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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魂聇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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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魂聇聇(二)
高祖欲废孝惠而立赵隐王如意,终不能。接着高后制政,随后诸吕乱国。群臣诛诸吕,立孝文。孝景废临江王而立孝武,孝武废戾太子而立孝昭,孝昭无子,遂立昌邑王贺,其时霍氏专权,废昌邑王而立孝宣。孝宣欲废孝元而立淮阳王钦,孝元欲废孝成而立山阳王康,均因顾念旧恩,又有臣子相保,遂不成。孝元时放纵外戚,孝成时宠幸妃妾,孝哀、孝平二朝过后,王莽篡逆。
光武平天下,废郭后改立光烈皇后,东海恭王辞太子位,改立孝明。孝章废孝王而立孝和,孝和因平原怀王体弱而立孝殇,孝殇崩于襁褓,遂立孝安。孝安先立孝顺,后贬为济阴王。至孝安崩,孝顺再为宦官所立。自此宦官外戚勾结,孝冲、孝质二世不足两年,再后来便到桓灵时。
大汉朝四百一十年,嫡嗣践祚者,孝惠、孝景、孝元、孝成,唯有孝景才干卓越,而孝文、孝武、孝宣、孝明、孝和,虽改立即位,却是盛世之君。太子国之根本,首当立贤,长幼之序次之。
臣以为鲁王有文武英姿,才堪胜任,宜立为嫡嗣。昔年高祖因孝惠羽翼已成,故不废之,然而自高祖崩,国之权柄何曾握在惠帝手中?宣帝曾以元帝好儒、弃汉家制度,而言太子乱家,却终因恭哀皇后的恩情不忍废之。然而元帝重儒轻政,致使豪强并起,继而王莽擅权群儒劝进,正应了‘乱家’之言。所谓‘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孰贤孰愚,陛下心中已有明察圣断。此事宜早作打算,若真等到雏鹰展翅,为时晚矣。
听过议郎杨笁一番密奏,孙权心中痛快了些,沉吟许久的念头也清晰起来,再瞥见案上东宫送来的文章诗赋,不免有些伤感遗憾。有几篇仿过秦论讽喻时政,过去阚泽崇尚贾谊,孙和与中庶子们受了影响,然而所论之事既非国之兴亡,亦无深谋远略,多言繁称,虚而无用。
其中有篇讽刺士人博弈,长篇大论七百字,总而言之,博弈无益,徒使士人忘本。几个黄口孺子,未曾尝过片刻之苦,口口声声劝人劳苦身体、契阔勤思,令人哭笑不得。
杨笁说,鲁王也曾读过这篇博弈赋,称赞其一以贯之、文从字顺,却不解其意——“‘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何况爱好博弈,非奸非盗,无伤大雅,何必小题大做,贬讥于世,泾渭分明,尊己卑人?”——话虽有些刻薄,大抵合了孙权的心意,过去胡综好酒、贺齐好奢、朱桓狂傲、鲁肃粗疏,哪一条不比博弈罪重。为君者不求全责备,为臣者各得其所。
中书令孙弘进言,以诗赋清议朝廷,与暨艳无异,此乃臣子之事,非为君之仁道,久之恐失民望。提到民望,昔日步氏盛宠,孙登虽念徐氏,却懂得咨询步騭,安抚笼络,面面俱到,而孙和在王夫人过世后却生嫌隙,与他疏远。孙权思及此,一时间感慨万千。
谷利进宫辞别孙权,从日出待到满天星斗时,终于只有道别了。半生朝夕相伴,生死与共,终于也到头了。他解下佩剑交给侍从,来到殿前,跪地叩首。他年事已高,生了几场病,身体大不如前,强打精神侍奉一日,中途还瞌睡几次,颤巍巍地一拜,便被左右扶起了来。八月的夜风濡湿了主仆二人的眼眸,如星空一般荧熠。孙权刚一伸手,谷利便一把握住了,酝酿了一整日的话便说不出来了,若不是风吹灯盏,人影摇动,天地间仿佛都静止了。
这时一名宫人自檐廊一头匆匆走来,手捧一卷竹简,简上系一道雪亮的织锦,如同利箭,刺破了静谧的夜色。
孙权借着廊下灯光读信。谷利为他又添了一盏灯,候在一旁,瞧着那缕飘动的白锦,回想起黄龙年东归建业时,孙陆正情浓,鸿雁往来不曾断绝。那时候宫人近侍也盼着信来,盼着龙颜大悦,皆大欢喜。而今年长,信少了,众人也不盼了,自吕壹案后,这信祸福难料,众人只求平静度日,切莫大喜大悲,横生风波。谷利正恍惚间,忽听得哗哗竹响,只见孙权两手打颤,满面惊愕,方才凄凄离愁缠绵之意,瞬忽不见了。谷利将灯凑近了些,见孙权脸色,大吃一惊,抓着他的手劝道:“皇上,保重龙体。”
孙权瞪着那竹简,火光聚在眼底,摇曳出一抹异样的光采。他忽然张口,柔声细语道:“谷利啊,聚散离合,因缘有定。你去吧,自保重,莫牵挂。”说完挣脱了扶助半生的手,却不回殿中,迈开大步,独自下了台阶,直向宫门去。宫人们匆匆挑灯跟上,纷乱的人影如鬼火一般舞动。
是夜杨笁接到传召,更衣出门,半睡半醒间上了车,下车时还有些迷糊,猛抬头见廷尉署大堂灯火通明,不禁打了个激灵,方知出了大事。进了外堂,两旁置熏炉,馨香扑鼻,将常年弥漫的腥气遮掩。左右肃穆,除了廷尉官员,还有侍御史徐原、中书令孙弘、侍中张休在侧。杨笁抬眼瞧了瞧隔断内外堂的屏风,见内堂透出光来,霎时间睡意全无,扑通跪下去。皇帝亲临听讼,看来当真出了大事。
只听廷尉问他,自六月乙丑至今去过何处、见过何人。杨笁心念电转,想起那正是孙权宣他密议之时,当下稳住心神,一边细细将两个月的行踪一一道来,一边暗暗将朝内外事梳理一遍,一个念头隐隐成形呼之欲出。
夜幕沉沉,杨笁说了一会,廷尉接着问话,笔吏奋笔疾书,其他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正在这时,内堂传来一阵骚动。廷尉愣住,笔吏顿笔,张休一怔,忙向屏风后去,却感到迎面一股劲风,气势汹汹,唬得退开两步。赤白长袍一掠而过,众人大惊,纷纷起身行礼,低头面面相觑——不知方才哪一句问得不对,惹得皇上不悦,竟坐不住,到外堂来了。
孙权对众人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杨笁面前,掷出一卷竹简。杨笁心中一凛,拾起竹简一看,果不其然,丞相上书云,太子国之根本,不可动摇,又言及高祖欲废长立幼之事,言外之音,臣深明大义,亦期期不奉诏也。
杨笁作态道:“皇上,这是?”
“你少跟朕装糊涂!”
“皇上息怒,臣当真不知。”
“朕独与你议事,丞相远在千里,怎会得知?”
杨笁挺直了脊梁,指天为誓,铮铮答曰:“臣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臣不曾泄露半句,请陛下明察。”
孙权怒不可遏,胸中一把火烧得生疼,来回踱了几步,突地定住,瞋目切齿,瞪着杨笁膝前的竹简。众人因皇帝发怒,都伏在地上,各自一头雾水,只知要提审杨笁,询问近来交往行踪,却不知所为何事,此时又听说与丞相有关,更是迷惑不解,偷偷瞄向那竹简。
杨笁卷起竹简,高捧过顶,凛然说道:“皇上息怒。事已至此,皇上既有废立之意,还请当机立断,若等到雏鹰展翅,为时晚矣。”
张休、孙弘都是一惊,猛看向孙权。
孙权的脸孔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废太子一事本是他暗自打算,尚未定论,如何施行,亦无头绪。张休乃太子妃叔父,原该防范。他因杨笁泄密,气得糊涂,竟忘了遣退张休,被他得知,一时懊恨不已。又恨杨笁这一计破釜沉舟,逼他承认废太子之议,众目之下遭了小人算计。再因陆抗太子娅婿,杨笁既称赞鲁王,却又泄密给陆议,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疑窦丛生,心乱如麻,只感到那边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将他团团禁锢,头顶上乌云密布,层层叠叠压了下来。他指着杨笁,半晌憋出两个字——拷讯。
杨笁大惊失色,高呼“冤枉”。这二字火上浇油,气得孙权挥翻了案上熏笼。
孙权离了廷尉大堂,已是曙色熹微,一夜过去了。他怒气仍在,力气却抽干了,昏沉沉的,仰望天际,感受不到一丝光明,露水冰凉,沾湿衣裳,沉甸甸地拖在身后。
张休在他身后徘徊,忧心忡忡,左思右想,终于问道:“陛下当真有废太子之意?”
孙权怒道:“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
张休不敢多言。孙弘跟在二人身后,阴冷地扫了张休一眼,绕到孙权身侧,道:“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先回宫休息吧。”
“无妨。”孙权用力睁了睁眼,唤来廷尉,下令将杨笁收监,命人取证杨笁供词,再到各关卡查阅出入纪录,另派人去武昌询问丞相由何得知,查证杨笁是否与丞相通情。他交代完了,目光炯炯地瞧了瞧张休,这才摆驾回宫。
一夜风波起,再难平息。张休不敢声张,毕竟事关重大,且为机密,他只好与亲近商量。皇上不曾明言废黜,众人只得旁敲侧击,太常顾谭、太子太傅吾粲、鲁王傅是仪等各自上疏,请孙权明分尊卑嫡庶,使鲁王出建业,在外镇守,杨笁等人宵小之辈,也应出调。
孙权也知道废太子绝非轻易,当下一门心思查泄密案,免了几回朝,将有关太子的纷纷扰扰拒之宫门外。对于众卿上疏,他或者答得含糊其辞,或者干脆置之不理。
一个多月后,廷尉来报,六、七月间自建业去武昌的朝臣唯有尚书选曹郎陆胤,此人深受太子礼遇,又是丞相族子,杨笁供词中亦咬定此人。中书令孙弘也认为陆胤嫌疑极大——丞相素来谨慎,废黜一事非同小可,若非至亲,岂肯轻易相信?
过了几日,使者自武昌回,禀告孙权,丞相确是从陆胤处得知机密。另有一信,是丞相的上疏。孙权展开信看,顿觉气血翻涌,攥紧了竹简,捏得指节发白,恨不得捏个粉碎。他挥手一掷,竹简飞出去,正砸在中使身上。中使一哆嗦,不及接住,竹简啪一声摊在地上。孙弘拾起信来,视线一扫而过,只见信中对泄密案只字未提,独云:
太子正统,宜有盘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
孙弘不由色变:“陛下……”
孙权打断他,问那中使:“朕要问的是杨笁案,你可说清楚了?”中使连连点头。孙权便沉默了,面若寒霜,目光如炬。自杨笁事发,孙权身边无人可信,越发少言寡语。
孙弘观察着孙权颜色,犹豫道:“陛下,臣以为丞相不提杨笁事,恐怕是……无话可说的意思。”孙权目光凌厉地盯着孙弘。孙弘头皮发麻,咬牙说道:“丞相此举,未免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孙弘飞快地瞄了一眼孙权,见孙权不露声色,接着说道,“太子固然重要,可泄露天机之大罪,难道不重要?非得多鱼之漏,才算重要?明知陆胤泄密,为何不捉拿,反信其言?若非陛下明察,是否便私相容隐,只提嫡庶之别,却将泄密之事瞒过?是否因陛下厚恩,有恃无恐,便欺君罔上……”他欲再说,瞥见孙权颐上青筋隐隐一现,连忙住了口。
孙权眼中依旧阴沉愠怒,嘴角却一翘,漏出一声冷笑。孙弘打了个寒颤。只听孙权道:“听清楚了?”
孙弘慌忙抬头,见孙权正盯着中使。那中使也才明白是问他话,忙答道:“听清楚了。”
孙权又道:“可记住了?”
中使不解其意,不敢再答。
孙权再道:“孙弘这几问朕可答不出,只有丞相才能作答。你再去一次荆州,替朕问一问。”
此言一出,孙弘也不禁大惊。丞相功臣国戚,受尽皇恩厚禄,当年孙权一手扶植,为其抵挡过无数非议毁谤,就连吕壹擅权时,敢白顾雍,对陆议事也不敢专断。孙弘虽有图谋,不曾想皇上会直面向丞相发难,中使这一去,再无退路,若事不成,便是吕壹的下场。他感到一阵寒意,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孙权问:“那陆胤人在何处?”
中使答:“尚在荆州,已传令收押。”而后领旨退下了,殿内只有孙权与孙弘二人。
孙弘瞧孙权的意思是让他也退下,他心念一动,上前道:“臣以为,陛下若有意废太子,杨笁之事不可轻易了结,否则废立无从谈起——”
孙权勃然大怒:“朕在查泄密一事,提太子做什么?!”
圣心难测,喜怒无常,孙弘唬得冷汗淋漓,急忙告退了。
陆胤到荆州审查春夏两季的民事,整理了几箱文书带回京,刚出武昌便为建业来使扣押。他回头看了看前来送行的亲友,看见泱漭天水间白发苍苍的丞相,终究欲言又止。
陆胤未至,孙权身边又出了事。全琮、全绪父子告张休、顾承,芍陂之役后与典军陈恂通情,诈增二人军功,顾谭纵容包庇,当与二人同罪。廷尉鞠狱,上报孙权,赤乌四年全琮督军攻寿春,与魏将王淩在芍陂激战数日,不敌退走,张休、顾承策应掩护,抵住魏军攻势,全绪、全端趁势出击退敌。而后论功行赏,典军陈恂乃顾谭为选曹尚书时所提拔,陈恂欲增张休、顾承之功,以驻敌功大,退敌功小,迁张休为扬武将军,拜顾承为奋威将军,全绪为偏将军,全端为裨将军。
陈恂已伏罪,廷尉劾捕顾谭、顾承、张休等人,待大会公审。
孙权初读牒状,有些陌生,不由诧异,军报文书他向来亲自过目,如此大事怎会印象模糊。再一看赤乌四年,便想起那场无穷无尽的大雪,日复一日的绝望。牒状上的“张休”二字变得如冰雪般刺目。
提审陆胤时正值秋雨连绵,廷尉署外堂弥漫着一股潮腥,熏炉也遮掩不住。陆胤跪在堂中央,神情与杨笁当日一样凛然。
“废太子一说,是你通报丞相?”
“是。”
“你从何处得知?”
“是杨笁告诉臣的。”
“何时告诉你?”
“七月初,臣启程去荆州前。”
“杨笁为何告诉你?”
“臣不知,须问杨笁。”
哼——内堂传来一声冷笑,廷尉止住问话,等皇帝示下。孙弘进内堂去,一会儿又出来,对廷尉耳语几句。
廷尉接着问话:“杨笁如何告知你,说了什么,从实招来。”
“七月己丑,已过日入,臣出公车门,路遇杨笁。杨笁从鲁王宫来,有醉态,洋洋得意,至臣车前,对臣说道,陛下将废太子而立鲁王,劝臣好自为之。臣以为杨笁酒后胡言,斥他住口,欲去,杨笁却曳臣衣袖,又道,尚书选曹郎不识好歹。臣见他已醉,便不与他多言,径自去了。”
“何人作证?”
“当日公车门守卫可作证,臣的马夫也可作证。”
“你可对他人提过?”
“臣只报予丞相,不曾对他人提过。”
廷尉阅过笔录,转交孙弘,孙弘又将笔录送往内室,孙权却看也不看,丢在地上。孙弘正要凑近过去,却听孙权高声怒喝:“一派胡言!”
“皇上息怒。”孙弘见孙权欲起身,伸手去扶。孙权力气奇大,险些将他拽倒。
孙权站稳,向外堂走,边走边怒道:“你身为御史,知杨笁酒后胡言,不杖其一百,反而离去?你当他胡言,既不报朕,为何通报丞相?你既不相信,为何请丞相上书保太子?”
陆胤隔着屏风回答:“回皇上,臣次日启程去了荆州,不及上奏,一路上苦思细想,恐怕事大,于是报予丞相。臣并不知此事乃是机密。”
孙权顿住脚,切齿道:“狡辩。”
外堂中狱吏抬上刑具,咣当当作响。不一会传来一声巨响,狱吏喊“一”,接着一声皮开肉绽,随之一声痛呼,而后是一阵抽气。“二”。又是皮肉之声,紧接着那声痛呼闷在口中,取而代之是一阵粗喘,一阵铁木相挣。
“罪人陆胤,还不招供?”
外堂传来强忍的呻吟和愤怒的喘气声。
狱吏高声唱“五十三”,片刻后又唱“五十四”,一声声催得孙权心烦意乱。他在内堂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已。窗外风雨如晦,烛火忽明忽暗,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头颅发热。他几步来到屏风后——“五十九”——他迈出一步,猛见着堂中央遍身斑驳的陆胤抬起了头。他眼中一花,恍然竟将那乱首垢面的囚犯看做陆议壮年时的模样,一霎时仿佛火烧喉咙,喘不过气,他蹒跚倒退,撞在孙弘身上,眼前乌压压一片,星火闪灭,几只手穿过黑暗向他伸来,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猛地竖起眉毛,大睁双目,精光四射,直瞪着陆胤面孔,一步步来到前堂。陆胤为他的癫狂目光攫住,仰头望着他。
“大胆!”
第六十下杖责伴着这声呵斥打在陆胤背上,陆胤浑身抽搐,举手揖拜,低下头嘶哑道:“陛下。”
那双手消瘦纤长,骨节分明,与心目中的富贵柔润截然不同。孙权顿时清醒了,眼眶发烫,心潮翻涌,僵立原地,萧萧秋风钻进门窗缝,将他吹透了。
孙弘使个眼色,廷尉便在一旁启奏,请些时日查证供词,待陆胤与杨笁对质时再请皇上讯狱,今日时候不早,请皇上保重龙体。
众人见孙权闭了闭眼,知他默许,见他不走,不敢多言,抬出陆胤,撤下刑具,方才喧哗的大堂又变得空荡荡了。
孙权又在堂中立了半晌,这才出了大堂。时已人定,夜雨红灯,氤氲朦胧,雨珠沉重地打在伞上,脚下一团漆黑,积水冰凉,顷刻便浸湿鞋袜。
廷尉诸人随从在后,劝道:“皇上,回宫吧。”
“都退下,今日不须侍候了。”孙权走了几步,见孙弘依旧跟着,又说,“退下去。”
他并未离开廷尉署,却来到一处偏僻院落。院墙内响起几声犬吠,狱吏们提着刀戟聚到院门,看清是皇帝驾临,大吃一惊。
孙权不理众人,径自走向东面一室,命守卫开锁,推门便入。室内点着一盏油灯,霉味刺鼻,除了当中隔一道栅,拴着拳头大的栅锁,倒与寻常屋室无异。栅的那头有一木榻,榻上卧着一人。那人醒着,听见动静,支起身,一见孙权,翻滚下榻,跪伏在地。孙权命人开锁,将人都遣退。
栅门吱呦着晃开了,碰到跪着那人身躯,又吱呦着晃回来。
“起来吧,没有旁人了。”
跪着那人正是顾谭,他谢恩起身,四顾凄凉。他生来富贵,头一次如此狼狈,连个请皇上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他叠起榻上衾被,想铺个地席,孙权却随他进了栅牢,按住他的手,就势坐在榻上。牢内更加潮湿腐朽,木榻如冰,墙薄瓦薄,风吹雨打,真真切切。突然屋顶上哗啦响,有什么击在瓦上,似要将瓦片掀去了。
孙权抬头望,黑洞洞一片,叹道:“难怪你睡不着。”
顾谭垂手站在榻旁,问:“陛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孙权悲哀道:“你说所为何事?”
“陛下审过杨笁案了?”
孙权皱了皱眉。
“已有结果?”
“与你有何关系?”
顾谭不作声了。
孙权懊恼道:“你如今自身难保,还顾得旁人?还有十日便是大会,你要如何辩白,想好了没有?”
“臣此前上书,陛下是否看到?”顾谭见孙权不答,又说,“诸王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太子正统,诸王若存布衣昆弟之心,恐生帝制而天之意。今立太子不足三年,地位远不及宣太子时安固,却与鲁王宠遇齐横,陛下英明,为何埋此祸患?”
“这与芍陂论功事有何关系?芍陂之役你并未随军,军功既非你所诈增,也并未增于你。即使陈恂衒卖国恩,你却未必知道。大会之上,你可要讲得明白。若辩白不清,便服罪认错,朕也会设法保你。你聪明通彻,应当明白道理,切莫提些不相干的事。”
“太子之事,是不相干的事?陛下圣明,芍陂一役已过三年,为何偏偏此时提起?只为抢夺张休、顾承手中的京下、羽林兵权。陛下,此乃图危京城的大事。”
孙权漠然看了看他。
顾谭恍然,惨声道:“莫非陛下真有废立之意?”
“太常、典军入狱,外藩与内侍通情,边将又疑蜀中有变,请求增兵。你说,朕此时还有余力吗?”
顾谭沉默,室内只剩风雨声。一会,孙权温言道:“朕初见你时,你才弱冠,眼看你长大,还会不知你?”
顾谭面如死灰,垂泪无言。
动之情晓之理,顾谭仍无动于衷,孙权也已无计可施,疲惫涌上身来,只感觉这栅牢寒凉刺骨,一刻不愿逗留。“子默……”他话未说完,摇摇头,拂袖而去,至十月大会,再没有来过。
十月大会,审卦吉凶,是察阿党,罪无有掩蔽。
癸丑,当空悬着白日,寒光四射,急风呜呜作响,帷幔张扬,殿前百官林立,褒衣博带随风大动,一波接着一浪。孙权从大殿高台上冷眼望去。谒者呼,将罪臣顾谭、顾承、张休等人押上殿来。一行人披发徒跣,在大风中飘摇,为首三个格外惨淡。众卿唏嘘不已,想当初皇上承运天命,文侯、肃侯辅国,位高权重,子弟奉命侍从宣太子,何等荣宠,何等高不可攀,而今文、肃身故,子弟竟为争尺寸之功,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谒者宣读劾状,问众人可知罪否。张休顾谭一悲一愤,闭口不言,身后从犯瑟缩观望,也不敢应声。
于是有人启奏,罪犯诸人恃宠骄纵,目无法纪,当施以杖责。全琮追忆起芍陂一役之惨烈,那时江面辽阔,塘坝前无所遮蔽,漫天箭矢雨集,樯倾楫摧,江上浮尸遍布,血流漂杵,中郎将秦晃率将士冲锋,身中数箭犹奋勇当先,终葬身滚滚波涛。反观殿中三人,倚仗门户,欺世盗名,辜负圣恩,令死者不能瞑目。说到激昂处,更有死难者旧友亲朋余愤未消,悼恨难抑,竟痛哭起来。寒风呜呜地与他们嚎啕。
哭声中有人启奏,顾谭、张休等罪人,素来自命不凡,负经天纬地之略,不屑于行伍之事。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绛、灌以甲胄匡国济时,岑、冯以武夫克成远业。昔年陛下创基,投袂奋发,待诸将以骨肉之恩,委以兵马重任,陈武、董袭忘身殉国,凌统、周泰舍身护主,甘宁有弃暗投明之智,蒋钦有忘私举贤之德,陛下尝道,与诸将同荣辱、共休戚。这几只处堂燕雀,坐享其成,不知感恩戴德,却整日喳喳啼鸣,扰乱圣听!
此时又有人启奏,顾谭、张休出身诗礼世家,自认有博古通今之才,傲世轻物,以为寒士孤陋,逆其师学,不可相与为伍。
——徇私枉法、诈增功劳,如此寡廉鲜耻,何以自诩正道君子?凭近臣之便,巧言蔽主,只手遮天,凡不附己者,则借口出调国外。过去张温擅用私情,许人官,以为己恩,陛下仁慈,饶其性命。这几人不深以为戒,反以为标榜,明知故犯,罪加一等,陛下虽有十倍仁慈,却不能纵容这十倍的恶行!
众武将横眉怒目,众文臣愤愤不平。一时有人震怖,有人窃喜,有人灰头土脸,有人羞愧难当,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兔死狐悲,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趋炎附势,有人落井下石。
千奇百怪,精彩纷呈。这厢一言,那厢一语,闹嚷嚷,密麻麻,比那芍陂之役,更乃是天上箭矢雨集,地下血流成河。
两侧文武中有与三人家族亲厚者,如朱据、孙祺等,眼看三人受难,不忍坐视不理,顶着满头乌云,上前启奏,恳请陛下看在张顾两家几代忠勤,看在文侯、肃侯国之旧勋,看在宣太子的情面上,网开一面,准许三人戴罪立功。
此言一出,又激起滔天巨浪——文侯正色立朝,肃侯辅国以礼,张承、顾邵有长者之美、识人之明,陛下以此选张休、顾谭侍从宣太子,礼遇隆重,恩情深厚。这三人无尺寸之功,无金石之策,不思尽节以报恩,却作奸犯科以逞私欲,何颜面对先人?!
这一声“宣太子”,终于使高台上不露声色的皇帝眼中起了波澜。那双冷漠的眼睛眯了几下,眼角的皱纹微妙地扭曲着,仿佛被什么微不可寻的东西刺痛着。
孙弘离得近,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启奏陛下:“芍陂之役乃在赤乌四年夏,宣太子不豫之时。张休、顾承初战边境,宣太子忍病痛之苦,亲至坛场,鼓舞将士,恩义至极。二人不能斩将搴旗,却在大丧之际,徇情枉法,行此贪名图利之事,辜负宣太子,罪无可恕,请陛下明断。”
孙权感到一波巨浪铺天盖地涌上台来,手不可遏制地抖动着,掌心犹存着孙登强忍病痛时浸透背脊的冷汗。台下一直沉默倔强的罪犯也因这番话大为动摇,顾承惊愕失色,张休膝行上前,摇头大呼:“陛下——”
“大胆!”吏卒一棍将他打倒在地。
太子孙和双目通红,忍无可忍,刚要上前,被身旁吾粲一把拦住,暗暗含泪对他摇头——自身难保,爱莫能助,更不能互相牵连——孙和悲愤交加,咬牙强忍泪水,那双肖似孙权的丰盈嘴唇连带着唇上一层薄须颤抖不止。
台下众卿或悲或喜或哀或愤,唯有一人,眼观鼻、鼻观心,宁静从容,全然置身事外,这人便是鲁王孙霸。一片纷乱吵嚷疾涛巨浪风雨飘摇之中,独独他岿然不动。
孙权一眼便看到了他。在他那张俊美的脸孔上,与孙和最为不同的,是那双坚毅的薄唇。薄唇轻言,孙霸却不然,年岁越长,越发稳重。孙权看了他一会,目光从他脸上移到孙和脸上,又看了孙和一会,再移回孙霸脸上。往来之间,他仿佛看到孙和身前站着孙虑,孙虑身前站着孙登。
那该有多好。
孙权畅想着父子君臣团聚的景象,转移着内心的刺痛。他的畅想被谒者的呼声打断——谒者问:“汝等罪行昭然,可服罪否?”
“不服!”张休抵着吏卒的棍子,挣扎着昂起头,引颈嘶吼,“芍陂军功事,我受小人诬陷,蒙不白之冤,若以此丧命,是我不审慎,自取其辱!但若侮辱我对宣太子之心——我不服!此仇不共戴天,即便我死,此恨不休矣!”他张开大口,放声痛哭,被冷风呛住,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他血淋淋地惨咽着:“我不服!”
众卿只知他风流倜傥,未曾想他竟会如此狰狞疯癫,都目瞪口呆,不由得屏声静气。吏卒举着棍,不知打是不打。狂风呼啸而过,众卿感到寒意侵人,皆敛袖而避。
张休仰着头,纠缠的须发狂乱地飞舞,眼神逐渐涣散,似乎看见什么,暂时纾解了他那死亦不休的仇与恨。
顾谭跪行至张休身边,说道:“宣太子对我等恩重如山,我等铭心刻骨,片刻不暂忘。这忘恩负义之罪实乃无中生有,诬罔上听,我等不服,请陛下明察。”
他绷直身躯,抬头望向孙权。自弱冠起便同复于父、牢刻于心的容颜身姿,此时却十分陌生。这位陌生的尊贵长者,面容宁静、双目含悲,用陌生的口吻对他说:“芍陂军功事你并非罪主。你若谢罪,免罪释放。”
——皇上,顾谭无功,因何赦之?
——法不阿贵,请陛下三思!
——顾谭藐视朝廷,败乱法纪,当以儆效尤,濯污扬清!
——顾谭罪数重,释之不足以平众怨!
群情激愤,一片哗然,孙权充耳不闻。孙弘、全琮等人大为着急,暗自传递眼色。
顾谭说:“陛下建号之初,满朝同心,而今营蝇斐锦,谗言大兴。陛下,为何如此?”
——放肆!启奏皇上,顾谭诬罔大不敬,罪应大辟!
太子孙和浑身打颤,张休回了魂,咳得直不起身,顾承泣血涟如,众犯人叩头求饶,众卿之中,相亲者捶胸顿足,相恶者推波助澜,相惧者重足而立,侧目而视,不相干者,惶恐不安,悲哀无措。
这纷争吵嚷的洪水狂潮之中,鲁王孙霸依旧静如止水。顾谭看着他的背影,忽地干笑一声。众臣听他笑声古怪,大为惊骇,孙霸也不禁投来一瞥。顾谭目眦尽裂死盯着他,眼光如猎狗鹞鹰般地咬住他,恨不得对他喷出一口血去,他却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再次隔绝喧嚣,波平浪静。顾谭盯了他片刻,又看了看高高在上、同样不露声色的孙权,自知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心灰意冷地干笑起来。
孙权在有人出口斥责之前说道:“肃侯过世不足两年,朕念旧恩,不致法,台下诸人并徙交州。”孙弘欲言,他抬手止之,又道,“功过足相抵也。”
顾谭、张休苦涩茫然地僵跪着,朱据夺过吏卒手中长棍,按着二人肩膀叩头,泣曰:“还不谢恩?休再胡言!”
孙弘等却已抢先跪拜称颂皇上仁慈。
在凄厉的狂风与恢弘的万岁声中,孙权起驾回了寝宫。他因顾谭之言大失所望,胸中淤塞,待孙弘觐见时,他面前案上铺着作诏书的丝帛,依旧是一片空白。孙弘身后跟着自武昌归来的中使,那中使手中的白织锦信,让孙权阴郁的脸色又暗了几分。
中使在建业待了不足三日,带着张休、顾谭、顾承等人坐徙交州的消息,又被遣去了武昌。在建业渡口,他遇上押解一驿夫回京的一伙官兵,其中一名与他相熟的悄悄对他说,截获了太子太傅吾粲送往武昌的信。
这信直接送到了廷尉署大堂内室。孙权看过之后沉默良久,继而放声大笑。前堂审问陆胤的廷尉署官都停下来,起身恭候。不一刻,孙权风风火火走出内堂,将一卷竹简丢给陆胤,问:“朝中究竟有多少人与你一样,以为凡事通禀武昌,托丞相之口,便能为所欲为?丞相的话朕一定听?丞相的话是金口玉言不成?”
众人见他笑得狰狞,都埋低了头。陆胤连说不敢。
“哼,你不敢?你是不敢暗通款曲,还是不敢火上浇油,怕引到丞相身上?既然你不敢,朕只好问问那吾粲,看他敢不敢。”孙权转身一顿,又回头说道,“朕也该问问丞相,看他以为你二人敢不敢。”随即指了一名中使,“去见丞相,将吾粲的书信都带回来。”
陆胤伏在地上泣涕横流。
即日太子太傅吾粲入狱,家中信笺文书全部送往廷尉。一月之内,中使自武昌还,将一箱书信带回建业。廷尉连查数日,皇上定罪,叛吾粲罪诛。陆胤、杨笁观刑。刑中杨笁发狂大叫,被狱吏堵住嘴巴,拖回大牢。
行刑之后,即刻提审杨笁、陆胤,孙权亲自审问。
二人入狱数月,已体无完肤,不成人形,膝上疮痍,跪不住,只得趴在地上。
杨笁喊道:“陆胤!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陷害我?!”
陆胤单独受审时十分恭顺,一与杨笁对质,却又精神抖擞,针锋相对:“你阿附鲁王,得意忘形,泄露天机,咎由自取,如何是我陷害于你?”
“分明是你内结太子,外通丞相,图谋不轨!太子太傅都已伏法,你还不认罪?!”
“住口!若非你泄露消息,我如何得知?你如今不能辩明,于是构陷太子,究竟是何居心?”
“休得喧哗!”廷尉叱令二人肃静,上禀孙权,查证陆胤的供词,公车门外守卫的确见过二人交谈,也有推攘,然相隔甚远,并未听清说了什么,陆胤车夫的供词不足为证。欲知实情,还须二人供认。
狱吏抬上刑具,落地时一声响。杨笁一阵抽搐,呕出一滩腥绿粘稠的汁液,顿时恶臭扑鼻。众狱吏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脸上发青。陆胤斜睨着,嗤之以鼻。
堂上孙权冷笑一声:“都吐出胆汁来了,看来过不多久,实话也该吐出来了。”他微一仰头,狱吏举杖。
背上“呼”一股劲风,杨笁难以忍受地嚎啕起来:“皇上!皇上!冤枉啊皇上!”
在他呼天喊地的时候,中使来报,太子、鲁王都已到堂外。
陆胤猛然惊起,高喊道:“陛下万万不可!陛下忘了戚夫人人彘之戒?!”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扑通”一声。他浑身大颤,艰难地扭头,见孙和颓然坐倒,面无血色,脸上旧泪未干,眼中又涌出新泪来。陆胤咬牙回过头去,不再与他相对。
孙和双手发抖地伸向陆胤,却被左右从官一把抓住。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太傅已……”,便被左右死捏着手堵了回去。
孙霸在孙和之后进堂,见了地上两犯人,也是一怔。狱吏的一杖夹风落下,杨笁喷出一口鲜血胆汁,场面惨不忍睹,孙霸皱起眉头,别过脸去。
孙权制止狱吏,一掌砸在案上,怒斥道:“你二人整日结交朝臣,议论国政,自以为高明。怎么?莫不知国政之重便是刑柄?连断狱论罪都看不下去?!”
孙和、孙霸连忙跪下去。
“你二人诸宾客侍从,满口经典大义,都只是说给朕听的?对你二人所作所为,反视而不见?”
二人低头不敢应声。
“敕令你二人闭门精学,禁断宾客往来!”
二人大吃一惊,正待争辩。
“退下!”
孙权振袖,左右侍从将二人围住。二人只得退出堂去。堂中杖风又起,大门轰然关闭,杨笁的尖叫远远地传了出来,在仲冬阴霾的天地间回荡——
“皇上!啊!我服!我服罪——”
有中使自武昌回,至廷尉署见孙权,呈上丞相谏疏,大抵与前文相同。孙权问那中使:“丞相还说过什么?”
“回皇上,丞相请旨诣都觐见。”
“不许!”
狱吏正对陆胤用杖刑,因这声大吼而住了手。
“不许停!”孙权怒砸奏案,振衣而起,“他人在千里之外,尚有人与他通情,他不向朕禀报,反而——若回到都城——”他气得语无伦次,指着中使道,“你往来荆州几回?”
中使答,四回。
“他都说过什么?”
回皇上,丞相未对小人说过什么,只问皇上龙体是否安康。
孙权指尖一颤,攥紧拳头,背手不语。
晚间起了风,不久下起雨,寒风冷雨敲窗,吹动一室烛火。室内冰冷。狱吏麻木地挥动棍棒,长影缭乱地投在墙上、地上、顶上、四面八方。似曾相识的景象不时蹿上脑海,灼烧着记忆,孙权的脸孔在阴影中抽搐。
陆胤一声不吭地受刑,眼中渐渐白多黑少。杨笁呆卧在一旁,身下铺着布席,面前铺着他签押过的罪状。笔吏已抄录一份,送往中书,永世保留了。他面对着陆胤,一会冷嘲热讽,一会好言相劝。他目不转睛,又似乎根本没有看着。
过了很久,孙权低沉地说道:“不许丞相诣都。将吾粲获罪伏诛的诏书抄录一份,给丞相带去。”
中使领旨,又说:“皇上可有话要问?”
“朕问过他多少事,他可曾回答?还有什么可问。”
一旁传来尖利得犹如鼠叫的响动。孙权一看,竟是杨笁在笑。杨笁笑得狰狞古怪,瞳子放大,熠熠闪光,龇起沾着胆汁血渍的斑驳牙齿,沙哑地说道:“皇上,大有可问。”他一口咬破手指,在身下布席上奋指疾书。
孙弘走近来,为孙权念:
——丞相陆议,欺君罔上,营私舞弊,结朋党,乱君臣……
神志不清的陆胤抖了几下,不动了,眼缝中流下粘稠的泪水。狱吏捏起他的脸,探探鼻息,翻翻眼皮,报告说陆胤晕过去了。
孙权摆了摆手,依旧盯着咯咯怪笑的杨笁。
当夜杨笁肝胆俱裂,血尽灯枯。布席上列数丞相二十条罪状,孙权刺破他的左手,挤出一点血,扳着他的手替他写完了最后一句“此其二十罪也”。中书抄录,血书由中使带往荆州。
待诸事了结,孙权出了大堂,恍恍地走入漆黑的雨夜里。
孙弘紧跟上去,接过侍从手中的伞,轻声说道:“陛下,依臣所见,杨笁虽供认,却无旁证,陆胤绝不清白。连月来入狱伏诛之人皆保全太子,供词皆指向鲁王,与陆胤如出一辙。臣以为,此事必与太子有关——”他说到一半,却见孙权侧过头来望着他,借着依稀的灯火,他看见孙权的眼睛竟如杨笁一般,瞳子放大,熠熠发光。 “皇上?”他一把握住孙权的手,却感到那只手又冰又硬,竟如死人一般。他惊叫着松开手。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去。他毛骨悚然,心跳得极快,嘴唇颤个不停,强自稳住心神,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此前太、太子至张休府上……那件事、始、始终查不清原委,斩草当除根,那张休乃是太子妃叔父……”
孙权眨了下眼。孙弘狠狠打了个寒颤。孙权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孙弘张口结舌:“啊、是!是!”
孙权转过头,大步而去,足下水花飞溅,他却似乎无知无觉。孙弘感到孙权浑身笼罩着一片阴森腐朽的死气,在这黑洞洞的风雨夜里格外恐怖。他急招呼宫人侍从来撑伞,再不敢靠近,掉转身,落荒而逃。
赤乌七年末,张休在交州收到了赐死的诏书。赤乌八年二月,武昌送来讣告,丞相去世。那时孙权正仰躺在园中的凉亭里,春风拂面,满目繁花似锦,孙亮细嫩的小手杵在他的胸口,圆润的膝盖顶着他的肚子,清脆的笑声从下面不断地传来。使者来时他很是不耐,也不起身,偏过头问,什么事非要送到这来?
中使报完,他躺着不动。
孙亮揪着他的胡子,笑嘻嘻地往上爬,摸摸他的脸,突然哭了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