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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春暄(7) ...

  •   然而申苏最终还是走了清延与谢家的门路。冰敬的钱太难得,他求过诸多同籍,连客店的小伙计也要叩头作揖拼命讨好一番,赌咒发誓来日必将加倍报还,才勉强筹够银两捐得治部少辅一职。

      清延很诚恳也很直接,左手拿钱右手办事,绫绮金锞子递上去不过两三日,吏部授任的旨意便到了。

      到任禀见时申苏紧张得站都站不住。除了仕途来路不正的心虚,还有对自己十足的不自信。他文辞上确实好过许多目不识丁就敢上京捐官的莽夫泼皮,仪容也很出众——可惜他不太会讲官话。

      这一点连清延也很头痛。不会讲官话意味着不仅需要伪造履历、着重阐明昔时在地方上非凡的政绩,也要事先向吏部打好招呼,免得应时出丑。申苏很抱愧,小心翼翼为清延牵马坠镫。“申大人这样客气。”清延骇笑,“你若想报答我,还请来日多为我办事。”

      自然的。清延如今封了景睦亲王,本就是嫡长子,背后又有谢家,众人怎能不趋之若鹜。人人都以为东宫之位在清延已是垂手可得,也包括他自己。清延总觉皇帝很偏爱他,或说是倚重,平日里奏本、刑狱、河工、盐务不分巨细都肯交托他办理。他事情办得稳妥,却也对各任官吏诸般孝敬来之不拒,后来分府出来不受人监管更是肆无忌惮,连谢珩也忍不住告诫:“弹正台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大宫还是谨慎些。”

      清延心内冷笑。权臣如谢珩,哪个双手就是干净的呢。何况自己收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多结些朋党——莫不成来日东宫之争还要全靠谢家?!他原以为谢家会毫无二心地将自己奉上东宫之位,心里也打定主意回报。然而母亲却一再让他失望。

      谢瑗待清延宽厚却疏离,并不及面对清久时欢喜宠溺尽在脸上。

      “她私下这样做也就罢了,偏偏都在父亲面前。”有一次他不免向绫低声抱怨,“父亲原本喜爱我多些,如今见她偏疼五弟,少不得也要随她。”

      “殿下又多想。”绫枕在他肩头,用金箔剪一朵花菖蒲。“上次内里制冰盘,中宫还不是挑给殿下最好的。”

      一盏冰盘又能说明什么呢。清延虽然心中惶恐、亦有不甘,却也只能拍拍她的手背,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面前冰块雕作山岩模样,果实散布,颜色错落倒也好看。这一夏的冰敬纳了不少。昨日才填齐宗正司的缺,共得三万三千八百四十四贯与二十斛海珠四百匹绮绫,入伏以后地方上京的官员恐怕更要应接不暇。

      清延倒是懒得与这班人打交道。一群不学无术的市井泼皮,在故籍各自捐了前程,便急忙上京以求更进一阶。最初还有兴趣见过几个,不想七八成不工文墨,三四成竟连官话也讲不好。他心下发恨,刻印若干《中洲正音》每人派赠一卷,收了钱,通通打回原籍。

      绫将剪好的花菖蒲整齐地码入漆匣内,又剪下一枚。清延信手拈起一颗唐桑葚丢入口内。很凉,有酒味,醇厚的香气。绫说起这冰盘时情态自得,兼有一丝小女儿的爱娇:“唐桑葚呀——是我亲手所摘,用栀子薄荷漉水浸过,又入蜜糖甜酒,整个春日统共只留下这么几颗。”

      “晓得的。”清延也喂她吃一颗,“你从前侍奉过文绛,吃食上最精致仔细。”绫缓缓吞下桑葚,目光中有一丝不自在。“母亲厌恶这所谓平家格调,”他微笑,垂头吻一吻她眉心,“我却很喜欢。”

      这样一句就够她欢喜很久了吧。绫他是知道的,很驯顺,对他也绝无二心。绫眼睫低垂,刀裁般的鬓削滑至颈畔,侧着头任由他替她簪好:“可是我始终在意中宫怎样想。”

      她当然在意。她原是很快就要与清延成婚的。清延有片时沉默,绫并没有等,迅速又添一句:“殿下曾说已经禀知主上与中宫——殿下曾告诉过我许多次。可是你我的婚仪,到底会在哪一年?”

      “今年,也或明年。”清延的回答依然含混。

      绫凄然笑笑,满目失望与惶恐。清延又有一丝心酸,这是一桩无法兑现的诺言,他也的确冷落了她太久。“你放心。”他回身抱一抱她,“这是我早就答应给你的事。”

      绫放弃挣扎,即便她心内不快时总有些抗拒他的身体。她应该抗拒他的身体——分府之后清延身边渐渐有了许多女子,他在自己的宫邸里与她们彻夜欢爱,绫侍奉御前,极少出宫,这些她显然无从想见。

      清延双目一眄,类似谎言他每天都讲太多次。绫眉目婉顺,怯怯地僵在他怀里有如一尊晶莹易碎的薄胎瓷塑。她穿着极薄的桑子色穀纱长袿,长发纷披,肌骨婉然不盈一握。

      清延无法克制,美色当前,他从来都无法克制。绫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旋即被覆倒,骨肉硌在小银剪刀上隐约发痛。她默默忍耐,一并也忍受清延至为凶恶的唇齿,在喉间呜咽,拼命展开身躯,用力迎合,又执拗逃避。晚风吹散满匣金箔,衣桁倒下,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她哽噎流泪,殿下,殿下,是我错了,在欢愉极盛时抽离紧致湿润的身体,吹灭烛火,披衣逃开。

      “元度。”清延有些懊恼,“你拿我的书信,去西六条请近卫家的女公子过来。”

      侍从讷讷回禀:“少将今夜应在内里当值。”

      清延骂一声混账,忽然想起元度近来常在内里值夜,自语般低声笑道:“三位少将都当得如此辛苦,内里他果真去得也太勤了。”

      侍从讷讷而退。

      几乎一夜之间,清延便查到了清久与少枔的往来。他没有向皇帝与谢瑗声张,只是暗中逼迫宗正司守备每人书写画押一份供状收在自己邸内。来日——他得意自己的筹划——来日清久若与他竞争东宫之位,这便将是对清久的致命一击。

      自然清久始终无从觉察。

      清久功课闲散,也并不怎么在朝政上用心,皇帝交待的事都办得不过不失,似乎有很重的敷衍意味。皇帝多少有些失望,诸般期待渐渐移至清延身上。然而谢瑗兄妹却愈发觉得清久“可堪大用”。

      所谓可堪大用,不过是头脑简单,易于操纵罢了。

      清延的性子太沉着,野心也太大。正如谢珩所说:“大宫若是继位,迟早连你我兄妹也要一应吞下去。”

      谢瑗深以为然。她也曾笑言:“若要左右庙堂,立我腹中这一位不是更合宜?”

      谢珩亦笑:“小妹最顽皮。你倒是不怕主上怪你无理取闹,也不怕夜长梦多。”

      对清久东宫之路的铺排紧锣密鼓,过了九月,谢瑗害喜严重,一切便只能交付谢珩。其实谢珩对选择清久或是清延一直犹豫不决。清延心思虽深,却也更明白人情世故。他几次三番许诺谢珩,自己若能继位,自是少不了谢家好处。清久则一直说,不认人情,只认法理。

      相形之下,清久未免太正直。

      谢珩讨厌这种正直。

      清久对这一切并不太在意。他曾在少枔面前不计后果地袒露心迹:“我心中东宫人选永远是四哥哥。”

      少枔一怔,良久想起母亲的那句话,一字一字引给清久:“若以天下为念,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哪一样都可以。未必要死盯在帝位上头。”

      清久大受震动。

      回来后清久开始偷偷留心朝政。他瞻视明晰,家国大计之上常与少枔不谋而合。这一次,他与少枔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变法。

      然而一切都被一场重阳花宴打乱。

      祯平十七年九月初九。天光清嘉,飞鸟逡巡,红叶漫如山火。这是清久一直盼望的日子,皇帝曾经答允他,等到秋中花宴便请昭序前来内里,叫他领一领教王女冠绝洛东的乐琵琶。

      他急不可耐。

      那管被与莒折断的龙笛再也无法修补。清久小心地将它用绢帕抱好揣在心口。笛管内侧小小地錾着一个“蔹”字,除了他与她,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一抬头,晴光划野,满目浮华。

      昭序来时辰光还早。她缓缓走上渡廊,正碰见清久从偏殿下来。两人四目相对,有片刻的陌生与尴尬。

      清久微笑揖手:“王女。”

      昭序依依回礼:“桦樱宫。”

      彼此都笑。

      清久举手投足很是拘谨,整个人有一种并不多见的害羞:“我们一年不见。”

      昭序点点头,又轻声纠正:“是一年又七十四天。”

      “你可都好?”清久目意温和,有时闪避,有时却往复迁延,“小叔父也好?”

      “都好的。”昭序笑答,“漫长一段时光,我原该多写信给你。”

      两人走下渡廊,昭序娓娓讲述这一年间在湄水的所见所闻。贞明亲王丰厚的家产几乎引来灭顶之灾,平家在时百般觊觎,差一点,只差一点,贞明亲王就被平寿慎抓住把柄削职流放。

      清久记起亲王举家南逃,他披星戴月赶去淮水送行。到达舟渡时已是破晓,天穹洁净如洗,昭序掀起舱帘将一管龙笛放在他掌心——便是被与莒折断的这一管。

      “父亲性情太软弱,庙堂之上始终也没有实权。”昭序鲜少谈及朝堂,“都说父亲望风而靡,从前依附平家,如今又与谢内府往来密切。”顿一顿,“也不过是自保罢了。”

      “自保。”清久涩笑,“当初要将你嫁给四哥哥也是为了自保。”

      昭序愣了愣,言语还是一样温和。“你又吃心。四皇子与平家女公子十五年的婚约,”她轻轻笑起来,不着痕迹地牵一牵清久的衣袖,“他怎会要我。”

      清久很想说那我要你的,斟酌再四却没有说出口。日光漫漫,一片红叶发出细微的轻响,颤颤落在昭序肩头。清久拈在指间:“阿蔹,你心里怎样想?”

      昭序望一望他,眼波明澈。她指指清久心口:“吾心同此心。”

      这便很好。两人一面谈笑一面走去红叶池。昭序讲起湄水与江孰风物,青空之上翳蔽流水的层云,花枝,涟漪,漆黑船屋刷满桐油的帘子微微摆动。成身院清寂的门庭,豢养白孔雀的尼君坐在风炉旁慢慢煮一锅斋豆腐。菖蒲与鸭跖草都可染布。渍蓝为靛,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红花可以朱,茈草可以紫。用青绿的琉璃瓮可以存下萤虫的微光与柊花的香气——只需将柊花倒悬,形与色都可留住。

      “还有一种赤白柽,能煮铜为银。”

      清久笑道:“这样好,来年兵饷就都可以煮出来了。”又迅速收住话头,“你今夜留不留在内里?”

      “不留的。”昭序有些抱愧,“你也知道,中宫一直讨厌我。”

      清久慌忙摆手:“你不要会错意。小叔父依附平家已是陈年旧事,无论如何,这些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我无关。”低声重复,“与你我无关。”

      昭序神色凄哀:“原来成婚时你都不信父母之命的。”

      清久默然。

      红叶池畔张起幔帐,乐人正齐力架起一面太鼓。这一次花宴并没有太多人到席,少枔和与莒还在禁足,谢瑗与安熙嫔孕中不适,而松岑向来对乐律毫无兴味。

      只有谢珩、绫与皇帝。

      清延也不曾来。北朝遣使和谈,他百般刁难,将来人辱打一番逐出洛东。“料是对岸如今被赤狄缠住手脚,不能奈何淮沅。”他向申苏轻蔑一笑,满眼鄙夷。

      却不知祸患由此而生。

      皇帝见了昭序很高兴也很客气,指一指自己身旁:“阿蔹坐来这里。”

      昭序逶迤而来,放下手中蝙蝠扇伏身见礼,而后轻声婉辞:“小女位卑,不敢唐突御驾。”

      皇帝满意颔首:“那么你随五儿坐。”

      昭序便在清久身旁坐下,隔去一张漆案,两人徐徐说着极长的话。昭序的十指白且纤长,谈笑时随意搭在蝙蝠扇上。蝙蝠扇玲珑别致,描金海石榴扇面,两边各缀五色丝与金银铃铎;扇骨以紫竹琢成,镂刻梅石孔雀,发色浓重,手泽鉴人。

      清久称赞:“这柄扇子很好,也极衬你。”

      昭序有片时尴尬,而后很认真地回答:“这是文中宫昔时赏给我的。”停一停,“我一直很喜欢。”

      ——也算是缅怀故人吧。毕竟文绛生前也曾如母亲般待她、待这些孩子。

      “难怪如此华贵。”清久也不多想,“除了平家,别人做不出这样好的东西。”

      昭序点点头,随即陷入沉默。日光所照,她摄人心魄的美貌落在清久眼里更是一种可怜与可爱。清久记得从前某一日自己与昭序在町下买字帖,两人选得金石拓存若干幅,摊在膝上逐一甄别。昭序很安静,他看过一页,她便接过来妥善归整,或是奉还店家,或是计算付讫。回去以后整集签题,昭序往往别有洞见,却并不与他争执,只将看法用蓝字小小地写在清久的著述旁边,措辞谦逊而恳切。

      一如申苏后来所见,一样的性情和顺举止文雅,怎能不是佳偶。

      清久也始终这样认为。昭序喜爱诗书,他也喜爱诗书;昭序喜爱乐律,他也喜爱乐律。他们一直想在一起以风香调合奏《柏枝》,因为昭序同他打赌,龙笛不可能用风香调奏出这支曲子。“为什么不可以。”在淮水舟渡送别昭序时他仍说起此事,“等你回来,我一定练好了吹给你听。”

      他果真练好了。红叶筛碎天光,在高台上投下赤红斑驳的影子。昭序抱起琵琶,梨木拨子流丽地一扫,便是四弦齐响,行云布雨般气力严劲;而又宛转清实,时如流水,时如风雨雷霆。他也吹起龙笛,《柏枝》第一节三板十八拍高亢遏云。有叠,有滑音,作空山鸟语。

      下来时清久向昭序笑道:“你瞧。”

      昭序看了看他手中的龙笛,又淡淡望他一眼:“你想要我输你什么,说就是了。”

      “你——”清久看见绫抱着筝走过来,忙收住话头,“这是典侍大人。”他互为引见,“是我与大哥哥儿时最好的朋友,未来也会是大哥哥的妃子。”

      绫的意外与窘促都在脸上。昭序很坦然,款款上前见礼。绫连忙回礼:“景睦亲王也常常提起殿下。”

      昭序轻叹:“有什么好提的呢。”

      自然是说容貌。许多次清延将绫揽在怀里恣意调笑:“阿绫,你样貌很美。只是与王女相比——”漫长的停顿,“王女光艳无双不可方物,你终究还是逊色了。”

      然而绫对昭序始终没有一点嫉妒。王女温和谦卑,行动言谈都格外熨帖。她也无从想见未来她们之间的纠葛——她总觉自己与昭序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相交。即便昭序或许会嫁入宗室,又或嫁给某一位在朝的显贵。

      总之不会是清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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