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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抽丝剥茧(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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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送过去的短讯里,森崎信哉将熏约在诺娜塔大楼的一个天台上见面。
天台俯视可以看到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反光的外墙材料几乎被天空染成不真实的颜色。宽阔的港区海面倒映着楼群的影子,城市外围的磁悬浮电车线路上不时有行驶的电车穿梭而过。
熏低声和站在护栏边的森崎打了声招呼,他把她叫出来的原因熏不用猜也知道。她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外出的所见所闻和他说了一通。听完后的森崎沉思了好一会,他的表情并没有得到关键情报后的喜悦,相反则是熏难以想象的阴郁。
他看完熏在终端上传给她的档案扫描件,隔了一阵,他终于问她:“你觉不觉得金泽玲子是故意留下资料的。”
熏原先没有想到这一茬,她认为医生保存病人档案是天经地义,后来经他提示细想才同感不对。现有三人的档案上现实病例并不在金泽的工作范围内,她没有义务做到这一步。
“想来,她明明知道患者档案有系统保存,也准备了纸质备份。”
森崎边想边说,“她不信任电子档案,她在那时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晓得迟早有一天电子数据会被破坏掉,而留下来的纸质档案会成为唯一的铁证。金泽玲子多了一个心眼,她准备了这份证据,然后找到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了。”
“危险?……在六年前就?!”
“看来我们调查的时间范围得往前推移……这一系列谋杀案的动机早在六年前就埋下了。”
熏目瞪口呆。
“犯人潜伏了六年的杀机……”
“我认为是在这六年中某一时刻他才觉醒了不得不杀掉这几个人的想法,并不能界定在六年前某一时刻,不然他应该会提前计划。”
“飞鸟他……他第一次瞒着我单独行动,还是这种事……”
熏又补充了一个细节,就是飞鸟得知大田区医院的可疑之处并不是通过这份文件,说明他从其他地方获得了消息……或者是早就熟知背后的这些事。
“你还相信他吗?”
“……我不知道。”熏捏紧了拳头,“但我没法怀疑他。”
“这种时候我宁愿相信同伴这么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不是他也被牵连其中。如果连我都开始动摇,这盘局从这一刻起就是我们的失败了。案件结果是讲证据的,任何事也都是需要现实作为支撑的,没明确的猜测始终都是猜测,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这么不堪一击。”
森崎静静听完,他推了推眼镜,“要是某一天我发觉自己也在被你提防着,我也会发火。”
“森崎先生……”
“——所以我决定告诉你,我认为这些案子和公安局的人脱不了干系。”
熏花了很多时间去消化森崎的话,当明白他想说的意思后,她再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
“你是说,犯人是公安局的人?”
她联想到早上和局长的单独谈话,禾生壤宗局长或许没说错,她的小心也不是多余的,公安局内部真的有一部分不纯粹的力量在伺机而动。
“不好说,不是公安局的人,也是和公安局有关系的人。”
“从何谈起?”
“犯人选择杀人时机都看得出有过一番精心策划,他的节奏和我们处理案件的节奏意外合拍,这说明他能得到公安局不许外泄的第一手资料,光靠几个网络黑客泄露给公众的信息还达不到这么详尽的程度。”
“二来从前几天枪支遗失说起,能够迅速躲过诺娜塔内巡查工蜂,是了解警用工蜂工作状况的人,他知道哪条巡逻路线可以最快到达想去的地方。至于枪支存放,不是公安局内部的人会耗费大把力气在搜寻上,而犯人明显是径直前去。”
“最后他能够推断出警方处理事件的步骤,他预想到我们会取用枪支守卫诺娜塔大门,又因为能解开枪支仓库封锁的只有当场唯一的生活安全课监视官,也就是你远山熏。把监视官和执行官隔开,她必然会为执行官考虑,不会立刻锁上仓库门。”
森崎总结,“如上所说,我的意思不难领会吧。”
熏听得恍恍惚惚,但她没办法找对森崎话中的漏洞,现实也确实和他的推理吻合。她仔细把他的话在脑中又重放了一遍,目光有些涣散,“有什么证据么?”
“当晚入侵诺娜塔的信号来源,我觉得他的处理方式和他的作案风格大相径庭。”
“犯人简单把信号源的电脑放在车中招摇过市,确实太不严谨。”
“我想再去追查一下信号源。”
“找城之内小姐吗?”
森崎凝重地抬起头,“当晚在诺娜塔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可能是拿走枪支的嫌疑人,要想得到公平公正的结论,必须找一个和此事无关的人员协助。”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视线略过熏的肩头投到了她背后的某个地方。熏回头顺着森崎目光朝向的地方看去,飞鸟加贺在天台入口的玻璃墙后对着她的方向敲了敲透明玻璃。
*
总部的事告一段落,各个部门的事务都回到了正轨,生活安全课的案件处理也事不宜迟。在组长到达公安局后,新的一天伴随着快节奏的工作促使他们踏上之前的旅程。申请了外出许可后,远山熏和飞鸟加贺两人启程去往墨田区。
飞鸟加贺说,要把凶手杀害上岛由里子的手法展示给她看。
监视官用车中,熏专心致志握着方向盘,坐在副驾驶上的飞鸟这段时间又简单把案情细节复述了一遍。
“被害者上岛由里子,高等学校法学院毕业后担任过两年法院副审判长的工作。十年前法律制度改革,法庭取消,她也就被调配到其他工作岗位去了,四年前工作原因居家搬迁到东京定居。”
“是吗。”熏像想起什么,试探着问道:“十年前到四年前这六年的时间里,她还待在大田区吗?”
“有待调查。”
连她都能看出来飞鸟对这个话题相当敏感,熏一瞬间如鲠在喉。她没有揪着这一点当场追问飞鸟,而是给他一点余地回旋,熏不想把这件事掐得太紧。
她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感觉。
在附近停好车,两个人轻车熟路地坐上电梯感到了五十九楼,因为提前跟这里的施工方打过招呼,没有人介意他们的突然来访。
飞鸟带熏走到一台大型机械的中央,问熏:“你知道二氧化碳激光吗?”
熏想起之前和常守朱聊天,八王子自动机械厂工蜂杀人案,被害者就是被二氧化碳激光活生生切割致死的。
她点点头。
飞鸟走到窗边,大楼下面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商业街。他却指着对面的大厦,比这栋大厦高不了多少的地方,对面的大厦也在加盖中。
“被害者对你说的那句话,‘救救我’。要是凶手有意想让杀人案发生在我们面前,他就不可能让被害者随机在大街上说出这句话,因为一不小心被好事者穿上网络他的局就乱了。所以我猜测,她是看准了你才说出这句话。凶手在案发前一天晚上确认把你困在摩天轮上后,就预料到我和森崎会去找你,他再在电车系统上做做手脚就能把我们引到这里。”
“凶手让她这样?”
“恐怕是的,我猜凶手给了被害者你的信息,让她找准你说出这句话。他要实现杀人案在我们面前发生,而且你头脑中还有被害者求救的印象的话,他就得保证被害者得在和你有交集后立刻死去。光靠高中坠落的钢筋想要必然致被害者于死地是充满意外性的。”
“他还向被害者和其他约定吗,也不可能。假设是诱骗她故意和我搭话也就算了,约定内容太奇怪的话势必会引起被害者的注意,对方也相应会有戒心。”
飞鸟严肃补充,“那么就是上岛由里子认识你,起码记住了你的脸。”
熏讶然,“怎么可能嘛。”
“没错,所以我断定在钢筋下落前被害者就死了,被凶手杀死了。”
熏目瞪口呆,但之后她迅速就理解了飞鸟的意思,“验尸报告也确实没提被害者是被砸死的。”
“你还记得报告上被害者头部的灼伤痕迹吧,实际上断裂的钢筋的横截面我用显微镜观察了一下,有细小的皱褶,这是二氧化碳激光切割的特征。”
飞鸟手指的方向,对面大厦的墙体上有不易察觉的一米长左右的裂痕。
“在建的工地因为方便建材的切割,有好几台工厂用二氧化碳激光机。再精密的计算在空气湿度和温度的影响下也会有偏转,于是激光在墙面上留下了烧灼的痕迹。”
“当天上午案发时间这里有工人吗?!”
“这里上班时间是九点半,案发时间是七点出头,这里没有工人。监控系统也没有可疑人员,犯人可能使用的是逃生出口潜入。”
远山熏有点泄气,“那不是除了手法什么也没找到。”
“他在第三个案件用时间空洞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为什么在这里又不需要伪造不在场证明了。第三个案件证明他需要早上九点前返回人前,第四次案件表明他在七点左右干什么都可以。如果是和案件无关的人,根本不可能去注意某一个人行程的细微变化,所以他是做给熟悉这些案件的人看的。”
“凶手,很可能是熟悉我们步骤的人。”
熏根本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摆不出来了,这种可能性在之前就被森崎推出过。
她过于平静的脸让飞鸟不解,他并没有执着于此。
“仅仅是个初步猜想,返回公安局后我就立刻去草拟报告。”他转身走到电梯门口,按下下行按钮。
两个人在等待电梯期间,没有其他话题可以谈了。
身边的熏似乎有点消沉。
飞鸟本打算开个玩笑,谁知他瞥到熏现在的表情并没有应和的意向,他认真了一点,“我是执行官,你是监视官,我的所有行为受你监管,我的所有成果也都是你的成果。”
“可我也不想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获得成果……”
飞鸟诧异于熏这句话,当他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时,不巧电梯来了。熏先迈出脚,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电梯在三十楼以上只有熏和飞鸟两个人。密闭的空间让时间流逝得特别慢,熏甚至觉得比三十楼以下没过几层就停下上下客所需要的时间还要长。她仿佛打了一个盹,却还显示在五十三楼。
但,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她的喉部上下动了动,用唾沫湿润了下干涸起皮的嘴唇,“飞鸟,四年之前上岛由里子还在大田区居住的事,你应该是知道的才对。”
飞鸟站在她稍前,通过电梯光洁的壁板熏差不多能猜到他的表情,飞鸟加贺在这时露出了以往难得一见的不冷静。他的惊诧在刹那间就很好地掩饰了,却依旧无法掩盖曾经露出过这种神情的事实。
“……是。”熏笃定的语气让他没法装傻,飞鸟坦白了。
“你还调查过她住院过的大田区医院,而你又没实地去过那所医院。”
电梯数字落到四十八。
“目前的死者都有病史。”
“……你是怎么注意到那里的?”
两个人几乎同时把问题和答案说出来,电梯在此之后又回到了难耐的沉寂,此时楼层在四十五。
得到答案的熏没有自己想象过的那么释然,她有点惊讶地把飞鸟的回答回味了一遍。
“仅此?”
飞鸟没再说话,熏也提不起兴趣多问。
“你不说我也奈何不了,相比严厉逼问得出结果,我能相信你对我主动说出的真相,因此我不着急。案件我也有负责部分,不希望在相同利益上飞鸟对我隐瞒什么,于公于私都不想……暂且使用‘不想’而不是‘不准’,我希望你能体会我的心情。”
身前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注意野边静吹。”
熏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她没有立刻理解飞鸟的意思。
“警惕野边静吹。”
他用了更严重的词。
这不但没有使远山熏释怀,相反心中更加郁结,她对于静吹的印象让她没有立刻询问飞鸟这句话的根据。
这段时间过得异常快,电梯亮起的灯停在了二十八,等候电梯那些人的谈话声就在外一墙之隔。
电梯进了其他人后,两人间都默契保持了一言不发。
冰冷的默契。
两个人之间插入了其他电梯乘客,熏脑内不停回放刚才电梯里的一幕。
她不止一次反问内心是不是太过于刻薄无情了,还没有询问飞鸟遮掩线索的原因就先责备起他的行为,或许他有自己的考虑,或许在他完全确认前不希望轻率地说出口。
熏没有后悔跟飞鸟说出这一番话,她也需要让他明白作为案件负责监视官的她的立场,她不能是被隐瞒的一方,她有权知道所有有价值的线索。
并且,她不希望在森崎之后还有人来怀疑她和飞鸟加贺的关系。同理当飞鸟说出会应会影响她和静吹关系的话时,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慎重得多。
「你察觉了吗,飞鸟加贺向你隐瞒了真相。」
她不希望被别人这么说,一点也不希望,她会尽所以努力去杜绝这种可能。
先下手为强。
至于飞鸟和她之间的气氛会因此变得疏远,熏顾不了这么多,她想从别人的质疑中把飞鸟拉出来,她想要在这一点上为他开脱。
——就像他一直以来那么保护她一样。
咦,熏觉得好奇怪,她忽然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她在五十九层的高楼对着飞鸟的背影使劲揉揉眼角也不能让这种酸胀感消失,她想把脸转向人少的地方。
什么时候,变得理所当然了……
是不是跟我的想法一样,飞鸟所做作为的一切,是在守护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