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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魂聇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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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魂聇聇(三)
“立储事关重大,凭一面之词,妄度圣意,擅做主张。”
“臣父受诏兼内外之任,立储建本之事,并非妄议。”
“太子自东归建业,十六年间未到过武昌。丞相与太子不过数面之缘,何以知其明暗,而固为之请?”
“官员自建业来,对太子有称述,尚贤、好学、仁孝。太子新立,富于春秋,纵有不尽如陛下之意处,左右匡辅,亦可改之。方今天下未一,不宜频更储君,故而为之请也。”
“既为太子请,上疏明谏则已,为何数与吾粲通情。二人同郡,素来亲密,交通书疏,内外勾结。”
“吾粲初任师保,恐有失职,因臣父曾辅佐宣太子,故作书询问事宜,并无私相沟通之事。”
“太子与其子抗姻娅,其不知避嫌,反而煽动党羽,淫说君主,势压班僚,挟私而公议,以求利断。”
“太子正统,鲁王藩臣,嫡庶有别,当宠秩有差,各得其所。忠謇之言,并无偏袒之意。”
“其外生顾谭诸人,各托阀阅,恃宠骄纵,不思报国恩,反唯其马首是瞻,凶渠逆党,腹背与共。”
“谭等秋时入狱,后至流徙,臣父年初方知,至于谭等上疏,至今未有所闻,何来腹背一说。”
“人臣之礼,三谏而不用则退。其固谏不止,援引亡国,深怀怨怼,欲显人君之非,乃侮上大不敬也。”
“‘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与其危君,宁危其身。’如今身殆而莫能两全,不得已而为,并无不臣之心。”
“国家委以伊吕之任,处三公之尊,其不思明威敕正,反矜功失节。昔周公尚畏,其勋劳功德可比周公?安敢居功自傲,藐视朝廷?”
“处其位,司其职,秉公无私,问心无愧。而瓜田李下,薏苡之谤,无以为辨,只求陛下明察。”
那陆抗眉头颤动,声调震荡,一副强忍屈辱的模样。中使竖朵听了听,窗外风声大作,屏风后无声无息,遂又问道:
“驱逐异己,树置亲近。凡不附己者,辙连番上奏,屡作瑕衅,遣出都邑。”
“臣父闻二宫齐衡,必有彼此,当以为忌。请鲁王出镇藩国,以防其左右推涛作浪,并非因朋党之争。”
“若不相与为伍,则耸动听闻,离间骨肉。语吾兄穆令其更立门户,使吾绝断手足之情。”
“杨笁以众誉见用,非效得贤能也,终不能成事,必为致祸。先父规劝杨穆,乃使其避祸,并无离间兄弟之意。”
“又劝卫将军全琮黜子寄,废亲亲之恩,是其不仁也。”
“卫将军国戚,身份贵重,子弟更应慎行。先父以金日磾事谏之,望其深明大义,贻厥孙谋,莫因私纵恶,隳节败名。”
“周祗募鄱阳兵,既不止之,亦不助之。及鄱阳寇乱,乃发兵,所得数千,择其精锐而归己。成事享其功,败事委其过,贪功尚名,是其不义也。”
“周祗冒然深入险地,为乱民所杀,身死事败,何功之有?出兵平乱,盖补过而。所得兵卒依制收编,未曾私取。”
“明知陆胤漏泄省中语,既不拘捕,亦不上奏,私相容隐,纵人之恶,是其不公也。”
“太子国之根本,本立而道生,当以固本为先。其时拘囚陆胤,于事无益,舍本而逐末,事后诣都请罪则已。”
“昔陛下欲遣偏师取南海,其谏止曰南海民犹禽兽、不足济事,今其族人陆凯南征,为何不见上疏?南海之民已自教化乎?背公立私,是其不正也。”
“陛下初遣军南下乃于建号之初,民尚贫弱,国用未丰。陆凯南征乃赤乌五年事,十余年来,帑藏尽足。彼一时,此一时也,未有私也。”
“其屡言宽赋缓刑,以推惠于百姓,施恩于将吏。而其兴师募兵多忧扰地方,又以小过挟嫌同僚,言行二三,是其不德也。”
“博众济以除乱,养士民以安国,二者兼而有之,临时量宜,绳愆纠谬,非二三也。至于挟嫌同僚,实乃难言谏戒,义理虽存,反致毁訾。”
“初在吴,散公财以说民,后至荆州,行小惠以取众,使民萌皆誉己,朝野瞻望其名,居心叵测,是其盗也。”
“当年海昌干旱,臣父开仓济民以救贫困。后荆州始定,广纳贤士以安抚初附。及义而谋,信民而动,并非盗名。”
“陛下因吕壹事罪己告谢,是非已有公论,何须作态而云有不自安之心?今见之为二宫事,焉有丝毫不自安之意?罔上不道,是其佞也。”
“‘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非作态也。小臣一时蔽主,终为儒贤所困,而二宫事关国祚,故谏而不止。”
“新朝初立,名分未定,尝自谓汉志士,却无夷叔之义行,腼颜取荣而好虚名,贪慕爵禄而怀二心,是其邪也。”
“良、平入汉,马援择君,乃归慕圣德,识时务也。臣父入侍,有四十载,忠勤毕力,尽节用命,二心之说,诬罔之辞。”
“谏人师日磾,私效法霍光,多置私党,充塞朝廷,是其奸也。”
“州郡辟举人才,考绩黜陟,各依典制,此尚书事。臣父久在外,军中多务,民事亦繁,未敢怠慢。无权无闲,何以行便。”
“位极人臣,欲壑难填,阴结宾客,谋立太子,构邪议犯上作乱,是其罪十九也。”
忽而天光骤暗,一阵急雨敲窗。中使眼角瞄着陆抗,耳听着屏风后头。眼前这位面孔如天色般阴沉,屏风后那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更比雨点急迫。他见眼前这位不答,耳后那位不问,于是又照着爰书念下去:
“观其言行,尚名多欲,包藏祸心,事同王莽,遂至篡逆,窃钩盗国,是其罪二十也。”
窗外电光一闪,那陆抗一个激灵,猛地眨眼,将盈眶的眼泪尽吞回去,在滚滚雷鸣声中说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屏风内一阵躁动,“咚咚咚”龙杖敲着地。中使急向内去,险些与孙权撞个满怀。孙权定住身,睨眸向陆抗瞧了一瞧。杨笁所白二十条中有些陈年往事,陆抗年幼,不会知道,想来是他父亲临终前授意。那二十条另有些穿凿附会、不攻自破之处,孙权即便气得糊涂,也不至于全信。唯独第十九条,谋立太子一罪,他想要听个明白。然而陆抗没有回答,不知是陆议无话可说,还是来不及说,亦或是陆议说了,而陆抗说不出口。
电闪雷鸣,孙权的脸上白了一白,目光暗了一暗。他想看一眼那陆抗是个什么情状,可有几分像他父亲,透过新人可否见故人。然而这一眼实则多此一举,无论陆议死前是恩情如旧,悲痛欲绝,还是爱恨交织,心灰意冷,他都已在梦中见过了。
昨夜陆议与他恩断义绝,冰冷地说道,可惜一身才华心思,所托非人,悔之不及矣——直将孙权气醒过来,闷坐到天明。后来诸子觐见,太子鲁王各怀心事,越发看不透。孙奋孙休懵懂年纪,无端生恐惧,不与他亲近。言传到宫外,子至孝,父不慈,臣尽义,君无仁,大吴人伦不睦,天道将亡。
孙权满腹的怨怒烧到此刻,已入骨髓,神魂颠倒,心智混沌。屋外轰雷贯耳,电光矐目。他双眼冥眴,惟见一缕电光,似有所指,便循之而去。脚边磕绊,耳畔嘈杂,他挥动龙杖,全然不顾。他追着那缕闪电,只觉得扶摇而升,来到荡荡雷云之上,置身惊涛骇浪之间。只见云那端电光闪耀,一白发老人正兴风作浪。他对那老人嘲讽道:
“你纵没有二十罪,也有十罪,如今一死了之,既保太子,又救陆胤,无非是舍身存续的意思,朕念你往日功劳,成全了你,你又何必做作?若想要朕性命,还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云那端一声惊雷,疾风哀嚎,怒浪滔天,猛将他掀入洪流,大水凶猛,霎时没顶,冲灌七窍。他一声大叫,在惊恐与剧痛中回过神来,发觉竟身在殿前,不知如何滚落台基,眼耳鼻口处处如撕裂般灼痛。他忍痛凝视天空,透过障眼的迷雾,只见乌云密布,那老人无影无踪。一阵狂风吹翻了伞盖,灯笼烂在水里,左右侍从手忙脚乱,大雨倾盆,将人人浇个彻底。天上雷电交加,地上轰隆巨响,南面腾起一团黑烟,宫人疾奔来报,雷霆击中宫门柱。话音方落,又一声雷,震天动地,身后偏殿坠下几块碎砖烂瓦,引得一片惊叫。大水奔腾,将碎瓦冲刷下台基,淤在孙权身边。
孙权怒不可遏,杖指天幕,瞋目切齿,说不出话来。众侍从见皇上魂不守舍,哀劝不听,都六神无主,心惊胆战。这时候人群中分出一人,几步奔至身前,道一声“陛下恕罪”,夺过龙杖,将他抱住。可他年老体重,遍身淋漓,这一抱没能抱起。众侍者愣了片刻,忽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去推抬。孙权仍糊涂,不肯由人摆布,奋力挣动不住。那人连声呼唤:“陛下,臣是孙峻。”
孙权眼中掠过一丝清明,伸手抹去孙峻脸上的水,定睛瞧了瞧,雨珠碎在眼帘上,扑簌不停。
孙峻道:“陛下,此地危险。”侍从取来新盖,挑了新灯。全琮、朱据等也都顶风冒雨赶来。孙权口中模糊一声,浑身麻木,便不动了,任由众人抬着他向寝宫去。
晕红的灯光划过,他那昏暗朦胧的视野中现出了陆抗的脸孔。陆抗站在道旁恭送,浑身湿透,神情漠然。诏令宾客禁绝,众卿皆避嫌,只与他略略招呼,他也一一简单回答。那一口清越的吴音,穿透了雨幕钻入耳中。孙权想到方才丑态毕露,老脸无处摆放,雨水的冷意侵上身来,他厌倦地闭上了眼。
陆抗回了武昌,陆胤也早释放,各领旧职,宾客解禁,那二十事封入中书,前事就此作罢。听闻宾客禁令一解,各地士人便到吴县吊唁。孙权对此不置一词。
自张、顾流放,京下、羽林二军各由孙越、孙咨继任统率,孙峻加拜侍中。内外重任多由公族,京城便传出些流言。然而朝廷无暇顾及。这年夏,雨水多,几处闹洪灾,建业宫、朱雀航都受了雷击,修缮、赈灾诸多事宜,一忙忙到了秋。
孙权邀公卿诸将到苑城秋狝,一为犒赏,二为破那皇帝钟鸣漏尽、病魔缠身的谣言。他难得前夜无梦,醒来精神焕发,趁众卿未至,先到苑中遛了遛马。
天高气爽,阳光普照。风吹叶摇,群鸟起落,沙沙声不绝。他侧耳聆听,芦苇丛中瑟瑟蛙鼓,青树枝头咕咕鸠鸣。微风拂面,草木芬芳,他感到心旷神怡,似乎又一次从人世的压抑中解脱出来。树叶油亮,金光闪耀,令他有些目眩。他将视线移向天空,白云流动,仿佛天空也在旋转。他仰望半晌,当真目眩神迷了,只觉得浑身轻飘,腾云驾雾,恍惚又上到云霄,听见云动的绵绵声响。
忽然间,树丛里一阵窸窣响动,斑驳间蹦出一只鹿。孙权兴致大起,打马追去。他的马初有些抗拒,又在他急躁地催促下冲进树林。林间盘根错节,牵绊着马蹄,枝桠茂密,钩挂着衣袍,抽在玄冠上,他全然不顾,眼中只有那只鹿。鹿尾一翘一翘,活泼可爱,挠着他的心。侍卫们追随着他,那错落有致的马蹄声、口哨声,让他感到熟悉又舒心。他悄悄搭上箭,舒展肩膀,拉满弓弦,顺着箭尖盯着鹿身。这时候,那鹿忽然驻足,回眸凝望着他。那眼眸幽深,无端地令他心头一颤,手也一抖,这一箭卸掉了大半的力气,扑进鹿蹄前的草地里。
他被那眼眸吸引,愣怔间,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劲风。他连忙侧身,一支利箭擦过肩头,没入身旁的树干,箭羽颤动不已,雪白刺眼。他吓了一跳,以为侍卫失手,勃然大怒,正要回身喝骂,却见身后一片浓绿,已不见侍卫们的踪影。林间树影憧憧,悉悉索索,衬出这一身缁衣白裳,分外分明。他遽然变色,猛地扑伏下身,急抽了几下马背。马狂奔起来,几乎同时,几支飞箭自林中尾随而出。
霎时间风起云涌,四面八方喧腾起来——他听到身后逼近的厮杀声,感到脊梁发冷。小路错综复杂,他东奔四突,狼狈不堪,这般奇耻大辱,让他又惊又怒。他的马突地一跃,险些将他甩了下来,他一阵头晕,弓脱了手,掉在地上弹出老远。一道黑影掠过,一只铁蹄踏断了弓弦,向他冲来。他不及思索,拔剑刺去,“噗”地一声,腥热扑面。他喘着粗气,抬眼看去,一柄利刃停在头顶寸余。
那刺客身着无难营服,死不瞑目,怒视着他。他抽出剑,那人砰然落地,腥气弥漫开来。他胃中一阵翻滚,忍不住呕了好几口。不等他吐完,又是一阵蹄声,林间蹿出一骑。他咬紧牙关,挺剑而上,那人匆忙避开,口中高叫:“陛下!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孙权惊魂未定,充耳不闻。
那人面红耳赤,仓皇道:“陛下,苑中有变,无难营造反。臣正是追这贼人而来。”
孙权定睛一看,是牙门将朱志。他强忍怒火,想问朱志贼有几人,可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声。
朱志又催促道:“贼人转眼便至,此地不宜久留。”
话音未落,又有几骑无难兵赶到,马上人一声“陛下”未及出口,便遭朱志迎面一击。朱志大喊:“陛下快走——”
孙权气得眼前发黑,汗毛倒竖,挥剑一通乱刺,杀出一条血路,向树林深处奔去。耳边风声呼啸,景物飞逝,他伏在马背上,头疼欲裂,眼花耳鸣,腹肠绞痛,冷汗淋漓。前路崎岖颠簸,影影绰绰,仿佛一条穷途末路。他几乎在想到死的同时否定了死,绝不能死在别人的手里。
他想起他的父亲、兄长和三弟。
猛然间,他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喊:“陛下!有诈!”
他吃了一惊,诧异地皱起眉,艰难地回过头。缭乱的视野里,孙峻遍身鲜血,急切地向他叫嚷。无难营的人不知为何而自相残杀。一只鹿穿过刀光剑影,奋不顾身地向他冲来。他的心狂乱地跳着,心跳声盖住了嘶喊声马蹄声及一切的声响。
他暗道不妙,手抓着佩剑,却不听使唤,提不上气,哆嗦不停。他的鼻间发出极其难听的呻吟。巨大的恐惧袭略了他,与求生的欲望激烈地碰撞。他的眼前又黑下去。他模糊地看到朱志举刀向他砍来,心中涌出了对人世对自己对天对地的无尽恨意。
他昏厥片刻便醒了。他正坐在车上,身上血迹斑斑。血腥味与青草味混在一起。两旁站着许多人,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远处躺着一只鹿,脖子上中了一刀,皮开肉绽,睁着铜铃大眼,觳觫不已。再远处,尸横遍地,羽林军姗姗来迟,押解着一批无难兵,离得太远,面目都是模糊的,一片片都是血红的。孙权又将视线移回鹿身上,想弄清楚是不是他追逐的那只,却无从分辨。
那只鹿开始浑身抽搐,只有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在看着天。他知道这只鹿要代替他死去了。他感到呼吸阻塞,血流凝滞。他又昏厥了。
征西将军马茂原是魏将,五年前芍陂时归义,在吴拜将封侯,领兵千人,却不知感恩戴德,竟伙同符节令朱贞、无难督虞钦、牙门将朱志等人意图谋逆。那日朱贞持节称诏,在苑门收缚公卿诸将,其余人先至苑中,混在无难兵中伺机行刺,另有同党据宫中及石头坞,暗中通魏,如今皆已伏诛或入狱。孙权在混战中误杀了几名赶来救驾的无难士兵,手上有多了些无辜鲜血。
自吴建国至今,归义谋□□有两回。上一回隐蕃案时,全琮及时抽身,侥幸得免,这一回,芍陂役他为大督,马茂投降于他,多少有些牵连。他固然沉稳,此时也心急,一急急出了病。
这都是孙权身体沉睡、神志清醒的时候听到的。他听到子女姬妾战战兢兢来探望,旁敲侧击地想要增加侍卫。若有谁忍不住哭哭啼啼,便遭到孙鲁班的痛斥。太子与鲁王不会同在,孙鲁班与孙鲁育彼此不说话,潘夫人携孙亮来时,袁夫人与诸姬则回避。他还听到众人退下后,孙鲁班也忍受不住,对劝慰她的孙峻哭诉道,当今太子恨我入骨,如此下去怎么是好?
神志不清的时候,孙权的灵魂便四处徜徉。他顺着漭漭大江漂流,来到雾气蒸腾的濡须坞,越过斑驳的皖城墙,遇上瓢泼大雨,看雨水冲刷着江夏兵营。一时又至陆口夜行船,船上几人击鼓而歌,饮酒作乐,一人仰望夜空,数着天上星斗。忽而又来在吴县渡口,杨柳岸边,绿草春深处,有一弱冠,举着手中酒,对身旁人说道,将军再饮一回吧。那位“将军”也正弱冠,背影挺拔,英姿飒爽。孙权想起来,他似乎在濡须、皖城、还有许多地方都曾见过这位将军的身影。他想,那是谁呀?他来不及细看,感觉神魂归位,将要醒来,心中极不情愿。
朦胧间,他听到孙鲁班哽咽着切齿道:“我就不信,一个死人,还能带走真龙天子不成?”
话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无助,孙权虽然不愿醒来,也不愿听见她说话,可当真听见,仍觉得不忍心。他哼喘几声,刚要睁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只鹿临死时的模样,不自觉地叫了几声鹿。
“陆?陆什么?”孙鲁班哭了出来,“别管陆什么,快醒来吧,陛下。”她泪眼婆娑,不能视物,不知孙权已醒来了,以致孙权为她擦眼泪时,惊得跌坐在地。
孙权见她又哭又笑,憨态可掬,想起她幼小时的模样,对她的那些不满便烟消云散了。
几日卧床,昏昏醒醒,醒醒昏昏,好似半生那么长,不久之后朝会上,孙权看着众卿,觉得人人都有些面生。马茂等一干同党族诛,凶渠虽死,逆党未必尽诛,无难营也需重整。一年来风波不断,朝中人心惶惶,又恐怕皇帝盛怒之下欲兴兵事,闹出昔日辽东事来。此前谣言皇帝不豫,这一番又大受刺激,众目睽睽之下昏厥过去,纵然二宫宾客禁令未解,朝臣们也免不了各自打算起来。
孙权此时无从应对,自从遇袭,他总疑神疑鬼,总感觉身旁有人注视着他,夜深人静时,那人影格外清晰,隔着床帐,他也能感受到那两道时而灼热时而冰冷的视线。他偶尔犯糊涂,抑制不住地和那人影说话。他自以为在说话,听在旁人耳中全是吵闹。所幸是深夜,尚能谎称梦话。
他纵然全神贯注地朝会,有条不紊地理政,终究谁也没有瞒过。孙鲁班与孙霸最为焦虑。可全琮生病,无法出兵,本也不善用兵,出兵也不一定有所获。而孙霸整日困在王府,坐卧不宁。
流言纷纷、人心涣散之际,朱然挺身而出,于赤乌九年出兵柤中。
与此同时,在隐蕃案、吕壹案中直谏、如今已为督军使者的羊衜向孙权上疏,请他为二宫解禁。疏曰:
“臣听闻古今坐拥天下者,皆先明别嫡庶,为子弟封邦建国,以此尊崇祖宗,成为保卫国家之屏障。授予二宫名号,海内皆以为宜,此乃大吴兴隆之基。近来听闻二宫一并禁绝宾客,远近悚然,大小失望。臣听下边议论,众人之见,皆以为二宫智达英茂,自正名建号至今三年,德昭海内,名扬外邦,西北两处也早已敬慕二位的名望。众人都说陛下应顺应远近归德之望,令二宫四方延请宾客,使他国闻其名,慕化而来,愿为臣子。如今陛下既未垂意于此,反而颁布诏令,减少护卫,抑绝宾客,使四方礼敬无法通达。虽说陛下是为尊崇古人立身行事之义,欲令二宫专心致学,不再分心琐事,期望其温故博物而已,然而这并非臣下所翘首企盼之至愿。或有人云二宫不遵典式,此臣所以不安之因。即便如此,也应及时补察斟酌,不应放任流言。臣恐怕积疑成谤,时日一久,宣扬至西北二隅,两地兴起声讨,认为二宫有叛逆之罪,到时陛下作何解释?若无从向他国释疑,亦无法使国人释疑。国人存疑,异国兴谤,非安邦镇国之业。愿陛下早发优诏,使二宫礼宾如初,则天清地晏,万国幸甚矣。”
孙权沉吟间,又收到了朱然的上表,言辞激昂,叫他大吃一惊,表云:
“马茂小人,胆敢辜负恩养。臣今奉天威,定会出师大捷,克敌制胜,以此震耀远近,方舟塞江,使足可观,以解上下之忿。惟陛下识臣先言,责臣后效。”
直到三月朱然大捷,班师回朝,孙权仍难以置信,继而喜出望外。他自认已是年衰岁暮,力不从心,朱然与他同岁,几年前见面时还自称老眼昏花,想不到仍有如此精神。
近年来诸将向北用兵,一无所获,这场胜仗,令全军士气大振,也令他龙颜大悦。庆功宴上,他将朱然奏疏示于众卿,笑曰:“此家前有奏表,朕以为难成。今日果真如其所言,可谓明于见事也。”
诸将见了奏疏,热血沸腾,酒过三巡,便慷慨放声,高谈阔论起来。孙权笑着举酒,命众人尽欢,先行离席,到厢房等着朱然过来叙谈。
他命人撤下几案,将房中空出来,坐在当中,抚着手腕出神。他的木珠在遇刺时碎了,埋没在苑城的某一处泥土里,再寻不回了。自那之后,他经常如此这般失魂落魄,口中喃喃自语,一去不回、一去不回。
“是什么一去不回?”
孙权回过神,道:“青春时光,一去不回。”他抬头,见朱然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便召唤侍从,转开话头,“多亏有你。听听,”他指指隔壁觥筹交错丝竹飘飖的宴厅,“朕不亲征,皆大欢喜。”
朱然笑而不语。
侍从们捧来六柄宝剑。“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百里,你选一支,与朕过招。你若赢了,剑赐给你。”
他本以为朱然必定推脱,哪知朱然竟干脆利落地道了声谢,一一拔剑出鞘,着迷地端详起来。
孙权失笑:“你倒是痛快。”
朱然点头道:“这六柄神器,臣慕名已久,今日有幸,是要看个痛快。”
孙权问:“你用神器与朕过招,不怕失手伤了朕吗?”
朱然一本正经地回答:“臣不怕。臣不会失手。”
孙权愕然,又问:“那你喜欢哪一柄?”
“臣都喜欢。陛下不喜欢哪一柄?”
孙权挥挥手道:“罢了,换木剑来吧。你不怕伤了朕,朕可怕伤到你。这宝剑你既然喜欢,都赐给你就是了。”
朱然恭恭敬敬放下宝剑,行礼道:“臣不敢夺人所爱。若臣赢了,请陛下将木剑赐给臣吧。”
孙权扶起他来,取过木剑,放在他手上,说:“你我十四岁相识,五十年来,你从未违逆过我,却也不曾放任我胡来。你的良苦用心,朕今日才提,是有些晚了。”
朱然朗然一笑,弹铗答道:“此乃性情使然,并非有意讨好陛下。”
孙权也笑了。二人除下朝服,换上剑服,伴着那厢庆功宴传来的钟鼓管弦舞起剑来。直、举、案、运,行云流水。夕阳斜照,落霞旖旎,屋中掠过一双蝶影,绕在剑尖翩跹流离。孙权注目着,身形慢了下来,思绪飘飘荡荡,飞回了旧时吴县,听夫子曰:
“‘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
他想起那时灵光一现,悄悄借着夕阳以手影舞剑,镂窗斜影恰作了深林幽谷、奇峰怪石。
“‘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
夫子见他通悟,便视若不见。夕阳渐沉,人影渐长,长过轩堂,变得高高大大,将一室影子都遮住了,哪里还是个舞象成童的影子。朱然身在影中,看得津津有味。
朱然声东击西,避实就虚。孙权正走神,一朝不备,木剑几乎脱手。他一边招架,一边笑道:“多年不曾荒废,反而精进不少,看来你已大悟。”
朱然笑着答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孙权笑容一僵,不露声色接了几招,剑势却凌厉起来。
昔赵文王喜剑,养剑士三千,日夜相击为乐,三年而国衰。太子悝患之,以千金奉庄子以说王。庄子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对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孙权心中一沉,疑窦丛生,脚下步步紧逼,手上毫不留情。朱然猝不及防,被他一个猛击,剑脱了手,正要去捡,孙权的剑尖已送到喉咙。
朱然一惊:“陛下?”
孙权目不转睛盯着他。那眼中的失望、悲哀与愤怒让朱然大惑不解。
那厢丝竹正盛,热闹非凡,群情激动,“咚、咚”地踏响舞步。良久——久到一曲终了,一曲又起,孙权的剑尖有些发抖,才开口道:“你也是太子说客?”
朱然先是讶异,继而释怀。他迎着剑尖,和颜悦色又郑重其事地回道:“臣不是。”
孙权眉头微动,一言不发。
朱然说:“是臣失言。臣随口读一段书,没想到陛下竟疑心到别的事上去了。”
孙权弃了剑,黯然轻叹,转过身去,走开几步,懊丧又颓唐地坐在残光暮景当中,背有些弯,影子成弧,投了满室,几根花白的长眉在晚风中瑟瑟颤动。他感到难堪,难以启齿,酝酿了许久,说:“朕老了。”
朱然捧起他的剑,坐到他身边。
孙权说:“老了就爱胡思乱想。你不要怪朕。”
“臣每回丹阳、回吴县,家中长老总是滔滔不绝,从走曹操、擒关羽,讲到谁家又添新丁。过去朱公也总爱追思往事。臣看陛下少言寡语,并非老相。”
“千万人有千万种老相。如你,越年长,越豁达明白,真叫人羡慕。”
“臣上一次回京,陛下劝臣,老而益壮。怎么如今自说起丧气话来?”
“朕并非消沉丧志,实在是睡不好。一入梦,便见宣太子与张公来问,张休所犯何罪。”他偏过头去,目光闪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隔壁意兴阑珊,飘来零星钟鸣。
朱然无言以对,来回抚着木剑。
孙权接过剑,沿着地上的弧影,划了道线:“你看看,朕的影子。”
“龟背乃成汤之体,圣人之表,大贵之相。”
孙权呵呵笑:“成汤幼年,绝非这体表。”
朱然也笑了。
孙权道:“北上至柤中,已难再进,是不是?”
“柤中近襄阳,不得襄阳,柤中难守。若取柤中,需五万人牵制沔南魏军,再遣两万人抄截,得不偿失,非长计。”
“依旧走涂水、入滁县为上?”
朱然犹豫,道:“东边军事需问全琮。”又问,“陛下欲亲征?”
“朕方才与你比剑,依你看,朕是否意气尚在,还能一战吗?”
“陛下意气风发,可行军作战,劳心伤神,与剑道不同。”
“朕知道。出兵尚待时机,暂且不提。”孙权顿了顿,“朕听说,朱绩与诸葛家二子有些不合啊?”
“小子们所处近切,年轻气盛,都是些不足道的事情。”
“诸葛家二子,一个心高气傲,一个娇生惯养,是不好相处。”孙权忽然沉默,神情微妙地变化着,过了一会,又恢复平静,说,“曾有人规劝过诸葛恪,可他没有听进去。这世上能规劝他的人,恐怕已没有了。你同在荆州,看在子瑜份上……”
“臣知道。”
“同在一州尚且如此,何况同在皇城。”孙权思及二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朱然也叹了口气:“此事臣也想过,却想不通。臣一直笃信‘兼爱’。‘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兄弟不相爱,难道是父亲的错吗?”
孙权望着朱然,胸中一阵发烫。他大笑道:“义封啊,天旱是朕不仁,洪水是朕不德,地震是朕不明,雷霆霜雪是朕不自省,兵不利是朕失机,民有饥是朕失察,有罚无恕是朕残忍,纵罪亏刑是朕徇私,边将叛亡是朕的错,归义谋逆是朕的错,文武两心是朕的错,子弟不睦是朕的错,大吴上上下下,凡有失,都是朕的错啊。”
朱然一把握住孙权的手。
孙权笑着拍拍他的手:“古来如此,朕也习以为常啦。”
朱然看着地上那道弧影。日落西山,天光黯淡,那道弧也黯淡下去,反而是那几根苍白的长眉,张狂地挺翘着,凝着余辉,随着晚风浮动,闪闪发光。他的喉咙发紧,胸口发紧,手也握得紧紧的。孙权一直微笑着,轻轻地拍着他的手。
朱然临去时,孙权将一对木剑赐给他,对他说,这一去啊——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九月,孙权拜步騭为丞相,朱然、全琮为左、右大司马,吕岱为上大将军,诸葛恪为大将军。将过去陆议在荆州事务分为两部,吕岱、诸葛恪各督一部。此次升迁皆以资历,然而步騭与孙鲁班母同族,全琮为孙鲁班夫婿,吕岱武将出身,士人唯有诸葛恪,如此一来,孙鲁班稍安,轮到太子孙和担惊受怕、惶惑不宁。
建业宫年久失修,孙权于次年春下诏,改作太初宫,为保护农桑,不伐木,材瓦皆徙自武昌宫。有司奏曰,武昌宫已有二十八岁云云,孙权一阵恍惚——竟已二十八年。二十八年间的事在他的脑海中浮光掠影一晃而过,唯有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反反复复,流连不去。
这年,孙权等到一个出兵的机会。魏扬州刺史诸葛诞,乃“四聪八达三豫”中的“八达”之一,沽名钓誉之徒,孙权趁机遣其同族诸葛壹伪叛以诱敌。诸葛诞率二万步骑兵迎至高山,孙权潜军以待,可惜诸葛诞有所察觉,及时退兵,孙权只得无功而返。
回建业那天,阴雨绵绵,太子孙和携众卿远出宜阳门相迎。此次出兵并未得胜,如此大张旗鼓,让孙权感到一丝厌恶。
孙和站在队首,迎着瑟瑟江风,冻得嘴唇发青,恭迎皇帝归来。孙权远远看见他那翘足引领、小心翼翼、仿佛天下第一大忠大孝的模样,只觉得心烦意乱。
太初宫尚未建成,孙权暂居南宫。这南宫曾是宣太子登的居所,于是孙登熟门熟路,常常入梦来,孙权自入住便没有睡好过,一进寝殿,便不由自主心情沉重起来。
案上放着个木盒,宫人报说是武昌宫殿拆毁前送来的。孙权揭开盒盖,盒子内一尊酷似母亲的佛像似喜似忧地睨视着他。他手一抖,“啪”一声脆响,盒盖掉在地上。他在开盖前已有预见,可亲眼看到时,依旧承受不了,浑身力气尽失,慢慢滑坐在地。那佛像保存极好,一尘不染,烛火映照下,温柔而光明。孙权莫名地难受,面红耳赤,不自在地推开盒子,躲避着光芒。他的目光汲汲皇皇,寻便殿内角落,搜索着那纠缠不散的影子。他低沉地叫道:“你出来。”回应他的是殿外那片苦竹林,当朗朗风吹千竹响。
自孙登去世、支谦归隐之后,昌乐院每年依旧送来经文,孙权却不再读,也不再梵呗。佛法虽然神通,却已不能抚平重重叠叠、终而复始的痛苦。既然人世无常,永无安宁,他也不再苦苦祈求短暂的慰藉。
于是当有司奏曰,“有胡人入境,自称沙门,容服非恒,”于民间设佛像、礼佛行道时,他的好奇心远多于敬畏。康僧会剃发染衣,皮肤黝黑,容貌与支谦有些相像,只是支谦睛黄,而康僧会瞳子乌黑。孙权凝视他片刻,问:“有何灵验?”
康僧会答:“如来迁迹,忽逾千载,遗骨舍利,神曜无方。昔阿育王,起塔乃八万四千。夫塔寺之兴以表遗化也。”
孙权不露声色,心下不以为然。昔汉明帝梦金人,号称为佛,感梦求法,建白马寺。起塔寺确是前人遗风。然而便是将拆毁一半的武昌宫、修建一半的太初宫全部拆去,也不足建八万四千塔。况且欲求造塔,释经文、讲佛法便是,却云如来舍利,故弄玄虚,孙权不大喜欢,便说:“若能得舍利,当为造塔,如其虚妄,国有常刑。”
康僧会请以七日为限。七日后,康僧会来,请再宽限七日。孙权说:“若实为欺诳,则罪加一等。”当下应允。又过七日,康僧会又来,依旧两手空空,依旧再请七日。孙权依旧应允了。
限期的前一晚,时隔多年,孙权又一次作起梵呗。经文已生疏,起初有些不顺,但很快便顺遂了,体内的高山大海鼓起浪潮,梵音仿佛从骨髓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西陵讣告,丞相步騭去世。朝中猜测,朱然、全琮已领武职,下任丞相恐怕不是吕岱,便是诸葛恪。于是太子与鲁王两处都紧张起来,如同一对斗鸡,各自罩在笼中,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却又彼此奈何不得。
交州传讯,顾谭自贬黜悒悒不乐,数月前已去世。以后孙登再入梦,又要多问些事了——孙权麻木地想。他分了心,神魂不守,便不再唱诵,伴着焚香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孙峻奉召觐见,轻手轻脚跪到孙权身后。他等了等,见孙权闭着眼一动不动,轻唤道:“陛下。”
孙权微微点头,依旧闭着眼。
孙峻轻声说:“臣听闻,康僧会此刻还未求得舍利。”
孙权不为所动,悠然道:“急什么?吾孙氏一族,血脉里都有些躁气。你也一样。若不自省,早晚要吃苦头。”
“臣记住了。”
孙权闭着眼睛,平静地说道:“朕有事要你去查。赤乌五年,出兵南海前,商议择帅时,何人举荐了陆凯,还有谁举荐过谁。六年,周祗鄱阳征兵,以致民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子到桓王庙祭祀,去了张休家中,又有人言,王夫人因朕生病而有喜色,又怎么一回事。还有杨笁漏泄省中语、与陆胤公车门前争执一事,大会论芍陂军功一事,来龙去脉,你都去查一查。”
孙峻低着头,睁大了眼,感觉斋室内骤然热了几分,忍不住额头滴下汗来。
“你慢慢查,查到什么,查不到什么,都来禀报。”
孙峻犹豫道:“陛下,南海军事、鄱阳民乱,尚有公文可查。可王夫人事、杨笁事,该从何处查起?”
孙权沉默一会,说:“就从朕身边查。车夫、给使、侍卫……慢慢查,一个也别漏下。”
孙峻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勉强挤出个“是”。他见孙权闭了口,正要退下,忽听孙权幽幽说道:
“这几件事牵扯的人,都有些暴躁,没有一个沉得住气。你查事,若为谁所知,那几个绝不会坐以待毙。你若刚巧心软,回护了哪个,另几个便不会善罢甘休。你便想瞒过朕,那几个也不会如你所愿。到时候朕也不一定保得住你。”
孙峻心中乱跳,咬咬牙镇定下来,回道:“臣明白,臣暗地去查。臣忠于陛下,绝不偏袒谁。”
孙权“嗯”了一声,始终没有睁眼,待孙峻退下,又沉沉地念诵起经文来。
“无量善事皆悉得,无量佛国皆严净,无量佛慧皆修学,明智之讲皆听闻,明者之迹皆履行,慧之德本随次兴,深法之要皆已入,三昧无量能悉成,佛力无畏,一切具足……”
月落参横,星移漏转,七日之期将近,舍利依旧没有消息。
“佛力无畏,一切具足。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离颠倒梦想苦恼……”
他听着自己沉静苍老的声音,恍惚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清越温存,让他无比眷恋。他想听个清楚,便住了口,那声音似乎停了,又似乎没有停,飘飘渺渺,彷彷佛佛,隐隐约约地萦绕着。
“无有恐怖,离颠倒梦想苦恼。”他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案前那温柔、光明、慈悲、神通广大又全知全能的佛祖,轻叹一声:
“若得舍利,便令那二人延宾如旧,各由天命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