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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雪国朔风 ...


  •   绍嘉木带着十四岁的妹妹,咬牙坚持往前走。
      越走,雪就越滑,路就越陡,风就越大。
      再往前,山上已没什么雪,几乎全部都是光滑的冰面,滑得人站都站不住,更何况要向山上而行?
      但她不得不走——只要回退,便是锦官城。蜀王府的大批侍卫暗探,一嗅到她姊妹二人的味道,便会如蚂蚁般群聚而来,将她和妹妹带回那个可怕的地狱。

      “荫荫……姊姊不该带你出来。姊姊对不住你。”
      眼看暮色将至;昨夜幸运,找到一个背风的雪洞避了一夜,点起火堆,将包裹里最后一些干粮烤热了分食。今夜呢?要栖身在哪?要以何果腹?
      “不怪姊姊。”绍嘉荫比同龄的女孩都要成熟许多,“留在家里只有两条路,不是被折磨而死,就是等过两年和姊姊一样被迫去长安嫁给不认识的人。嘉荫宁愿……愿和姐姐一起死在这里。……这里干净。”
      绍嘉木看住妹妹稚气未脱的脸庞,心中一酸。“荫荫,若是我们姊妹双双冻死在这里;来世你想要化作什么?”
      “化作小雪貂吧。”绍嘉荫并未多想,“就跟我小时候养过的雪儿一样。”
      “好……做雪貂好呢。”绍嘉木清秀的面孔上展露出一丝微笑,“来如飞芒,去如冰。以风为食,雪为饮……”
      伴着一声尖叫,绍嘉木手上陡然一沉。
      心中似有千斤秤砣跌坠——

      绍嘉荫一脚踩下去,并没有踩到底,整个人失去平衡,向下滑去。
      原来此处的积雪只是假象,白雪覆盖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斜坡,斜坡下,竟是一条黑魆魆的冰缝!
      紧紧牵住妹妹手的绍嘉木,亦被带得跌倒在地。姊妹两人双手相牵,一起向那肉眼无法分辨的深渊滑过去。
      冰缝若深,便是粉身碎骨。纵使不深,亦不可能爬出来。
      难道此时此刻,就是葬身冰雪,诀别天地之时?

      不……
      不能就这样……
      残存的求生之念令绍嘉木死死向着冰面抠下去。
      手指剧痛。
      另一只手被妹妹的重量拖扯得如脱臼一般。
      不同的疼痛咬在她骨髓里。
      放弃和挣扎之间意气瞬息动摇了千百回——她咬牙,听着自己的指骨与碎裂的冰块相互碰撞的声音。
      不放手。
      两人滑坠的势头终于放缓。
      完全停住的时候,绍嘉荫的身子已经有一半探入了冰缝之中。斜坡陡滑,两个人的重量都支撑在绍嘉木深深插入冰下的手指上。

      鲜血慢慢从冰下渗出来。
      “姊姊放手……你自己一个人,可以爬上去的。”
      “我的手骨好像断了……”冰天雪地中,绍嘉木满额都是冷汗,“纵然放开你,也爬不回去了。你用力攥我,把腿翻上来……你个子小,身体轻,你或许可以……爬上去。”
      “……我不同姊姊分开。”绍嘉荫圆圆的眼睛里绽出一丝甜蜜的悲壮,“姊姊,这里太滑太陡了……我们应该谁也爬不上去了……我们一起,一起转世,做小雪貂,好不好?来世也有个伴,不会孤单呢。”
      “雪貂……”绍嘉木浑身都开始疼痛,双手已经麻木。“荫荫,你……你不怕么……”
      “和姊姊在一起就不怕……做小雪貂……好呢……”

      绍嘉荫一点一点,松开和绍嘉木紧握在一起的手。
      朔风如咽。
      绍嘉木的肩胛忽然一轻。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死了不一定能转世,转世也不一定能做雪貂的。”
      绍嘉木不知自己是不是临近死亡,所以产生了幻觉。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到一幅青衣,在冰天雪地之中看起来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温暖。
      她被从冰上温柔地抱起来。
      “荫荫……”
      “你妹妹在我背上。”那女声在她耳边说。
      然后身体极轻。
      滑陡的冰缝似平地一样上升。

      绍嘉木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小小的屋子用巨大的青石砌成,内部还有松木辅助。橘色的火光照亮墙上挂的动物皮毛,有一些在火上烤着的肉类散发出焦香的气味。
      一回头,就看见荫荫靠着自己,睡得很香。

      绍嘉木勉力坐起来。
      插到冰里的那只手被纱布层层包了起来,指尖传来一阵阵牵动心肺的疼痛。而另一只手则从肩膀开始麻木得无一丝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腿,以免惊扰妹妹的熟睡;然后下地,走到那烤着的肉旁边,努力以被纱布包着的手将肉转动了下。

      就在这时候有人推门。
      绍嘉木回头。
      披着雪白皮毛的青衣女子,手中拎着一只雪鸡走进来。
      她将斗笠摘下来,简单束起的长发下面,是一张瘦削但是极好看的面孔。
      绍嘉木的父亲热爱蓄养美人艳妾;但绍嘉木从未见过哪个府上的宠妾有面前女子这样清秀凛冽,如仙子一样的气质。

      “你怎么起来了?”女子问——绍嘉木确定,这声音,就是在冰上救援她姊妹的女子。
      “……我看这肉快要烤焦了。”
      “哦。”青衣女子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大会烹饪之术。你的左手只是皮肉伤,右手的筋脉却有撕裂,我刚为你接续好,十日之内勿要用力。那些肉我来弄就好。”

      她将雪鸡扔在角落,走过去往肉上抹一些盐和蜜。
      绍嘉木很想说,雪獐子肉的话最好是要放些辣椒才最好吃。
      想了想又作罢——因为绍嘉荫揉揉眼睛,被两人的对话吵醒了过来。

      铺着三层也不知道四层豹子的皮毛,下面石板的冰凉还是透上来。
      绍嘉荫茫然看了一圈四周,然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绍嘉木噗嗤一笑。

      青衣女子回头,“墙角有一坛酒,你们取一些喝下去,免得风寒。我稍迟给你们煮个鸡汤,补益一下身体。”
      绍嘉荫皱着眉头看来看去。
      看到最后,忽然跳起来,“我和姊姊来弄。大姐姐,你别烤了……”

      ——青衣女子已经在烤肉上加了太多蜜。
      绍嘉荫虽然只有十四岁,手脚却极麻利。她用肉边的小刀将烤焦的部分割掉,再在肉上割出许多口子,将一撮盐调在酒中,喷了上去;绍嘉木在旁看得频频点头。
      烤好獐子的绍嘉荫又跑去收拾那只鸡;放血拔毛,切块同姜一起慢慢熬,熬到三人将烤肉分食得差不多了之后,再过去略微放一点点盐。

      “真鲜美。”青衣女子很认真地夸赞。
      绍嘉木和绍嘉荫交换了几个眼神。
      两人忽然双双站起来,向住那青衣女子跪了下去。
      “你们做什么?”
      “弟子跪谢师尊救命之恩。”绍嘉木朗声道。
      “弟子也跪谢师尊救命之恩。弟子愿意为师尊烹饪羹汤,照顾师尊的饮食起居。”绍嘉荫眨了眨眼睛。

      那女子不禁莞尔,“谁是你们师尊?”
      “你呀。”
      “你们并不知道我是谁,就要拜我为师;我并未答应,你们就直接叫我师尊?”
      绍嘉木和绍嘉荫双双点头。
      “师尊救下我们性命,自然是希望我们活着。我们姊妹俩没有家人,亦无处可去;若离此地,难逃一死。只有师尊收我们为徒,留我们在此修行,我们才能活下去。”绍嘉木振振有词。
      “师尊定是隐居在此的高人,我姊妹与师尊同为女子,并不会妨碍师尊清修;况且我们什么都会做,不但可以照顾自己,更能为师尊洒扫家宅,缝衣叠被。”
      “若我是男人,是不是还要加上一条暖床?”青衣女子笑道,“莫要跪在地上了,小心寒气入膝。快起来。”
      “师尊还未答应收我们为徒,我们不起来。”绍嘉荫半带撒娇地说。
      “……我不是不想收留你们,但……”青衣女子沉吟了半晌,“你们先留在这里,直到身体康复痊愈。在那之后,我设法筹措一些银两,送你们去想去的地方——你们不愿在锦官活动的话,不如去长安,那里治下良好,你们又如此聪明醒目,应当不会被人欺负。”
      绍嘉木拼命摇头,“不……我们不能回锦官,也不去长安。我们……只想在这里跟着你。”
      “你们如花一样的年纪,为何要空掷在这冰雪之中?”青衣女子轻抚了下绍嘉木的发丝,“况且,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要向我学什么,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拜师,决定自己的一生?”

      绍嘉木对着青衣女子磕了个头。“不敢欺瞒师尊——弟子是绍王府郡主绍嘉木,妹妹嘉荫,均是绍王元妃所生。父亲荒淫好色,继母抑郁残暴。我姊妹本还有一个兄长,被父亲醉酒后失手打死;还有一个小弟,被继母塞了十七个山芋饼活活撑死。我姊妹无法可想,艰难度日;日前又听闻父亲要将我许配给长安陌生人家,从此姊妹分离。”
      她说着说着,已是泪盈于睫;小妹嘉荫亦早是珠泪涟涟。
      “普天下间,敢与蜀中王抗衡的绝无他人,只有玄门中人,超凡脱俗,不受世间强权约束。弟子今年十七岁,妹妹十四。我们虽然正值青春,却尝尽人世炎凉。生死之际,竟遇到师尊相救,弟子虽无见识,也能看出师尊根基深厚,必定是玄门高人。弟子出身绍氏,本应有资格筑基入门;但父王却道女子不必善养,剥夺了我们的机会……如今遇到师尊,实乃天意,要给我们姊妹新生。求师尊收下我们,纵使不能入门,好歹,亦让弟子能在这清净安全之所存身,否则的话,天下之大,何处逃得过父亲的追捕?”
      绍嘉荫在旁连连点头,软软撒娇,“师尊,弟子看过古书上讲修玄修福,修真修缘。如今师尊和我们有缘,若能收留了我们,亦可为师尊的修行增添福祉,谋求善报呢!”

      “你们俩……”青衣女子苦笑道,“真是比……比我见过最能说的小姑娘还更能言善道。”
      一股轻柔气劲将跪在地上的绍氏姊妹缓缓托起。

      绍嘉木大喜,“那,师尊是收下我们了?”
      “你们筑基太迟,真要入门的话……恐怕要吃一些苦。”
      “弟子不怕,弟子们在家中吃过各种各样的苦。”绍嘉荫有些小小得意地笑起来,“寒天腊月洗全府上下的衣裳;三伏天跪在火盆前面绣花;生了病没得治还要去扫茅房;爬树摔断了腿还要被大毛竹板子打得屁股开花……”
      青衣女子听得不忍,“你才十四岁而已……绍震廷他,竟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绍嘉荫眨了眨眼睛,“师尊,你认得我爹爹?”
      “我……”青衣女子语气一窒,“我不认得,只是知道他的名字。”

      绍嘉木悄悄拉了拉妹妹的衣襟。
      “天下之间,可入玄门者,必定是贵胄出身。”她轻声道,“师尊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们的师尊。”
      ……也只有如此恶劣的环境,养得如此善观情势的少女。
      青衣女子轻轻叹息,“先前你们是说,姐姐叫做嘉木,妹妹叫做嘉荫?”
      “是,从嘉懿德的嘉,五行生木的木,荫庇子孙的荫。”
      “从嘉懿德……好名字。”
      青衣女子似想到了什么,凝顿了片刻,然后才道,“既如此,那你们也记住我的名字吧。”
      绍嘉木与绍嘉荫充满好奇地抬头。

      “——我叫沈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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