确有些出尘的味道。

　　从来也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曾有什么让自己感到痛苦万分……
　　是这样吗？
　　骁宗再次苦笑了一下。也许的确是这样的吧。
　　对于自己而言，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失去的。
　　女子纤细的身影飘进他的回忆，他摇摇头，把那前尘甩开了。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吱呀”一声，骁宗打开了简陋的柴房门。不出他所料，这里放著他所想要的东西：锄头和铁铲。
　　老僧走后，村落便是彻底的寂静了。一个人也没有。骁宗提著铁铲，绕著村子走了一圈，随便挑了座土色较浅的坟墓，便把铲子插进坟前的土里，便开始埋头挖起来。
　　空气依旧是寂静的。天蓝得叫人发晕。大白天下齐齐矗立在村庄中的墓碑。死在日光下的村落。除了骁宗铲土的声音，其它什么都听不到。虫鸣或是风声。好像在这个村子一夜之间死去的同时，环绕著它的所有气息也同时死去了。
　　骁宗直起腰来，擦了把汗，寒玉的剑柄杵在腰里十分不舒服。白有大把的力气，毕竟好多年没有碰过农活，一座小土包便让自己满头是汗。他喘了口气，走到计都旁边，去拿水筒，靠在另一座墓碑上歇了一会。仰头看看天，依旧蓝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一丝云也没有，只是在远远的天边，有鸟在翱翔著。
　　骁宗看了一会，起身又提起铲子来继续挖。这次，没有多久他便达到目的了。
　　因为时间仓促，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棺材之类。死者草草地裹在一张薄席里，席子上透出了深褐的血色。掀开席子的同时，恶臭扑鼻而来，骁宗也禁不住皱紧了眉头。因为是夏天，虽然还没下葬多久，尸体的腐败程度已经很高了。这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那已经变了颜色、肿胀起来的脸上，还残留著生前的恐惧表情。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显然那就是他致死的原因。
　　——内脏啊。
　　骁宗想着。内脏全空了。
　　被吃掉了吗……
　　在此之前，他听说的情况，都是人被彻底撕食、能找到的尸体只剩下残骸。
　　……是越来越挑食了。骁宗想。看来是厉害的家伙呢。
　　在黄海待了三年，他多少了解妖魔的习性。开始食人之后妖魔的胃口会越来越大，但只有那些最聪明最强壮的家伙会开始逐步有计划地猎杀人类，而且数量一多，妖魔会很挑剔地只吃人身上它最喜爱的部位，有的只吃大脑，有的只啃骨头，也有的就是只吃内脏。看来这位也是同样的情况呢。
　　骁宗没有顾及尸臭，低下身去仔细检查伤口。似乎有点异常。这伤口不象是他在黄海见识过和听说过的任何一种妖魔造成的。长长的裂口象是巨大的爪或是牙齿撕开的，但身体内部并没有整个被翻个个——这就有些奇怪了。骁宗站起来看着那被彻底毁了的村庄。能将房屋破坏成那个样子，掀开屋顶或是推倒墙壁，想必是相当巨大的家伙吧！这也和人体上伤口的巨大相称。可是，这样的大家伙，怎么会没有把人整个咬开，而只是在身上开了个洞就能把内脏掏出来呢？
　　骁宗再次提起了铲子，挖开了旁边的另一座坟墓。这次是个中年人。同那少年一样，肚皮上开了个大洞，肠子心脏什么的也全都不见了。
　　——真奇怪。那妖魔的爪子那么巨大，怎么能够那么灵活呢？
　　他挖开了第三座和第四座坟墓，分别是个老人和一个少年。情形一模一样。全都是内脏被掏空了。而且掏得很干净。
　　——简直象是人伸手进去掏的一样。
　　这样的想法让骁宗自己都觉得恶心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妖魔啊。……
　　他提著铲子走回第一座坟前，打算把土填回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回头看被自己刨开的四座坟墓。
　　一个老人，一个汉子和两个少年。
　　带著某种奇异的猜测，他放弃了填土的企图，走向第五座坟墓。
　　挖开了。还是个中年汉子。
　　……？
　　他转身去挖第六座、第七座、第八座坟墓。
　　青年，老人，小男孩。
　　……？？！！
　　就好像有个半疯狂的念头缠住了他。骁宗不顾得恶臭盈天，发疯般刨开了一座又一座坟墓。天色都渐渐暗了，驺虞发出不安的低声咆哮。暮色中，不知名的鸟在远远地翱翔著。
　　骁宗从最后一座坟前直起身来，脸上被抹上了一层难以描述的表情。
　　“……难道这个村子是个鳏夫村吗？”
　　死者全是男性。
　　……女人呢？全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