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春暄(6) ...

  •   少枔抬头望一望他,顾自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些似乎也都不难想见。从前在外奔波,一年里在松岑面前的时光多过在洛东。那时松岑年岁还小,用稻草扎着长发,背着矛枪在山野间摸爬滚打,被炽热的日光晒得黑黢黢。少枔教她驭射,春秋都带她到瑶浦行猎。松岑弓马娴熟,性情却异常怪戾,常常闹得寄主家里天翻地覆。至于后来,后来有人上书文绛,要求“处置”了她,少枔一个不忍就将她带入军中。

      在军中的岁月并不长。文绛很快来信将少枔痛骂一顿,又命人捉松岑回去。松岑不肯,临去前又是一场人仰马翻:深夜溜进马厩砍断马腿,在井水里投毒,反正耽搁一日算一日。后来她走了,却也侥幸活下来。少枔至今记得两人初见时松岑的骄傲与倔强。

      “我是皇女桂宫。”

      ——头颅高扬,两条死鱼从扎起的衣襟里啪嗒一声掉出来。

      “我们都好不到哪里。”少枔看一眼香荷包,拈起几颗金柑糖接连放入口中,“但愿也都坏不到哪里。”

      清久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放下字稿,用力眨眨眼:“我会再求一求父亲快些放你们出去。”

      “也不必。”少枔也为自己倒茶。壶盖叮的一声翻下去,早已倒不出一滴水,“坐井观天,听起来可怜,我却难得有这样宁静的时光多想些事情。”

      “父亲有意裁撤军府,军饷要挪给地方筑堤修河渠,若还剩一些,就在近畿再建一座离宫——”

      少枔才听到裁撤军府便腾地一下站起来。隔壁与莒咚咚咚奋力击打墙壁,一面高叫:“都疯了!都疯了!这时候削减军备,是嫌亡国灭种来得还不够快?!是谁的提议——上这种书就该乱刀砍死!”

      “二哥。”少枔伸手轻轻拍一拍墙壁,“你稍安勿躁,父亲只是‘有意’——这件事多半,多半还有转圜的余地。”

      清久叹一口气:“也怪不得他们。四月里北朝向赤狄宣战,听说三五年间都顾不上淮沅。他们总觉得多了喘息之机。”

      少枔恨恨:“好了伤疤忘了疼。”

      “罢啦。”清久低声宽慰,“河工漕运也是为民修福的事情,经贸与兵事历来息息相关。终归不要被无耻小人中饱私囊就是。”

      少枔有些失神:“我原不愿想这些。”他揉一揉额角,露出绢袗袖口几块灰中泛黄的污渍,“一想起来,就是漫漫无尽的忧虑。”

      清久也站起身:“四哥在这里想什么都是无用。还是设法尽快出去。”

      少枔点点头。时光不早,他知道清久未便久留,扬手用指节叩一叩槅板,示意看守开门。清久又嘱咐了极长的话,少枔却并没有都记在心里。他一直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向清久开口,思索再四还是放弃。

      但他似乎又不忍放弃:“你近来是否听说平家余党——”

      清久一愕,轻轻嗽了两声:“五月以后就都放过了。你安心。”

      少枔淡淡笑道:“那就好。”

      “你是要问枕流吧。”清久已踏出槅门,犹豫片时还是探头进来,“抱歉。我其实曾替你打探过,没有她丝毫音讯。”

      少枔有时不免也想,解了禁足,是先去庙堂劝谏父亲,还是先去清川寻找枕流?母亲说过枕流有故人照拂——青莲院的僧官是母亲儿时最好的朋友——那么,是否枕流从此便生涯无虞?

      他开始昼夜书写,一折又一折计议军政,构划朝堂,力推新法,从田制籍属到徭赋从领,再到阵法军备,每一条每一例都鞭辟入里精细可读。

      然而清久与元度再不曾来,这些折本始终递不到皇帝手上。

      裁撤军府几乎只在一夜之间。消息传到南夏,平惟良伏首痛哭。军府是平寿慎一生心血,也是平家一门至大的骄傲。“一人恩怨,偏要拿天下来赌。”完陵君陪在一旁流泪,“南朝皇帝何必如此!“

      平惟良缓缓收拾情绪,凄然道:“原本也不过是各自的不甘心。”

      完陵君定了定神:“我倒情愿这世上没有这样多的不甘心。”一回头看见有人站在屏风后面,“听涯,到父亲这里来。”

      公子听涯已满六岁,眉目疏朗,肤色却不比其他王族白皙。听到父亲这样说,幼小的孩子显然很惊喜,怯怯、又难掩急切地一点点走去完陵君身旁。

      如平惟良终日所见,完陵君待听涯并不是很好。似乎正因为听涯是自己年少时错误的产物,完陵君待他总有一丝避忌,或者说,父子两人总是远远地隔上一层。君夫人没有错,听涯太聪明,所以平惟良也渐渐发现每当完陵君训告听涯“和睦幼弟,用工读书,他年当个贤臣”时,听涯眼里总有一丝洞悉一切的悲哀与不屑,很淡薄,稍纵即逝。

      平惟良很想将这个发现告诉完陵君,却始终不愿自己落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多事的老匹夫。好几次他问起听涯,是否喜爱伐檀,是否愿意为伐檀支撑起一个国家。听涯微微扬起脸,目光纯净且无辜:“当然。”

      平惟良无法确信。他曾经撞见听涯在烈火中焚烧泥偶,也曾经听到君夫人低声抱怨伐檀日夜哭闹饮食倦怠。他似乎有所警醒,又似乎一切都是不可轻信的错觉。

      直到有一天君夫人在伐檀的被褥里发现了两枚小小的银针。

      这件本应卷起滔天风波的大事件在平惟良的巧妙周旋之下被压制下来。听涯从此就养在平惟良身边。

      平惟良不免苦恼。他早已察觉听涯竟有两副面孔:在自己面前温柔驯顺,背地里却对有着同样面容同样肤色的马术教习说,“平氏流亡我国,父亲怎不杀了他交与北朝皇帝,换回从前割去的十四座城?”

      他毛骨悚然。

      完陵君待听涯多半还是很平和的,浣过手,为听涯剥一枚果子喂入口里:“你在大将身旁学到了什么本领?”

      听涯徐徐吞下果子,饮茶漱了口才回答:“让自己更强大的本领。”

      “口气倒大。”完陵君不觉惊讶,旋首向平惟良笑吟吟道,“我却不信大将教他这样说。”

      自然是没有的。自己跟前,听涯总是怯怯的,谦逊且寡言。平惟良微微一叹:“大公子志气向来不小。”

      这话若在平日自然很不讨喜,然而完陵君并没有太在意。“我原以为你会多学学中洲礼仪。”他抱过听涯,埋头问:“若叫你去南朝,你敢不敢?”

      若叫你去南朝,你敢不敢。一句话落在平惟良耳中,简直震耳欲聋。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淮沅如今天翻地覆,大公子若去——”还是顿一顿,缓下一口气,“殿下究竟为何作这般打算?”

      完陵君没有回答他,而是含笑注视听涯,良久又问一遍:“你敢不敢。”

      听涯向前跨出一步,挺直身躯:“敢。”简短的答案,直接,无有畏惧。

      完陵君满意微笑,摆摆手让听涯下去。

      听涯去后完陵君才向平惟良诉说原委。“大将,”他眉目平静语意温和,“我是为了你。”

      仿佛看出平惟良的不解,完陵君缓缓吞下一口茶,继续说:“淮沅裁撤军府,南夏这班想趁机投靠北岸的人又冒出头来。我想将大儿作为质子押给南朝皇帝,一则平息物议,也换你一时平安。”

      平惟良略加思索,眉心一弛,已是两眼模糊。这哪里只是换他一人一时平安,分明是承诺南朝,无分时境,永不背离。

      恩情如此,这一世,或许也算上下一世,都是报不完的。他想要劝阻,完陵君却坚决得可怕。如他所料,南夏瞬间被这个决定搅得天翻地覆。两班重臣几近逼宫,完陵君分毫不让。窒闷的黑夜里,平惟良带上亲从飞马前去宫城解围,明月昭昭,他跪在长阶之下哀声请求,是否可以折衷,是否——

      是否可以考虑联姻。

      松岑的婚姻便这样被决定了,草率,而似乎又经过深思熟虑。“愚民误事。”谢瑗显然失望之极,“公子听涯原能落到我们手中。完陵君若不归还平氏,我们还可以杀了他儿子。”

      皇帝不置可否。许久才缓缓道:“如此义人世间并不多见。你这样想,难免不是辜负了此间恩义。完陵是个君子,他既答应我不使平氏作乱,我便也答应他——”

      谢瑗没有听下去。这些话她自然是无从领会的。

      虽不能即刻将平氏根绝,她心中却始终有些快意。天光朗澈,夏时满目郁郁青青。栖鸾殿里昏暗寂静,层层掩映的槅门,折屏,微风中摇曳翻卷的幔帐。金与碧玉的檐铃轻轻颤动。水中有浮鱼,有落花。中庭对侧开着一树十分好的香栀子。

      银地绘流水孔雀牡丹的屏风背后,安熙嫔正照看松岑习字。

      “桂宫终于也想到习字了。”安熙嫔端正稽首,谢瑗只是用右手略微按一按叠席,算是回礼。“来日桂宫嫁去南夏,倘是不通书写,三年五载才像惠正嫔那样‘画’出一封信来,你作为生母,岂不是要伤心死。”

      安熙嫔默声流泪。

      谢瑗看她哭便很欢喜。她对安熙嫔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情,倚靠她,也信任她,却始终见不得她好。

      松岑抬头望一望安熙嫔,仍继续临字,笔迹流丽无有一丝凝滞。熏炉里静静焚烧柏子香,整座寝殿如空城般静寂。隔开这一片浓郁得令人头昏的熏香,她能嗅到窗外樟花湿润流动的香气。

      “桂宫远嫁——”安熙嫔声音颤抖,“桂宫远嫁,我并不是不肯,也绝非不愿。我只想,只想对方总该与桂宫年貌相当。公子听涯六岁,桂宫十四岁,这终非——”

      “八岁原不算什么。”谢瑗不留情面地打断她,“前院的两位妃子都年长他七八岁。羽贺,桂宫缺乏教养不知礼仪,举止与乡人无二,容貌也太寻常。听涯来日则多半会继承南夏——我不知道还有比这一桩更好的婚姻。”

      对于松岑而言,与谁缔结婚姻其实都无关紧要。她十四岁,早已清楚地知道自己与那一位永无可能。然而她心中也有怨气。安熙嫔仍在流泪,松岑啪嗒一声搁下笔:“中宫你来这里便是为了戏弄母亲看她痛哭吗?”

      谢瑗一时语塞,良久从齿间迸出一声冷笑:“桂宫不知礼仪不问廉耻,可怜南夏受此祸乱。”

      “中宫。”松岑也笑,“我很想赶你出去。”

      安熙嫔慌忙来掩松岑的嘴,松岑避开她,两眼仍直直盯住谢瑗:“那么我不赶你,请你自己走。”

      谢瑗怒气冲顶,几乎就要喊人将松岑绑去宗正司,也正是此时,安熙嫔忽然避过身子弯腰呕吐起来。松岑一把挽住母亲,一面又骂谢瑗:“贼泼妇,你要气死我母亲!”

      谢瑗却已听不进这些,心内剧颤,冷汗涔涔而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又迅速被否定。不会。安熙嫔怎能在这个时候怀上皇子——她怎能再怀上皇子!

      然而她的担忧很快就被证实。层叠的帷帐间,两位典药分别为安熙嫔按脉,结果却是一致: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臣为嫔与主上贺。

      安熙嫔满面欢喜几乎都溢出来。即便再胆小,即便再忌惮谢瑗,这种将为人母的喜悦也是藏不住的。松岑静静跪在一旁,皇帝坐在更远处,脸上兴奋倒是有限。

      “你好好休养。”皇帝并没有太多话,“膳司都已知会过了,还有医寮——两位典药都会留在这里看顾你。”

      安熙嫔柔声道谢。皇帝站起身走出门去:“你多珍重。”

      从这一日开始,谢瑗的生涯便像是上满了发条,连一秒也松懈不得。她去问谢珩,是否需要除掉这个孩子。

      “小妹,”谢珩多少有些惊讶与不解,“时日还早,是男是女暂不可知,外面又有多少眼睛盯着我们,何况——何况你不是一直说,她是你的人。”

      话虽如此,但安熙嫔在自己眼皮底下从容受孕,总是让人不快的。不同于文绛,谢瑗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丈夫拥有多少姬妾,又或与谁生下子嗣。她眼中一切说少也少——皇帝;说多也多——天地江山。

      “不假。”谢瑗干笑两声,吞一口茶润润喉咙,“我只觉自己被人戏弄罢了。”

      谢珩静静看她喝完茶,方才开言宽慰:“凡事不需想得太坏。你的两个儿子都已元服,大宫十八岁,也是适合婚娶的年纪。若能在重臣之中择——”

      “槿园今年——”谢瑗猛然想起兄长的女儿与清延同庚,略一动念,“槿园可曾许过人家?”

      谢珩微笑摆首:“不曾,可也不能许给大宫。大宫与桦樱宫都是自己人,无用这些亲上加亲的虚名。反倒是二皇子四皇子,要娶谢家女儿才算真正笼络住,所以我将槿园留给他们。至于大宫,你应当也考虑过贞明亲王家的那一位。”

      谢瑗点点头。

      “我们想到一处。”谢珩垂下头用扇子在席面上敲敲划划,又猛地抬起头,“我还想,主上是不是应该尽快择立东宫。”

      这样的铺排自然没有错。然而议立东宫还未排上日程,谢瑗便也怀上身孕,很巧,只迟了安熙嫔不到一个月。

      洛东顷刻间又沸腾起来。谢家门庭若市宾客如流,柏梁殿珠翠堆积几无立足之地。许多本该抑郁的人强打精神前来巴结谢氏兄妹,譬如申苏;也有许多本该欢喜的人陷入忧虑,譬如清延。

      清延第一次见到申苏是在前往莺川避祸的路上。东八条平家堂皇壮阔的府邸前,上京述职的菱湖令申苏被平寿慎一声令下丢出门外,骨碌碌摔下长阶,痛得半日不能起身。

      纵然急着出京,清延还是催马上去问了一句:“这位大人可还好罢。”

      申苏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可怕。“好。自然好的。”他轻啐,“平家这样狂愎,必不长久。”

      清延默声笑笑,迅速打马出城。申苏缓慢爬起来,身躯如碎裂一般疼痛。他记起平寿慎那句“不通世情,打回原籍”,忿忿之余更有些哭笑不得——

      授受而已。贿赂而已!何苦搞那样多外乡人永远不可能弄明白的虚名头!

      三日前有人以五百金的价格向申苏出售一轴大御堂相国新画的牡丹狮子图。他并没有太多盘缠,自从捐了菱湖令一职,昔年染绩为商的积蓄就所剩无几,未经细想便婉拒来人。不料隔日登门拜谒平相国,一同前来的官吏人人都挟三四轴画卷。他很不解,又不敢贸然询问。同僚们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似乎无有半点避讳——

      “大相国不爱金银,独嗜文墨。”

      然而申苏分明看见画卷上平氏的款识。还想再问,须臾之间却已被平寿慎扫地出门。

      正如清延所说,他年岁虽长,在洛东却永远都是道行太浅。

      “洛东的水啊——”盛夏里清延打扇微笑,面前一尊冰盘袅袅飘着雾气,“总有千寻之深。”

      申苏拘谨地点点头。

      清延仍笑:“那么,申大人可知道何谓炭敬?”

      他又拘谨地摇摇头。

      “冰敬?”

      申苏想了想,正想开口——

      “申大人。”清延啪嗒一声合拢折扇丢在一旁,“不做些功课你来什么洛东!”

      这句话何其耳熟。若干时日之前,平寿慎便说过类似的话。就连那最初想将他诱入圈套的书画贩子也曾说过:囊中羞涩,你还来什么洛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