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烬》皇甫蓝

4、（4） 长安云雾

　　“是丁闲来了？”秦凰殿中传来摄政太后沈阁月慵懒的声音。
　　“是，国师夫人携沈宅女使沈辛夷、沈海棠前来，并进献灵芝炖品四盅。”
　　“炖品送到轻鸾殿给念兰公主。请国师夫人，一个人入来。”

　　丁闲的步子轻且迅速。
　　她趋近太后凤榻，在帐城外盈盈下拜。
　　“免礼。”沈阁月一开口便是一阵呛咳。“……听闻大哥昨日……回来了？”
　　“是。国师昨夜亥时到的。太后，您的凤体……”
　　“我没事。……你过来。”

　　丁闲撩开帐城。
　　一片烟雾缭绕。宽大的凤榻上用具一体都是猩红色浮锦，衬得沈阁月乌发雪肤，毫无一点血色。帝国的至尊贵女子闭目靠在锦垫之上，胸膛微微起伏。
　　“太后，为何不允国师入宫，为太后诊脉？”
　　沈阁月狠狠吸了一口身后纯金瑞脑兽口中吐出的青烟，精神依稀振作了不少。
　　她并不回答丁闲，只是按照她的心意发问，“听闻大哥这次去岭南，带回来一个女人？”

　　“哦。”丁闲莞尔道，“她叫方烬生，才满十七岁，乃是当年‘异人会’一案的遗孤。国师是将她作为证人带回的，至于有没有男女之私，臣妾也不知道。”
　　“我知道。”沈阁月微笑起来，“我同你玩笑而已。那是个魔女，纵使是大哥，也消受不起。”
　　“方姑娘生得很美，肤色白得如冰一样。”
　　“周身却是滚烫，还可平地起火，操弄于指掌之上，对么？”
　　“太后也知道……当年异人会之事？”

　　“我是摄政太后，所谓朕即国家，有什么事瞒得过我？”
　　沈阁月披衣下地，丁闲忙扶住她。沈阁月走到那兽脑边，添了些灰进去。一时间异香扑鼻，叫人有种沉郁其中的错觉。
　　“这是什么香料？”丁闲警觉。
　　“……当年一群非玄非武，却拥有特异能力之人组成邪异组织‘异人会’，后因首脑反目而起内讧，南戈帝乘势派葛风华等人率兵，将其剿灭。”沈阁月悠悠说起往事。
　　“十七年前异人会大火，方姑娘才值满月；因天生继承了‘焰魔’不惧火烧的能力，故而存活下来。太后与国师急于寻访异人会之事，不知是因为……”
　　“异人会之事并不要紧。”沈阁月轻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时间不多了。丁闲，我有一些话……要向你交待。”
　　“太后娘娘？”国师夫人心底升起一丝惶恐。
　　“如果每个人一生之中，必定要做一件横下心做一件事，那我便不得不现在就做。”沈阁月重重叹气，“我想来想去，竟只有你，或者会明白，我的心意。”
　　丁闲撩裙跪地，“臣妾愿倾尽全力，为太后分忧。”
　　沈阁月向下注视着她，沉默良久。
　　片刻忽然道，“皇帝此时正在学史，你陪我去看看他吧。”

　　当朝天子乔朝晖如今七岁。
　　内养由沈阁月指名沈宅女使沈清松担负，外教则由十四名少雀殿大学士承命。玄学方面，则由去岁才回到长安的原棘州守将沈太平开蒙。

　　“始皇统一中原，传予郑帝，创‘扶蒙之治’。大秦延续凡四百年，国强民盛；为何到秦末却有四岛之乱，兵象纷起，生灵涂炭？”大学士左峰正考问皇帝。
　　乔朝晖声音稚嫩，“因为秦末陆续有六朝百年，沉湎玄道，不理世事；故而小人贼子蠢蠢欲动，屡动刀兵。”
　　“绍冰父子攻入咸阳，亲见秦少帝在阿房宫中羽化飞升；惊骇之下，绍冰死，绍雪退往巴蜀。其后绍军将皇权交给了何人？”
　　“交给了圣帝。”
　　“不错。绍军副元帅妫流光继皇帝位，自号圣帝。为何圣朝只维持了三十余年，便告灭亡？”
　　“因为圣帝皇后孙氏篡权。”
　　“孙氏死后，皇位传给何人？”
　　“孙皇后的一对孪生弟弟，孙安与孙康。安康双皇隔江而治，中原裂分为二。”
　　“昨日并无说到此节，皇上怎会知晓的？”
　　“是……是念兰姐姐教朕背诵的。念兰姐姐说朕多晓得一些，先生和母后都会高兴。”
　　“……难得皇帝一片孝心。”左峰叹到，“今日老臣就给皇上讲讲这二分之治。中原裂分了整整二百三十年之久，直到本朝祖龙，得绍冰后人蜀中绍王、妫氏血脉岭南云王，以及孙氏宗亲临江孙王这‘三王之力’相助，才创下如今皇上您的这份广阔基业。”
　　“……先生说慢些。”

　　沈阁月与丁闲悄悄从后窗离开。
　　“皇上他……聪颖了很多呀。”
　　沈阁月苦笑摇头，“整整一年，就学了这么几句话。他只会鹦鹉学舌，并不知其中之义理。……当年长安浩劫，他脑部被大梁击破，虽得痊愈，但终究留下了后患。如今他比同龄孩子要蠢笨不少——若是寻常孩子倒也罢了。如此资质，要怎样统领江山？”
　　“皇上只是学东西慢而已。太后多等等，必有进益。”
　　“我已等不了那么久。”

　　沈阁月淡淡一句话，似惊雷一般镇得丁闲心中豁然一空。
　　“太后娘娘……”
　　“你已猜到了是不是？”
　　“娘娘。”丁闲转身，直接看住她，“您向来康健，数月之内陡然发病，来势汹汹。玄学根基强如沈清松，为娘娘内视之后亦不知病灶为何，如何而起；天下名医会诊之下，纷纷三缄其口，束手无策。臣妾思前想后，唯一的可能，这病因还在……当年？”
　　“丁闲果然是丁闲。”沈阁月投来赞许的眼光。“当年——当年我与女妖董白萤在千里花田一战。为护晖儿的性命，我不惜动用了禁绝于世的嬴皇战具‘阎罗烟’。虽然逼退女妖，毒烟却反侵了自身。”
　　丁闲咬牙，四年前的情形如噩梦附体，历历映在脑中。“臣妾记得，当年这阎罗烟之毒，是以念兰公主百毒不侵之血为解药。如今时世宽余，有大哥护法，再聚集天下名医，在彻底解毒的同时护住公主之身，应当不难。”
　　“难。若阎罗烟那么简单便可破解，嬴皇又如何凭借它们获取天下？这几年我花了很多功夫在自己的玄学造诣上；亦花了很多时间了解我自己的身体。没有人会比我清楚——念兰的血只可解到这一程度。已侵入骨髓的余毒，无可逆转；纵使父亲复生，亦是无法可想。”

　　“娘娘……”丁闲红了眼眶，语声颤抖，“至少，至少让国师试一试，诊脉之后再说，好不好？”
　　“纵使大哥出手，最多不过为我续命一月。”沈阁月的语声无比冷静。“如今之计不是救我，而是这江山要如何承继？父亲以性命相托，我绝不能令这天下无主而乱，亦不能令得晖儿置身于危险之中……”
　　“太后的意思是？”
　　“——祖龙千辛万苦，得三王之力方才一统中原；父亲与临江帝牺牲性命，才换来荧惑未毁人间。”沈阁月神色决绝，“丁闲，我问你，若我要求大哥取下这乔氏江山，自立为帝，他会不会答应？”
　　丁闲睁大眼睛，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自古玄门绝不称王。秦皇将沈氏封为‘玄门至尊’时祖先更有重誓，必定辅佐人君，不占天下。……太后娘娘，沈家的男丁，绝不会被玉玺所承认的。这天下，若真要传承，必定还是要乔家人啊！”

　　“我知道。”
　　沈阁月看着丁闲，一字一句道，“所以，我要将乔从嘉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