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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流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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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弦过后皇帝将豋花殿让出来供清久与昭序说话,自己则与谢珩走去丽正院吃酒。黄昏坠落,中庭对侧身穿栌与木贼色衣衫的侍女正缓缓扫起红叶。
“内府。”皇帝在靠近勾栏的地方坐下,也示意谢珩坐下,“五儿若肯在别处用用心,我也多安慰些。”
只这一句,谢珩便警觉起来。立储一事上他与谢瑗虽自有打算,却也不妨听听皇帝的意思。“大宫能做到的,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皇帝失笑:“大儿年长,自然多些克制,不会由着自己开心。”顿了顿,“大儿的确很妥帖,凡交托他的一应办得很好。”
谢珩也笑:“桦樱宫再长几岁,未必不及大宫。”
皇帝点点头:“终究还是五儿更颖悟,性情也敦厚。只看他往后肯不肯多下功夫了。”
这一番话对谢珩而言是毫无内容的,皇帝一碗水端平,并不曾表露出更属意清久还是清延。谢珩缓缓斟一盏酒,檀漆描金盏盛来“夷白玉”。洛东的夷白玉酿以忍冬乌参,至甘至辛。他不明白皇帝为何喜爱这样猛烈的酒。
“桦樱宫今年满十五岁了罢。”谢珩缓缓放下酒盏,掩一掩口,极力抑住咳嗽,“大宫十八岁,也该计议婚姻了。”
皇帝大口饮酒,始终面不改色:“内府的女儿槿园——”
谢珩心底一沉,迅速回答:“槿园有婚约在身。”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是哪家公子?”
“原不是什么重臣世家。”机敏如谢珩,怎会听不出皇帝的试探。他垂头笑起来。须发修剪整齐。细白的牙齿。“从前在钟州时邻人的儿子。”
“多得你不忘本。梁园虽好,非是吾乡。”皇帝点点头,言辞里似有赞许。“那么大儿立妃,内府中意谁家?”
“这些事,”谢珩静了静,“臣从未想过。”
其实他想得比任何人都要多。槿园,昭序,在京在地方的重臣豪强,谁家有适龄的女儿他都设法打探过。清延与清久的婚姻必须慎之又慎,妃子的娘家也必须能够在财权之上助他们一臂之力。谢珩望一望皇帝,皇帝也望着他,似乎正期待着他说下去。
“我身边有一位典侍与大儿有终身之约。”然而皇帝还是率先开口,“我也曾许诺,中宫回京之后便为他们主持婚仪。”
谢珩静默不语。绫的事情他听过太多,谢瑗也常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兄上,且不论那女官侍奉过文绛——她家道中落,只有一位叔父在镰谷任武职,来日能帮到清延什么?又能帮到我们什么?”
“如果她一直在御前,又得主上信任——”
“她侍奉过文绛。兄上,我不会让她留在御前。”
小妹自然永远是对的。
“恍惚几个月过去了,大儿却再不曾提过此事。”皇帝忽然轻轻叹一口气,“典侍很难得。他们彼此间不要辜负了才好。”
谢珩不置可否。
除了元度与清延自己,似乎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其实清延早已后悔与绫的这一段纠葛。并不是厌倦绫——清延始终迷恋她的性情与身体,她温柔驯顺,会代他作极好的公文,会为他制精致可口的京果子,也会与他一起沉湎于彻夜的床笫之欢——他只是厌弃她的出身。绫既没有富可敌国的父亲,譬如昭序;也没有权倾朝野的家族,譬如槿园。她出身淮上最寻常的诗礼门庭,她的父亲最高的官阶不过是郡下一名书文令——谢瑗没有错,于权于财她都帮不到清延,自然也帮不到谢家。
绫的无辜与无奈元度都看在眼里。偶尔元度也向清延说起,典侍恹恹地吃不下东西,又消瘦很多。清延很恼怒也很不耐烦:“少将,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某一瞬间,元度很想告诉绫清延与近卫女公子抑或其他许多女子不堪的往来。“元少将。”清延忽然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声音里尽是肃杀,“你还是顾一顾本分,少去四皇子跟前招摇,当心他连累你一起死。”
元度仰面微笑,很镇定也很坦然。
清延亦笑,却充满阴险与算度。
申苏第一次见到绫是在清延的私宴上。初雪微降的黄昏,绫穿着枇杷色的织金袿,簪着白玉栉,十分殷勤地为宾客行茶奉酒。她的姿仪很美,笑容时如水草般温静,时如春花般灿烂。她走到申苏面前时,申苏不觉喃喃自语:“浮云不能翳,光华竟如此。”
“阿绫。”一旁清延温然笑道,“申大人赞你是昭阳一般的美人呢。”
绫依依道谢,怀抱瓷瓮为申苏斟酒,长发不经意拂上申苏的手背。清延也走过来讨酒喝。绫又为他斟满一盏,两人相视而笑,有一种多年夫妇般默契熨帖的情态。
申苏不觉想起远在菱湖的妻子,性情爽利声音清脆,眉眼弯弯的,不美,但很喜气。妻子喜穿皂色小袖,遍身草木清香,鬓发光净,左右各用两枚银簪紧紧绾住。当时他的生涯也很安稳,或者说清寂,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差三岁。农闲时他坐在成堆的蓝靛旁,妻子纺绩,一双儿女随他呀呀背书: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他却早已厌倦这种生涯。
清延似乎兴致很高,左手挽住申苏,右手挽住绫,一盏接一盏地想要灌醉他们。申苏并不善饮,顷刻间便醉倒。绫呛得猛烈咳嗽,一盏酒沿着下颌从领口灌下去。她避着脸用力去推清延:“殿下醉了——殿下,我们回去歇一歇。”
清延没有放开她:“阿绫。你不是曾说,凡我所求都必定一一满足吗?”
绫一愣,忽然开始拼命挣扎。“少将。”清延旋首唤来元度,“你带典侍与申少辅到我房里。”
元度僵立不动,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攥紧,骨节咯咯作响。清延瞥一瞥他,酒盏重重顿在案上,低喝:“快去!”
这一日洛东格外清寂,日光飘摇倾斜,让人分不清是晨朝还是薄暮。入夜又下起雪,雪霁之后宫院里积雪覆盖的石板道路空无人迹。远处有钟声。炭火很暖,窗下摆着一株水仙,蒜瓣一样开着黄色花,盛在朴素的白瓷四方盆里。有风来。鸟鸣之外有人语。
绫的尖叫撕破夜空,随后是气断声噎的悲泣。元度红着眼睛拉开槅门,一回头看见清延也故作慌乱地跑进来,“殿下,”元度的声音里有一分难抑的苦冷,“殿下要的原来是这样。”
清延摇摇头,食指却竖在唇边轻轻一嘘。
隔间内一片狼藉,申苏似乎还背着脸沉沉睡着,破碎的酒瓮,扯落的幔帐,打散的熏笼翻倒的衣桁与隔屏。绫衣衫凌乱长发披离,早已哭昏在清延面前。
清延扶起她纳入怀抱,一面吩咐元度:“去叫申大人起来。”
元度叹口气走过去用力推一推申苏:“申大人,申大人,亲王殿下要与大人说话。”
良久。仿佛时光停伫。良久申苏缓缓翻转过来,大大地睁着双眼,空洞眼眸似有泪意。
清延放开绫,跨步上前,伸手拍拍申苏汗涔涔的面颊,轻声唤他表字:“元劼,申元劼。都是肉眼凡胎,酒色凶险,你挡也挡不住的。”
元度悲悯地偷眼望一望绫,冷不防清延叫他,“少将!”清延头也不回,“你看好典侍,不要让她寻短见。”
绫已不再哀哭,只是坐在一旁默声注视着清延。元度走到她面前轻轻唤她,典侍大人。绫用力掩一掩衣襟,仰起头,目光相接,元度迅速垂下双眼不忍再看。
“申少辅,你好大的胆魄。”清延仍不轻不重地拍打申苏苍白的两腮,猝然冷笑,扭头向外面值宿的侍从高声叫道,“你们都进来看看,申少辅好大胆魄,竟敢淫辱我未来的妃子!”
申苏直愣愣看向清延腰间,忽然跳起来去夺他的佩刀。清延微微一避,申苏便重重扑在地上,头颅撞开倾翻的薰炉。有血色,细细的一股沁出发丝,从额角一点点流到腮边。他大口喘息,发了狠又要再撞,却被一拥而上的侍从拼命架开。
“你们都看看。这莽汉子上京捐官已然很不自量,”清延怒极反笑,“如今当我这里是鸣珂之地还要大显身手呢。”
侍从多半是他早就嘱咐过的,顷刻便都会意,吵吵嚷嚷拥出门奔走报讯。绫不知所措,想要阻拦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她在元度的臂膀间挣扎流泪,昏昏沉沉,泪水与汗水将长发黏在面颊和脖颈上,衣襟敞开,嶙峋瘦骨历历毕现。
“我不杀你。你也不必寻死。”清延舒舒袍袖走去申苏面前,抓住领口一发力把他整个提起来。他垂下头,几乎与申苏额心相抵,“可我也有个好去处由着少辅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不杀你。”
祯平十七年的南朝法度崩坏,私狱已是极盛。漆黑的洞穴,湿润腐朽的木栅门。铁锁,墙壁上寸许厚的鲜血长出毛茸茸的绿苔。有人骨,刑具上瘫软的皮肉。一只手,或是半个头颅。
外面天光如旧。雪霁,岁暮,寒椿,折竹。冬去春来,是花时。鸟鸣,渐渐融化的冰雪,流泉,扰攘的、云翳一般的花荫。
这一冬之于绫是一种生死竟择。清延毁弃她的名节,堂而皇之将她抛弃。消息传入内里,谢瑗欢喜得连茶盏都打翻:“好一场及时雨。这申少辅待谢家可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千金万银地赏一赏他。”
“大宫总算摆脱她。”谢珩殷勤陪笑,眉梢眼角尽是喜气,“自然,我们也解脱了。”
谢瑗的身孕已有四五月,隆起的腹部,饮食大渐,神经衰弱愈剧。绫用银耳勺抿一点梅片夜息膏在她两额缓缓涂开。香气细润,很清凉的味道。“典侍。”谢瑗望一望谢珩,伸手轻轻拍了拍绫的手背,“等申少辅外放回来,我便许你们成婚。”
绫埋首收拾抬盒,许久仰起头,神色自若地淡淡一笑:“中宫恩泽。”
许多人都以为她会死,甚至也包括她自己。漫长的痛苦与挣扎,暗无天日奄奄待毙。清久与昭序轮流将她接去身旁,两个人几乎昼夜陪伴。她曾奋然求死,也曾哭到呕吐痉挛,赤足走去雪地里看见四野旷寂寒鸦惊飞,缓缓跌坐,而后整个身躯扑入雪中缓慢恢复神智。
“读史的人不都想得开些。”最绝望的时候是昭序流泪挽住她,“典侍,你满腹诗书,又这样玲珑剔透,从来读到古今千万痴女子为薄幸人一心一意生死以之,你笑她们迂。如今由人及己,且想想你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她似有所动。
清久与昭序待她的恩情,绫始终未有一刻忘记。三人的情谊就此展开。绫与昭序渐渐成为极好的女伴,她们频繁通信,相互诉说彼此至为隐秘的心事,而后一点点发现彼此竟是如此相契。立春时昭序派人送来一沓碑拓与一册乐谱,裁剪整齐的洒金纸放在卷草奔鹿纹的漆匣内,漆匣底下依旧小小錾一个蔹字,上面系着一枝滴着露水的迎春花。
昭序在信中写,金石与乐律啊,两件事,很想这一世都毫不旁逸斜出地专注下去。至于婚姻——这两字的笔迹似乎有一丝迟滞与杂乱——我倒情愿不去想太多。
绫想了想,滴水,砚墨,提笔复又搁笔。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她曾经盘算生死之间要一一经历的所有事,不过是婚嫁生子与夫婿相守到老罢?没有太好的运气,也不存侥幸,荆棘世路之上惶然来去,如此便也是一生了。
然而昭序这句话恍然为她打开人生无数可能,仿佛跨过一程山水仍是天清地明。她提笔写,生涯于我原已无味,而今却可妥协亦可放逐,我仍有明月般皎皎情怀,是以诸般殊途羁旅应为尝试。我心中一方寂寥世界,能以朝夕四时填弥此间寂寥。她又写,亦有殿下,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她不知该庆幸抑或怅然。
谢珩拜相是立春前后的事情,朝臣无有反驳,一切格外自然顺遂。赤狄在北朝烧杀淫掠,陷一城而屠一城,却留给南朝这一段至为和缓的时光,从容的岁月,从容的人与洛东陆离的街衢。
庙堂渐渐繁盛起来。察举徵辟为朝野带来一批青年才俊,弹劾权贵,针砭时政。清延很是头痛;然而清久,明晰正直的清久,却迅速在此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或许正是皇帝最希望见到的,他也喜爱清久的温厚与智慧。许多事情皇帝始终没有明确地告知谢瑗,“东宫之位不能虚悬下去。”他甚至小心翼翼编造谎言,“等大儿同乙余和谈回来,我自有他一个惊喜。”
谢瑗腹中胎儿已至六七月,很安分,并不会搅得她不思饮食。“是个女儿呢。”皇帝有时轻轻伏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听一听声息,“我们应当有一个女儿。”
谢瑗按下不快,顺从笑道:“是。我们应当有一个比桂宫更像女儿的女儿。”
“桂宫——”皇帝失神,“这些年也难为她。”
谢瑗翻一个身,伸手端起一盏春茶来饮:“教习女官去一个便打一个,就是不肯用心学学礼数。桂宫也是为难我们。”
“由她去。”皇帝微微叹一口气,“我有时觉得,其实自己未必看得到桂宫降嫁。”
谢瑗一愕:“这是什么话?”
皇帝并没有回答。“我看见桂宫在放纸鸢。”他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面上依然有笑,“很好的。穿着卵青的夹褂子,一臂怀着线轮,一臂放着线。瑗瑗,你多时不见内里放纸鸢了。”
谢瑗笑了笑:“主上也曾给我扎过纸鸢的。”
皇帝也笑:“我们还去清水川看过月亮。”
记起少年时两人并肩站在清水川长而高阔的木桥上,风移云涌,明月生岑,桥下万顷波涛层层推来,不徐不疾,一下下拍击岩石。谢瑗很欢喜,言笑呖呖如春莺鸣啭。他便连忙掩住她的口,不能说,不能说。他的声音轻柔而郑重。瑗瑗,不能说,当心惊散——惊散这——
这一切静好的岁月。
对于过去皇帝总有一分不太合宜的怀念。起初谢瑗并不觉得念旧有什么不好,这是她固宠的手段,她常能激起皇帝漫长而丰沛的记忆:两人年少的时光,钟州的山野与滩涂,行猎,出游,登高涉远,散漫的阅读,民人传说。清水川的月轮。
然而她渐渐发现皇帝的怀念中也包括许多她拼命想要革除的东西。譬如平家与文绛。皇帝有一箱旧书稿,她整理时不经意间看见里面许多页满满写着同一句诗。
从来意气不由我。
她惊愕之余有些愤怒,愤怒之余又有些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