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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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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死亡并不能终止痛苦,那么,自杀还有必要么?
如果□□的消灭,并不能结束一切,那么,死亡真的是扫除障碍的必要手段么?
这一天,一代明主驾鹤而归。也许有人伤心,但这个天下太大了,就算是伤心,被分成了那么多份,也会变得稀薄。
这一天,太子宫里死去了一个很得宠的、生育了很多子女、有三个健康长成的皇孙的女人。
这一天,有一个在痛苦中主动选择死亡的女人,发现死亡并没有得到解脱,即使她现在在一个漆黑、湿润、温热的环境里,却依旧没有丧失意识。
这一天,一个女人失去了儿子。即使在尊贵荣耀的长乐宫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这一天,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她却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一切。
这一天,死去了很多人,但又有更多的新生命。
这一切,刘荣并不知道所有,但他知道的远比别人以为的要多。他想,这一天,注定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天。他的祖父,大汉的孝文皇帝,那个杀死了他母亲的人,给了他最后的淬炼。而他从今以后,会变得无坚不摧。
但无坚不摧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是让他尽情的痛哭吧。失去了祖父的这一天,他同时失去了母亲。而这位皇长孙的痛哭,也许是孝文皇帝灵前最悲切最痛楚的。也许薄太后也是最伤心的,但她年级太大了,身体又太不好了,要关心的事情也太多了,以至于不能来哭送儿子。
在梓宫前哭泣的人很多,但这哭泣,有多少悲意,真的难说。
窦皇后——现在是窦太后,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因为她的丈夫,在死前留下遗诏——从夫人到少使级别的宫妃都要放出宫去,即使这时候应该以大行皇帝的丧事为重,但皇帝的遗诏也很重要,又怎么能不慎重行事呢?
皇太子刘启——现在是嗣皇帝陛下,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匈奴又犯边啦,跟大汉和亲区区数年的匈奴又犯边了。这时候都犯边了,倒也不必提什么亲戚之谊啦,打回去最重要。
梁王刘武——这不是诸侯王来朝的时候,何况匈奴犯边,身为嗣皇帝唯一的同胞兄弟,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还是替诸侯王做好表率,不要给皇帝添堵,保证皇权稳定交接最重要。
长公主刘嫖——人家当然要照顾好失明的母亲,别让母亲才失了丈夫又病倒了,这就是替皇帝尽孝,替大汉分忧了。
远在吴国的吴王,几十年不来朝的吴王,狠狠的望向西边,那个帝国的心脏,那个埋葬着他死去的太子的地方:“刘启啊刘启,没想到你居然真有当上皇帝的这一天。杀子之仇,寡人可是从未有一日忘记。”
孝文皇帝遗诏,丧事从简,所以皇太子刘启,很快就即位了。而长安城的哀声,便也很快烟消云散了。
既然皇帝的丧事办完了,接下来就该继续过日子了。
皇太后窦氏在移居长乐宫长信殿之前,要在未央宫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严格执行先帝遗诏,将属于先帝的那群夫人啊美人啊之类的给遣送回家。这件事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后世有句诗叫“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可见宫墙之深。能够在踏入深宫之后,再回到宫外那个不够繁华却真实温暖的世界,这造化不亚于窦太后从一介宫女到皇太后。
但,主持放宫人出宫的将行发愁了,于是他将所愁之事原原本本的禀告了新任皇后。
温柔娴淑的薄皇后也犹豫了。本来先帝遗诏不容推托,但如果健在的皇太后的意志与先帝遗诏相悖了呢?薄皇后不是一个有魄力的人,遇到这样的疑虑不能自己做决断。但她总不能直接跑去问婆婆:那个当初很膈应您的慎夫人,您要如何处理呀?而她第一反应里想要求助的太皇太后卧病长乐宫,她不能时刻侍奉尽孝也就罢了,难道还要用琐事烦扰她不成?堂堂皇后思来想去,只好将有孕在身的大姑子馆陶长公主给请来。
皇姐一面抚摸着已经凸出来的肚子,一面听皇后委婉的提出了关于先帝宠妃该怎么处理的问题,皱起了眉头。不管是作为先帝的长女,还是作为窦太后唯一的女儿,对于慎夫人这样的得宠庶母都没什么好感。但即使如此,这段时间事实上她根本没考虑过怎么处理慎夫人的问题。自己有孕在身,母后移宫,祖母卧病,还有弟弟由皇太子成功当上皇帝之后皇姐府上纷至沓来的宾客,即使长公主殿下不需要亲力亲为,但怀孕的长公主真的已经把曾经很有可能威胁自己母子姐弟几人地位的慎夫人尹夫人给忘在了脑后了。
此时见到为难的皇后弟妹,长公主殿下挑了挑眉,将事情揽到自己肩上:“放心吧,我会替你问问母后的。你先处理别的事情吧。”
皇后自然是感激的,就是心情有点微妙。先前她是有皇太后做后盾的太子妃,有皇太后做后盾,对于后位岌岌可危的窦太后以及她的儿女们,实在说不上客气。这并不意味着薄皇后是一个刁蛮难以相处的人,但夫妻婆媳姑嫂间的关系总是有点复杂。但现在长公主成了有皇太后皇帝做后台的皇姐,作为一个不曾生育的皇后,她唯一的依仗也就是长乐宫里日薄西山的太皇太后。即使长公主殿下对她还算客气,也算是给面子,起码皇后的传召长公主如约而至。但是也仅仅是如此了。长公主连跟她说话的语气都不同于先前。一时间薄皇后竟然不知道是为丈夫终于当上皇帝而高兴呢,还是更加怀念太子宫的时候。
失明的皇太后在贴身女官的搀扶下熟悉新环境,盲人对于新环境的适应期总是需要更长时间的,幸而如今并没有需要操心的事情,所以窦太后的表情还是很闲适的。
在听到长公主关于如何处理先帝宠妾的问题,端木女官猛的住了脚。作为陪着窦太后从椒房殿熬到长信殿的女官,她有点不能理解太后母女居然能把这个话题当做闲聊。
窦太后拍拍心腹女官的手,仿佛那个话题就像是在聊今天的天气一样,依旧惬意:“就按先帝遗诏办吧。”
即使是亲女儿,刘嫖也有些犹疑:“那历年所有财物,也一并赏赐?”
窦太后简直被女儿逗笑了,摸摸女儿的头发:“自然。”顿了顿,她含着笑意道:“告诉她们,径自出宫,不用来谢恩了。”
一锤定音。
慎夫人带着在宫中二十年积累的财物金帛出宫,踏出宫门的那一刻,犹觉得如在梦中。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简单的出来了。没有刁难,没有迫害,没有死亡,简单的让人不敢相信。在内人不耐烦的催促下,她忍不住苦笑了声:“这就是有儿子和没儿子的区别吗?”有儿子的戚夫人最终惨死,没儿子的慎夫人却能全身出宫。当初在深宫里的时候,她失望于没有儿子来依靠无法保障自己的未来,但到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
在遥远的长乐宫里,盲眼的皇太后扶着女儿的手,失神的双眼这一刻恍惚有了神采:“阿嫖,到底到了这一天了。”终于她可以自主的决定别人的命运了,再不用时刻忧心着自己和孩子的将来;不愿意见到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他们不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才是在深宫苦熬了一辈子最终所能得到的全部的收获吧。这个世道就是如此,要么你熬成正果,能够决定别人的命运;要么,就只能成为砧板上呆在的鱼肉,不知道夺走自己生命的那一刀究竟什么时候掉下来。
所谓的对权势的追求,其实也不过是如此,想要能够真正自主自己的命运而已。双眼失明的窦太后,微微抬起手。虽然是几十年的皇后,也是人间至为尊贵的人了,却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母仪天下。不再需要琢磨婆婆和夫君的喜好,不再时刻担心着自己随时可能会和儿女们一起跌入泥潭,不再担心随时可能会被夺走生命、地位。这就是深宫里的女人。除非你能做到皇太后,否则就算是尊荣无极的皇后,就算是宠冠后宫的宠妃,都不过是权力阴影笼罩下的羔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吞噬掉,不留半点渣滓。
“阿嫖,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我到了高皇后的位置,也会忍不住对慎姬施以极刑的。”窦太后仿佛是在和女儿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回应她的并不是长女,醇厚低沉的男音响起,同样带着如释重负的感慨:“母后,您和吕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早已经松弛的双手慢慢的抚摸着皇帝的脸,从下巴到鼻子,到眼睛,到额头,到头发,再到束发的通天冠。窦太后终于欢喜的笑起来。
清凉殿里穿堂而过的风,带走了夏日的酷暑。那些曾经不能安心的岁月,时时刻刻担心会从云端跌落的日子,那些不被皇帝太后待见的时光,就随着清风,慢慢的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