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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暄(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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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辱?如果自戕的是一个不惜一切保全儿子的母亲呢?如果已经知道自己一死可以为儿子争取最多的时间,换作是谢瑗,会不会也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谢珩不能确定。或许这个问题谢瑗自己也无法回答。回京以后谢瑗仍对清延清久不冷不热,连皇帝也有些疑惑:“我以为你很想念他们两个。”
想念多半是有的,只是这所谓的母子情怀里掺杂了太多不可推敲的意图。很多人包括绫都渐渐看明白,谢瑗原本并不是个单纯的母亲。绫对她得评价甚至更苛刻:中宫失为人母。
清延颇感兴味:“那么在你心中,内里哪位母亲最为称职?”
绫目光一滞,望一望他,迅速岔开话题。
其实清延自己也有答案。除了文绛,还有与莒的生母惠正嫔。然而他始终不愿承认。
平家落难时二皇子与莒也在京外。从燕陵回京,追缉、被捕、突围、闯宫——他的所有经历都与少枔相似。与莒的母亲惠正嫔是平家远亲,如果说皇帝对文绛还有残存一丝情味,对她则是分毫没有的。于是当与莒不计生死只身闯入醍醐北院,惠正嫔的脖颈刚好被人按上铡刀。夜黑如墨,空气浓稠得可以割裂开。与莒在绳索间踭踊跳跃,咒骂,嚎叫,哭得声嘶力竭。醍醐院花树丰茂,投下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如同鬼魅。他忽然不再哭,齿间渗出鲜血,指甲狠狠锥入掌心——
生满锈蚀的铡刀嚓嚓升起,将母亲的脖颈轧断一半,又莫名滞住。一群缁衣武士聚拢过来,七嘴八舌争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任凭母亲的头颅架在枕台上汩汩流着黑漆漆的血。
终于又铡一次,脖颈断裂,头颅骨碌碌滚下长阶。母亲的手仿佛依旧向上伸展,苍白,嶙峋,拼尽力气抓向无尽的虚空。
与莒缓缓坐倒在地,绳索收得更紧,将他一身皮肉绞得生疼。春池对侧灯花扰攘,春日妃子刚刚回京,皇帝正为她设宴接风,管弦百戏,宴饮达旦。
推杯换盏中,侍从匆忙上来附耳低语。皇帝故作不能听清,人声嘈杂中只命再报。侍从又报,他面色一沉,一字一字都自齿间迸出:“饿死了吗,声量再大些!”
侍从狠狠一攥双袖:“观行殿惠正嫔薨——”
皇帝看一看谢瑗,转头骇笑:“什么惠正嫔,区区贱妇,勾结平家。你来惊扰御宴,我就连你一并处置。”武士顷刻间一拥而上缚住小侍从拖去打死。皇帝为谢瑗斟酒:“瑗瑗,对不住。”
贱妇。这两个字太尖利,连清久不觉也有些难过。谢瑗面前皇帝固然要做做样子,只是毕竟他也与惠正嫔同床共枕诞育子嗣——帝王家原是没有情爱的,若有,也不过是这样反复无常。清久饮足酒,借口离席,缓缓走去柳坞吹风看月亮。柳坞风花很好,池中聚满红鱼唼喋争食。他从怀中抽出龙笛,一面走一面按风香调细细吹奏《柏枝》。
走到对岸,元度正押着与莒迎面过来。清久很尴尬,想要悄悄避让,不料却早已被与莒看见。“谢家子!”兄弟之中与莒的脾气向来最为暴躁,然而如此狂作狰狞目如喷火清久还是第一次见。“如有来日,如有来日我必将平家所受十倍报还于谢家,你贼母舅今日不杀我,来日——我连你半根手指都不留下!”
清久只是抱愧。“少将。”他指一指与莒身上被绳索勒出的红印子,“二哥哥与我同为父亲子嗣,你不能这样待他。”
元度有些迟疑,清延重重点点头:“放开他。”
几乎就在绳索落地的一刹那,与莒迅速抡拳打在清久额心。“贼子,装什么好人!”
清久一个踉跄向后仰倒,怀中龙笛也摔了出来。与莒一步跨上前拾起龙笛,在膝上咔哒一声用力折断,然后恨恨丢在清久脸上:“你们谢家子都没有心。”他声音凄厉浑身剧颤,“我母亲死了,你还在这里高兴。你还在这里高兴!”
时光似乎忽然慢下来。有很多个念头闪过脑海,足使清久差一点便奋力打回去。与莒说什么他其实并不十分介怀,只是这龙笛——清久手忙脚乱爬起来将两截竹管捧在掌心,眼里已有泪意。这龙笛在他,终究太过不寻常。
因为打伤了清久,与莒受到的判罚比少枔还要重。清延来看清久时满面得意与欣喜稍不留神就流露出来:“多亏你,又倒了一个。”
清久认真想了一会才明白兄长的意思。“我是无意。”他很惊骇,连连辩解,“我并不想陷害二哥哥。”
清延摆手笑笑,打开抬盒,取出一碟山椒绢豆腐放在清久面前。“哦,还有你喜爱的松花酒。此年的松花酒洛东已很难寻见。”他垂头自语,一面又倒两盏酒,“不论你有心或是无意,你都替我做到了。”
做到了?做到什么?是挑拨父子,还是陷害手足,抑或为了将一母兄长奉上东宫之位搅得庙堂天翻地覆?清久不觉也笑起来。看透亲人的卑琐,笑意里便有一味难抑的悲凉。“我愿兄上万事顺遂。”
原本最应亲近的两个人也渐渐有了隔阂。某种无法言说的猜忌与疏离在谢瑗被继立为中宫时达到顶峰。中宫宣下已是五月;一同举行册封典仪的除了羽贺夫人母女,还有清久与清延。
清延受封景睦亲王,叙二品;清久则称桦樱宫,秩叙一品。
对于幺儿,父母总是会更偏爱一些,何况清久聪明俊秀,性情也格外温和。或许有些迟钝,或许年岁还轻,又或许对未来还没有太多构划与野心,许多清延在意的清久其实并不在意。譬如昨日父亲多问了谁一句,譬如今日父亲赏了谁一具好马鞍,譬如明日——
譬如明日父亲会选谁继承山河。
皇帝无从想见自己这一念之差原是滔天大错。不,他有无数一念之差,每一个都足以触发祸乱。谢瑗夙愿得偿终归是高兴的,清延很不高兴,清久却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酒过三巡,皇帝趁醉要清久吹笛助兴:“五儿的龙笛吹得很好——就,就奏一节《柏枝》。”
清久自然没有说出龙笛已被与莒折断,只是轻声向乐伎讨来一支寻常笛子认真吹奏。他感情丰沛,技艺果真也极好。颤打振叠之间,他不曾看见背后清延尖锐的目光,自然皇帝也不曾看见。
皇帝的称赞倒是很有节制:“尚好,但不如昭序的琵琶。”
清久埋头擦拭笛子奉还乐伎,听到这一句动作忽然微微一滞。“父亲说笑,琵琶与笛如何相比。”音律上他向来十分自矜,虽有不快,言语间却在别处存了一分心思,“这些年人人都说王女的琵琶冠绝洛东,连北边也派大司乐前来请教。究竟有多好,我却不晓得。父亲何时邀她进内与我切磋,我若输了,才会甘心领受这‘不如’两字。”
“都容易,除了要劳动近卫府多派武士迎接她。”皇帝一愣之下也笑起来,“昭序容貌出众,每次出行路人都会‘耕者忘耕,市者忘市,来往相怨,但坐观之’。我与贞明亲王说过许多次,这样的好女儿养不养得起,无关开销,而是如何应付这满天下的追慕者。昭序名声太大,随手折一枝花上至王公士宦下至商贾民庶都趋之若鹜奉为至宝——”
“当然养得起。”谢瑗忽然插话进来,“贞明家富可敌国,怎会养不起膝下唯一一个女儿。”
皇帝含笑揶揄:“瑗瑗,你没有听。”
谢瑗为皇帝奉酒,眼波流转:“我正是听得太明白。”
清久悄悄退下。他几乎可以立即预料到接下来的谈话无非是垂涎贞明亲王庞大的院领与富可敌国的家资。
果然谢瑗婉声说下去:“主上也该多与亲王走动,时机合适便将他名下院领收些回来。他左右不过是鹘王女的小儿子,一个外姓人,守着这么多钱做什么,还不如填作军饷,淮上一稳,我们都安心。”
皇帝并不十分赞同:“正因为他是外姓,这笔钱在他手上,王家各位才能一直平安相与;倘是这些财产落入王家,早就争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若能说动他捐些军备也好,若说不动,我们还能硬抢不成。”
谢瑗点点头,似乎已被说服。然而却心中有一个混沌的念头渐渐明晰,扩大,挣拉跳跃搅得她心神不宁:联姻。
联姻。让自己的一个儿子立昭序为妃,从此继承贞明亲王庞大的家产。
——她与谢珩迫切需要这笔钱。
这一夜歌舞达旦。羽贺夫人荣升安熙嫔,她流零在外的女儿终于被召还洛东,承欢膝下。这或许是生活对她的安慰,她淡然处之,不悲伤,也不会格外欢喜。或许她早已不需要这种安慰。
松岑没有半点幼时的模样,目光锐利,言谈举止粗野得像四时昼夜都江边赤足渔猎的男孩子。圣旨宣下的时候,松岑一遍又一遍打断宣旨女官:“什么是‘式崇显號,度越彝章’?”
宣旨女官轻声回答:“式崇显号,度越彝章,即是殿下尊荣为迄今国朝之冠──”
松岑双目一眄:“听不懂。”一时又问,“什么是‘凤质毓秀”,什么是‘宝婺分辉’?”
宣旨仍耐心解释:“即是赞颂殿下智慧出众,姿仪卓群。”
松岑大喜过望,高声笑道:“这个我喜欢!”
羽贺夫人——不,是如今的安熙嫔——看见松岑如此不着边际,不由捏起一把冷汗,压低嗓音连声唤她:“桂宫,典仪之上岂能放纵。”
松岑置若罔闻,抖抖衣袍站起身:“这位女官,前头啰里啰唆的你都别念了,只念最后,看到底封了我什么。”
“——敕造玉册,是用封尔为桂宫,秩叙三品——”
“足够。”松岑一把从宣旨手中夺过册文,三下两下揣入怀里。“多谢,我母亲给你赏。”
松岑的失礼皇帝没有计较,谢瑗也没有计较,相反两人都有一丝愧疚。桂宫是六皇子之外安熙嫔唯一的孩子,出生第三日便被文绛抱去,四岁时由平惟良送到地方上的平氏宗亲家里抚养。
文绛筹划过太多事,只有这一件彻头彻尾地大意了——又或是刻意为之:松岑不曾与兄长们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不识字,因此从不会给安熙嫔写信。母女情谊极为凉薄,她心中甚至与文绛更亲近。
因为文绛是少枔的母亲,而少枔,则是一直待她好、她也一心敬慕的人。
宴席散后皇帝忽然起意随处走走。四野阒静,月轮高悬,绮绫殿门庭萧疏荒草丛生,窗还敞着,殿内格局仍与他昔日来见文绛时无二。枕边有未读完的书,摊开,手记上朱栏墨字,泛黄的纸张微微折起;案头有未用完的墨,在砚中干涸开裂,落满尘埃。靠近渡廊那一方放着几件茶器。一枚錾出丁字小葵纹样的银条子。两只猫在砖瓦间嬉戏。檐铃摇响。
皇帝鼻中有些酸痛,反复自语:“混账。”
文绛死了。他本以为自己与平家半世的纠葛都随之烟消云散。然而每到深夜无论他醒时睡时都会无数次想起她。短暂的欢愉,漫长、无有终结的刑期。两人针锋相对,不遗余力地想要将对方刺痛。
皇帝恍惚记起文绛入宫时的模样,十四岁,肤光胜雪,骨肉亭匀,支子色织金褂轻松被于身上,兼与端正绾起的一副长发,气势已是煊赫逼人。
“文绛。”
一句话便端上姓名,两个字,便也只端上姓名。
这是皇帝眼中的“平家气度”,是一种他无比厌恶的“狷介气质”。然而他隐约开始怀念这种气质,文绛的强硬,短促,横冲直闯不知屈曲。
他也怀念昔时文绛身旁的人。
惠正嫔死后多时皇帝才读到她那封陈情的血书,很长,听说为了书写十根手指几乎都咬断。皇帝起初看得厌恶。惠正嫔读书不多,有些字不会写,便画出许多弯曲倾斜的符号。后来他又看得难过。“慈母之心,”他望一望正与殿上人恣意谈笑的谢瑗,声音陡然沉下来,“其实我们都该体谅。”
与莒被关在宗正司的槅堂里,隔墙便是少枔。有些事情连皇帝也不能说清,为何同胞手足可以反目成仇形同陌路,而异母所出却能相扶相依同生共死。
在谢瑗的授意下,与莒和少枔生涯艰难。四叠的狭小空间里,除了躺卧几乎再没有其他余地。入梅后洛东多雨,少枔征战时留下许多旧伤日夜发作。清久找过元度,让他设法多照拂少枔一些。
“少将。”清久将药饮衣物打一个包袱,郑重交到元度手上,“也请少将保守秘密,千万别告诉我大哥知道。”
清久坚信元度是个好人,很正直,义理人情脉络清晰。自然元度也不曾辜负他。衣物很快送到少枔手上,隔壁与莒嘭嘭地跳着脚大声咒骂:“四弟,你若收谢家子的东西,就是白死了母亲!”
“二哥心里压着太多事,少将不要计较。”少枔接过衣物放在一旁,整一整衣衫端肃礼上,“代我回给五弟,就说父母是父母,我们是我们,我没有半分怨他的意思。若是可以,我还想求他送来几部书——”略一斟酌还是改口,“送书未免阵仗太大,我不愿连累他在父母兄长面前难以自处。若是可以,烦他送两副纸笔,一副给我,一副给二哥。”
元度点头微笑:“这个简单,笔墨我有,今夜就可以送进来。”
“少将。”少枔道过谢,又叮嘱元度,“大哥心性窄,一定不愿见你常来这里。你也当心。”
除却元度,还有许多人由衷敬佩少枔的为人。幽闭的岁月很长,虽有一半人从前曾受平家压迫,对少枔与莒百般欺侮,也却有另一半人像元度一样对他们礼敬有加。梅雨过后日照更长一些,少枔便开始同与莒默书。彼此默不同的章节,抄下来,交换阅读,再默。
元度中间又来过几次,甚至清久也偷偷来过一次。那时松岑已经回京。烛光明灭,清久将一个小小的八棱匣推至少枔面前——
“桂宫给四哥的。”清久想了想,还是笑笑,“原本很庞大的包袱,各色杂物什么都有。我挑挑拣拣就只剩下这些。”
打开,是一枚精致的香荷包。簇新的羽贺锦,绣金丝姬辛夷,填青檀、甲香、薄荷、都夷、荼芜、山踟蹰,两侧各缀珊瑚珍珠璎珞。
荷包下面垫着一方油纸,油纸下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层金柑糖。
少枔移一移身子,不经意露出挂在穀纱罩袍最里面一枚半旧的香荷包。从用料到颜色制式都与这一枚十分相似。
“桂宫只与四哥有这样好的情分。”清久点到即止,“她求我捎东西给你,可是没一点好脸色。”
少枔一阵恍惚,良久才问:“松岑还好罢?”
清久笑着倒茶。茶过了几回水,色味都淡了。他倒也不嫌,一盏盏喝得很痛快。
“好不到哪里,也坏不到哪里。”清久放下茶盏,一面伸手为少枔收拾字稿,“嫔见了她,似乎头痛多过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