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国 蜃气之彼岸》青泥

4、四

　　四

　　我在哪里……？阿选迷惑地站着。面朝着云海的露台。
　　我要做什么？……
　　耳边隐隐传来喧哗。
　　对了……这里是白圭宫，我……在等着迎接从黄海回来的骁宗……

　　“阿选。”
　　阿选吃惊地回头。光猛烈地披泻下来，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出现在视野里的牵着骑兽的男人，一瞬间几乎让他感到陌生起来。
　　“你……”
　　“我回来了，阿选。”
　　曾垂到腰间的银色长发如今已经剪短，只留到肩头。昔日北国人民共有的白皙面孔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黄海的灿烂阳光下，成了健康的褐色。眼前有着野兽般赤红瞳孔的男人牵着巨大的白色老虎，微笑着。
　　“阿选，你一点都没有变呢。”
　　他抱之以同样诚挚的微笑，却不晓得如何应对听到这句话时心中那一记让他灵魂深处都剧痛起来的重击。
　　他没有变，骁宗却成长了。
　　返还仙籍这三年里，曾经停滞的时间又在骁宗身上流动起来。在黄海的岁月带走了骁宗脸上所有残留的那个少年朴综的痕迹，那双红瞳越发鲜艳深沉得让人心惊，嘴角和眉眼都显得更加高傲，神情却坦然到近乎大胆无耻。他的容貌不曾被风霜蒙上尘埃，倒更像是磨砺去了一层矜持和青涩的外壳；他体内的火焰如今愈发肆无忌惮地照亮周围，就连他的微笑，都像撕破乌云的阳光般锐利无情。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阿选就已经知道，骁宗也许已经超越了自己永远达不到的某些界限。
　　胸口慢慢压过夜幕般的窒息，这窒息在阿选的脸上开出柔和得仿佛微澜般的微笑之花。
　　“是啊，骁宗，几乎认不出你了……”
　　这样说着的同时，阿选却觉得瘟疫开始在自己灵魂中蔓延。组成自己身体每一个份子，都开始用同一种频率低语，最后变成了脑袋中的不断轰鸣。
　　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让他消失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有乍骁宗便不该有丈阿选，有丈阿选便不该有乍骁宗！！
　　不！
　　轰的一声，眼前骁宗那自信的笑容土崩瓦解了。阿选发现自己站在国府门前的台阶上，两眼圆睁，一身冷汗。明明还是身在鸿基，骁宗呢？在池州吧……
　　又来了。又发作了。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垂下了头。思想半天才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他记得他是来国府干什么来着的……对，接管左军的军务，还有……
　　“这，这位将军，……”
　　后面响起一个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声音。阿选回过头，身后是个陌生的老妇人，一副典型的乡下人打扮，头发半白，驼背，黝黑的脸上皱纹多得像干旱时期田中的沟壑。
　　“您有什么事情吗？”阿选露出微笑，用他惯常的那种温和声音问道。但那老妇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却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整个表情凝固在五十年积累起来的悲欢交加中。
　　“您……”
　　“阿选，你，你是阿选吧？”
　　阿选一愣：“您是……”
　　泪花涌出了老妇人混浊的眼：“我是蝉涉啊！你不记得了吗？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蝉涉啊！”
　　蝉涉。阿选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蝉涉？
　　他记忆里的蝉涉是有着甜甜酒窝的，桃子般圆润面孔的妙龄女孩，说话同小鸟一样清脆，橙色的头发像阳光般耀眼，而眼前的老妇人却如同桃核般干枯、瘦小，那因为衰老而变得丑陋平庸不堪的面孔早就没有一丝甜美可言。
　　“蝉涉……”
　　阿选急忙打量老妇人的脸，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张饱受岁月摧残的面孔上找到昔日那个蝉涉的影子。
　　“你真的是蝉涉……”
　　老妇人已经喜极而泣，上前一步抓住了阿选的披风。“真，真的太好了……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求见你……没有想到能在国府门口就见到你……太、太好了……”
　　五十年。阿选心中涌起难言的情感。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从自己加入军队、放弃家庭、放弃爱情开始。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啊……
　　昔日的少女当然变成老太婆了。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感慨，是疏离还是回忆，复杂的情绪交织着。阿选轻轻拉开了蝉涉的手，好像要面对自己的过去般，看着她的衰老面孔多么痛苦。他尽量别开目光，看着她那粗陋的衣服领口。
　　“到我家中去坐坐吧！有什么事情慢慢跟我说。”他以为她来找他叙旧。
　　老妇人脸上现出惶恐的神情，慌忙地摆手：“不、不，你那是尊贵地方，我们去不得，去不得。我，我只是想请你来帮帮忙……”
　　帮忙？阿选看着蝉涉。
　　老妇人一边咧着嘴巴笑，擦去泪花，转过脸去，朝两个一直站在一边的男人招手：“来、来，来见过丈将军！”
　　走上前的老年男子有张表情呆板麻木的面孔，穿着一件刚浆过、僵硬的蓝色外袍，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的青年三大五粗的模样，只顾着张着嘴傻呆呆地打量阿选身上的盔甲，然后拉老妇人：“娘，娘，这就是你的青梅竹马？”
　　“别无礼，要叫丈将军，是丈将军。”
　　阿选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三个人。那老男人，想必就是顶替自己位置和蝉涉结婚的人吧。然后那青年就是他们的儿子。
　　——自己本来也会变成他们这样的。只差一点而已。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阿选只用了半颗心去听。原来是因为她的儿子功课不好，无法到大学来上学，夫妻两个人又想给他在官府里找点事情做，可是又找不到关系，想来想去只好跑来找找阿选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诸如此类。
　　“……真的，我家阿若人不笨，也挺勤快的，阿选，你看你啧啧这身盔甲，这么多年了，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当初……”
　　“我知道了。”阿选有些昏沉，心中说不出的憋闷难受，他点点头：“我可以安排他到瑞州左军里，当个伍长，不过将来的官职和前途要靠他自己争取，蝉涉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
　　老妇人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阿选，之后马上又挤出了笑容：“伍长，也好，也好，来来，阿若，快谢过丈将军。”
　　那青年却一脸不高兴，是因为没想到求瑞州师将军自己最后也只能当个伍长吧，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嘴里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谢过将军。”蝉涉的丈夫也跟着结结巴巴地道谢。
　　阿选点点头，半心半意地问着：“你们路途遥远，想必盘缠花得都差不多了吧。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国府里支点钱，回去你们补贴一下家用吧。”
　　他转过身。实在不想自己的记忆再被继续毁坏。
　　“哎……”
　　老妇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怯怯地开口了。
　　“阿，阿选，刚刚一开始我叫你的时候，你在发呆，那样子……莫、莫非你，还没有痊愈……？”
　　阿选猛地转过身，眼中那一刻迸出的凶猛火光吓坏了老妇人，她惊慌地向后退去。
　　向后退去…时间和世界向后退去…有着嫩桃般红润柔和面颊和甜甜酒窝的少女向后退去…记忆向后退去………
　　永远失去了。
　　凶猛的火光消退了。所有人都熟悉的那个温和的瑞州师将军浮上水面。他微微一笑。
　　“劳你挂心了。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那温柔话语里的蕴含的冷漠，别人听不出来，蝉涉却明明白白。泪花一瞬间再次涌上老妇人的眼，她也知道，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某些东西。她哽咽了，却说不出话来。
　　阿选转身向台阶上走去。走了三四级，他又停了下来，头却不曾回。
　　“对了，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我得去登记一下。”
　　“……高。
　　“若高………………”
　　老妇人朦胧的泪眼里，阿选的背影静止了一秒钟。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国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