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凭君买黛画春山(5) ...
-
当窗外嘈杂的人声将我惊醒时,我才赫然发现天色早已入暮。伸手将帐帘子掀地更开些,我扫视一眼屋内,陈列朴素的室内除了一盏忽闪忽闪、时明时暗的红蜡芯儿半白纸四角灯外,其它皆昏昏暗暗、清清冷冷,元抒并不在屋里。我抽身慢慢坐起来,稍微一宁神才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预备下床穿鞋,我想到屋外去瞧瞧为何大街上如此热闹地人声鼎沸。可下一秒我却注意到脚上突然踩到的一团布料,弯腰伸手拾起一块仔细放到眼前打量,不肖眨眼功夫我便已然明白它们的用途,因为那上面斑斑恶黑色、腥咸味儿极重的血迹足以证明一切。
由于身体上并没有任何不适感,在顺利穿好衣服且整理好仪容后我推门走出屋外,迎面竟正好与一位店小二打扮、脸庞却黑一抹白一抹脏的像小花猫儿似的青年人相遇,我礼貌地拦住他去路,问他大家都在外面吵什么,那小二马上指着走廊的窗户道:“姑娘,了不得了!俺们对门隔壁那家吉祥客栈不知怎得突然失火,大伙正忙着救火呢!”
“失火?!”我有点儿不信似地忙快步走至窗前猛推开窗,不承想下一秒却被一股股浓浓地刺鼻黑烟熏得险些丈过去,赶紧掩实窗户,我背过身去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
“姑娘还有啥吩咐?若没事儿小的还要去救……”那小二急急火火地说道。
一正身,我回头问他道:“与我同来的那位公子呢?”
小二一挠头想了想才道:“这小的还真没瞧见,许是出去了吧?”
我道了句:多谢,小二一溜烟儿跑了。默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我决定下楼去看看,水火无情,兴许我也能尽点儿绵薄之力,帮大家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但真当我亲身走近火场才发现它的可怕,这年代的建筑多为木质结构,加上今天又偏偏刮西北风,整个吉祥客栈此刻已然全全浸没于四、五丈高的熊熊大火之中,邻里邻居们正徒劳地忙着从不同方向往火场泼水,场面相当混乱。
“好姑娘,别看啦!还不帮忙救火?再让这火着下去,整条街都得化成灰!”突然一位大婶模样的中年妇女从旁边推了我一把然后指责道,不待我反应就将一只大木头洗衣盆朝我怀里一塞!
这样的木头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相当沉重,可在听到背后有人撕裂嗓子似地大喊道‘不好哇!火星子都吹到口福酒楼啦!大家快救火呀!’后我便不再多想,直接和身旁众人一同冲向街头那口大水井边摇取救命之水,眼下没什么比救火更重要。
‘汲水’是件既讲力量又讲技术的活儿,在江都尼姑庵里时我常做,但那时的身体却绝非此时此刻可比,如今的我根本没有能力把一大木桶水从深井里拉上来。见我‘咬牙切齿’的模样,刚才分给我木盆的大婶又将我往边儿上一推,一把拽过提水桶的麻绳三下两下就将一大桶水从井里拖上来,就听她边朝盆里倒水边嘟囔道:连提桶水的劲儿都没有,还能干什么?!
她一放下桶,旁边一位瞧模样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媳妇儿赶忙拉过绳子往井里扔下桶子,然后一眨眼功夫也极为迅速地拉上满满一大桶清水,紧接着又是下一个妇人、下下一个妇人,一个接一个,所有人的动作都利落干净,毫无一丝一分的多余之举…….
或许是见我一直傻呆呆地还站着原地,一位大嫂子边从井里往上提水边不耐烦地冲我喊道:“大妹子!你还愣着干嘛?盆里水不是满了吗?!你还不快去?!”
我愣愣乎乎地忙点点头,然后抬手使劲儿端起整整一大木盆水,不曾料到还未及转过身来腰间就传来一股好似锤断脊梁骨般的巨痛,闷哼一声我连人带盆一齐扑倒在沙土地上。略有些冰冷的井水将我身下衣服一层层快速浸湿,越来越重的寒气开始向我不断侵袭而来。无助与自卑的眼泪瞬间顺着眼眶滚下,趴在水迹斑斑地上的我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只想好好地大哭一场…….
用被小沙石子划伤掌心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我疯了似地朝自己头上一锤锤砸去,‘我是个废人!真的是个废人!连区区一盆水都端不动,除了张口喘气吃饭,什么也做不了!没人帮忙,我根本、根本就…….这样的我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保护元执,要他好好地!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谈何……’
“喂!韩配执,你干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在屋里好好躺着,出来干嘛?!”元抒突然出现,一把拽住我疯狂对自己脑袋施虐的右手,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凶吼吼地大喊道。
“放开我。”我抬眼冲着眼前这个男人嚷道,可元抒根本不听我的!我使劲儿地甩胳膊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却全是白费功夫!几经挣脱无效地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吵:“没听见吗?我叫你放开我!我好歹是你嫂子!对我你总该有最起码儿的尊重与礼数吧?!你给我放手!元抒你这个混蛋!”
‘啪!’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掴在我左脸上,霎时我呆愣当场,脑子一片空白,左耳里就像有千万只蜜蜂苍蝇正在群起狂舞,嗡嗡地振翅之声更是可怕到极点!
“你!到底凭什么才能嫁给十七哥?嗯?!韩配执,事到如今你还在犯糊涂吗?!是因为你比其它女人更听男人话,还是由于你能比那些姑娘小姐多提两、三桶水?!我以为你只是被病缠地消磨了心智,没想到你不仅执拗愚蠢、不懂变通,还糊涂透顶、不可理喻!枉费我这么揭心尽力的一次次救你!”元抒破口大骂我道。
瞪大眼,我面无表情地朝元抒身前大大地迈进一步,伸手就回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谁要你救?!我求过你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如果不是你多事,我早就死了,既死了,也就再不必理会考虑世间之事,更不必再忍受那一重重地痛苦,忧伤,与难为!死了,一了百了,全都干净了!
元抒退后一步,语气一改方才地强势,突然淡而无味地喃了一句:“好!你去死!忘了他,也忘了今生所怨所恨的事事非非,平平静静地去死。我会给你收尸,会把你的尸体送回到十七哥身边。”
说完他一转身丢下我就走了,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朝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开。
从始至今皆充斥在身边忙着救火的人们一瞬间对我而言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般,吆喝声、泼水声、脚步声、木桶木盆磕磕绊绊声、木头燃烧时的噼里啪啦声,这些上一秒对我而言还百分百清晰的响动此刻却统统都听不见了。现在我的世界很安静……..
天已全黑,我一步步地走着,感觉不到半点儿疲倦地一步不停地走着,穿过一条条街道,然后走出怀安镇,顺着出镇的大路,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间户外原来这么冷。’我边走边想。从嫁入宁县王府、从跟了元执,我何曾再费心过‘冷暖饥饱’之类的问题?哪怕再不受宠,一举一动也有丫头侍奉;离开宁县王府又有元抒时时仔仔细细地照顾,我似乎已经忘了‘冷暖自知’这句话。
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的肚子早已饿地咕噜咕噜直叫,左右环顾一下四周,最后我选择转身走入路边的林子里,希望能从草地里找到点儿吃食,比如味道还可下咽的草根儿之类。可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我才明白原来在黑漆马糊的乱草地里想找到点儿东西吃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简直堪称难于登天!
无奈之下我决定不再四处走动,转身往草地上一坐,倚着棵大树休息起来。我身上没带火折子,即使明知道再穿着身上这些半湿不干的衣服在大风地里呆坐一宿铁板钉钉要感冒也毫无办法,总不能叫我效仿原始人钻木取火吧?!抬头朝怀安镇方向望去,已然瞧不见火光冲天的景象,想来大火必定是被众人合力扑灭了,却不知可有人员死伤否,吉祥客栈的老板和他娘子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想到这里我自己突然忍不住呵呵呵地笑起来,连自己都顾及不全的人还记挂着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何苦呢?!
又一阵寒风迎面猛次而来,我冻地一哆嗦……..
“不成!这样下去我真会被冻死!”我自言自语道,说着就连忙站起身来开始在映着月光的草丛间用双手摸索着可供钻木取火的材料,我绝不能被冻死!
正当我四爪着慌八下处张罗时,忽听背后有个熟悉地声音缓缓传来……..
“我以为你当真视死如归呢!原来不过是句说给自己嘴过年,妄想图个‘坚贞不屈’名号的幌子罢了。”元抒迎着月光顶着一张铁青的脸一步步向我走近,不待我开口反驳什么,他又说:“你根本就不想死。”
我放下手里的小石块,慢慢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笑逐颜开地说道:“我想不想死、什么时候死这些事都与玉县王殿下无关,我也犯不着为玉县王殿下您一句要替我收尸带去送给宁县王的话就火三火四的跑去寻死!更何况,玉县王殿下何时从我口中听到过‘我要死!’、‘我想死’这几个字了?!”
元抒被我说地先是一愣,接着大大地深呼一口气,略显有点儿气急败坏之嫌的抱怨道:你这女人!
嘻嘻地又一笑,在我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后才操着极度调侃地语气冲他道:“我倒是记得我跟殿下提过‘我会死’这句话,但人谁无死,今天死他明天又死她,这世上的人若只生不死,天再大也容不下啊。”
看着元抒因听了我的话玉颜越来越扭曲的好笑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声又哈哈笑起来。这家伙分明由于担心才一路跟踪在我身后,却还当我是傻子根本不知道!不过做人也不能太不地道,逗他玩,开心是没错,可若因此而失了分寸、玩过火只怕就难收场了。
想到这里,我一敛脸上的玩笑表情,认认真真地对元抒乖乖道歉:“谢谢你还肯来找我,傍晚和你吵架时我还以为你真地不要我了。”
“我真想丢下你不管,韩配执!你根本是不知好歹!”元抒的火气显然还未消,不过下一秒他却将一件大大、长长、厚厚的毛皮大摩快速披到我身上,耐心细致地给我整理好胸前的束带后,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我选择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谁,也不是因为宁县王,而是…….”
不待他话说完,我抢先插嘴道:“是因为你和十七殿下一样被派去北征六邪部,对不对?你曾说过,现在的你和他是一条滕儿上的蚂蚱,为了你们母妃身后的党派利益,你们都怕由于我的死而给十七殿下带来坏影响,所以你才会勉为其难跳出来救我。”
‘你们’,对!是‘你们’!是你们整个‘月派’老中青三代权势大家左右着我的生命之线……..你们要我死,我就得毫无意见地去见阎王大人;你们要我活,上刀山下油锅即使再痛苦我也得挣扎着活着!
“我承认最初是这样没错,但……..”元抒倒也不反对我的说词。
“但你也有你的心想和打算,虽然不至于跟党派利益起冲突,可到底不同,是吧?!”我又笑着替他说道。
见他点头,我才接着说道:“我真的很好奇玉县王殿下到底想求宁县王殿下怎样一件事,为了实现它您竟可以如此大费周章、劳心劳力搭理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人。”
元抒白了我一眼,然后打横把我抱起来,一步步将我带出林子,边走他边说道:“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才救你的,或者说因为救你而向宁县王提条件原本从未上过我的意识日程,只是真正救下你后才、才慢慢算计上的。”
很快地我就瞧见了那架极为熟悉的、由两头小雌驴儿合拉着的小车儿正停在原先漆黑大路上,此刻在它的右车窗侧外顶檐上还挂着一盏四白面八角灯,灯罩内燃烧着红蜡烛不断向外透出明晃晃地光亮儿。
“很荣幸我还有被你们利用的价值,因为我真的还没活够。”委在元抒怀里,我笑眯眯地说道。
将我放入车厢内,元抒又递上热水浸过的手帕子叫我擦手,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怀安镇歇一夜再启程赶路,他道:南大街一连烧了几家店,住在那儿不安全。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擦干净手后我又接过他递到面前的一碟儿小包子,边伸手拿边问他什么馅儿的,他头也没抬就说:全素荠菜。我一扭鼻子,小声抱怨道:这可怎么吃啊?我最讨厌荠菜了。但因为肚子其实饿到不行,我还是狼吞虎咽地把四个自己拳头大小的包子吞进肚儿,然后又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五粮杂米粥,才略微有了点儿饱的感觉,刚才真是太饿了…….
“你早就料到我会回头找你?”一直看着我大口小口猛往肚子里塞食物却基本不开口的元抒在我完全解决过五脏庙问题后才缓缓地张口问我道。
因为不想瞒,更觉得没必要瞒,所以当听到他这么问时,我自然诚实地点点头。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元抒会回来找我当然也在情理之中,而绝非什么不可预测的大意外。
“如果我没回头呢?如果我回头了却没找到你呢?你又如何?”他一连三个问题不留任何给我喘息的机会。
“不可能!”我想也不想便强硬了态度回答道,可在见到元抒一脸诧异似的表情后,我才慢慢缓声解释道:“我相信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把我丢下。再说若真能再不相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天大地大,哪里不是我容身的好去处呢?终于可以逃出皇室的华丽牢笼,自由自在的活着了。”
“就像你刚才挖草根打石头那样过活就算自由自在了吗?我看你恐怕连明天早晨也撑不到就不得不去见阎王爷了!”元抒尖酸奚落道。
完全不介意他的刻薄言辞,我反而一笑道:“殿下所说极是,我不敢有丁点儿狡辩。不过还好!我没压错宝不是吗?我可是一直坚信玉县王殿下肯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安安心心走掉的哟……..”
“你这女人怎么比鳖还精?!”元抒恨恨地哼了一句。
“哎?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我就不是‘不仅执拗愚蠢、不懂变通,还糊涂透顶、不可理喻!’的女人了吗?”我笑呵呵地反问道。
元抒一皱漂亮的剑眉,将手边新买的厚实棉被往我身上一合,丢下‘赶快睡觉’四个字就不再理会我了,全身拱进温暖棉被中的我隔着被子低声问道:我们要去琳琅谷了吗?
“阿。”元抒的声音静静传来,我心底一乐,开开心心梦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