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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魂聇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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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魂聇聇(一)
皇帝宝刀未老,后宫中原本已经自暴自弃的妃妾又活络了心思,重新梳妆打扮讲究饮食,宫外也趁机频频进献,使正月诏书中所谓“不以财富宠幸妃爵”成了空文。于是孙权下诏禁止御贡、减太官膳,以正风气。但死灰复燃,岂是一封诏书所能熄灭。据说,不乏有胆大者欲效仿潘夫人夜探,皇帝寝宫周围,夜晚比白日还要热闹。这件事在潘夫人抚着肚子询问孙权的时候,遭到了孙权的矢口否认。
有传言说潘夫人出身卑微,待皇子公主诞生,将由袁术之女袁夫人抚养。潘夫人孕中抑郁,听了传言气得发狂,歪在桥栏上破口大骂,数尽了世间雌的母的飞禽走兽,哪一个敢打她孩子的主意,她便跳下桥去玉石俱焚。宫人们忍俊不禁,全然不当真。她倍感屈辱,提裳跨上石栏,引得一片惊呼。她稍稍满足了些,哼哼唧唧地摸着肚子说,这可是神仙托梦、龙头所授,瞧不起我也就罢了,还敢瞧不起龙种?那就是瞧不起皇上,就是犯上作乱——闻讯而来的王夫人等花容失色、心惊胆战。
朝臣们将此事归咎于后宫无主,于是又掀起了一波立皇后及诸王的呼声浪潮。孙权心中豁然开朗,“丹书铁契”之后,该是“白马之盟”,众卿的心思都已在这件事上了。
他下定决心立孙霸为王,是在这一年的秋狝。
那一日秋光明媚,苑城内鳞甲闪耀,彩旗飘扬。孙权兴致不高,猎了只野兔便收了手,将弓箭抛给孙峻,命他代为狩猎。遣退追随在侧的众皇子宗亲近侍和张休派来护卫他的百名羽林军,孙权感到浑身都松快了,长舒口气,掉转马头走上校场阅兵台。他刚坐定,只见顾谭跟了上来,行过礼,自然而然地坐下。
孙权问:“你不去玩乐,来这做什么?”
顾谭说:“臣玩够了。”
“年纪轻轻,怎么死气沉沉。你独与朕亲,不怕众卿怀恨?”
“陛下圣明,自有圣断。”
“你啊,”孙权想起初入幕府时的陆议来,摇摇头说,“闻名乡里,德高望重,偏偏与士不群,满朝皆是泛泛之交,没几个亲朋好友。”
顾谭回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孙权瞧着他细皮嫩肉的脸,笑道:“你自以为鸷鸟,旁人却当你是处堂燕雀。”
顾谭怔了怔。
孙权笑而不语,向阅兵台下看,四面八方一览无余。皇子与众卿划定了各自界限,纵马扬鞭,迫不及待,四散开来。太子孙和与中庶子韦昭、丁晏、宾客蔡颖、张纯一干人等在林前的空地上射雉,声势最为浩大。翅羽肃肃,犬吠狺狺,众骑左拥右簇,马蹄过处尘土飞扬,每射一箭皆谦让一遍,每射不中则赋诗一句,每赋一句须比评一回,每位魁首还要咏古喻今鸣谢一番。倘若射中,便触动了少年心性,忘了诗礼,只尽情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孙权观了两箭,都没有中,他听不清楚诗句,便将目光转而投向苍山翠林。
林间一面玄黄旌旗似星火闪灭,又似疾雷风旋电掣,激得群鸟喧哗,林叶纷飞,层层绿浪横流。孙权笑道:“这孙峻,在朕身边漫不经心。与之弓马,何其凌厉。”孙峻的这队飞骑奔向山林深处,潜入绿海波涛之中,孙权便又转开了视线。
远方漫坡上,东西两处矮丛后面各潜伏着两名侍卫,面朝坡下一动不动。坡外有一道草沟,草深没髀,风摇如浪。对面南陂林影绰绰,孙权欠了欠身,欲看个究竟,林间忽然窜出一貙,形状如虎,斑驳如狸,凶猛矫健,眨眼便没入草沟无影无踪。林中追出十来骑马,为首的正是孙霸。他勒住缰绳,极快地做了个手势,众骑一字排开,向着草沟密密麻麻射了几箭,而后下马,三三两两地沿沟搜寻。此时敌暗我明,兵力分散,易遭突袭,各个击破,十分凶险冒失,孙权不禁摇头,却见漫坡上的四名埋伏已提起戈戟,顿悟道:“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侍卫们漫无目的地抽打杂草时,沟里闪出黄影,獠牙毕露,向着孙霸虎扑而上。众侍卫看似散漫,实则身手不凡,待貙出草即刻反扑,长戟上下封锁,将孙霸护得严实,逼得貙兽跌回了沟里。那貙一击不得,蹿上漫坡夺路而逃,几步甩开了追兵。孙霸又比了个手势,侍卫们井然有序,几人射箭,几人唤马,而漫坡上之,句孑戟、绊马索静候多时。
孙权离得远,看不清侍卫们的面貌,也听不到他们的呐喊,貙兽呼啸、烈马嘶啼、戈戟铮鸣他都听不见,可那些沉浸在捕猎的快乐中不知疲倦的身影却让他感到身临其境,热血沸腾,手心冒汗,耳中嗡鸣。
孙霸野心勃勃,有意将貙兽活捉,可惜人手不够。这一场追捕自南陂一直进行到校场外围,围栏内的羽林军都已架起□□待命,箭头在夕阳下闪着磷光,孙霸才终于下了死令。
几个侍卫将长戟刺入貙兽身躯,精疲力尽躺倒在地,而孙霸则蹲在血泊当中,抚摸着貙兽的肚皮。
孙权正为孙霸惋惜,却见孙峻的一名部下飞驰而来求援,说是捕到一只熊罴。熊罴之祥,乃生男之兆。众卿连声万岁,张休即刻点了一部羽林军,马蹄隆隆地去了。
顾谭扶着孙权下高台,感到他的右手不住发抖,便握得更紧。日薄西山,景入桑榆,从顾谭那里看去,夕阳垂垂没入孙权的冠帽,余辉照着他欣喜若狂的双眼,还有鬓边几丝乱发,白煞人也。
当晚在苑城摆宴,孙和与宾客们将狩猎时所赋诗词谱曲,琴瑟相谐载歌载舞。这情景猛然逗起往事,孙权连饮了几盏酒,朝顾谭和张休勾了勾手。
孙权轻声道:“在宣太子那里,可曾听支谦大师讲过因缘之法?”
二人点点头。
“如何讲的?”
“自无明至老死,十二因缘,因相缚缘相缚,三世不间断。”
孙权无限惆怅,忽然又笑,双眸熠熠,神神秘秘地说:“倘若因缘未了,他会不会去而复返,再续一段父子情缘?”
顾谭见孙权印堂发亮,双颊泛红,似乎喜过了头,有些痴傻,细想,大约是因那“熊罴之祥”,又生了魔怔,以为孙登转世,便劝道:“人不能复见知前世所从来处,往生后世,亦不能复识知今世之事。沉沦生死,转不识故。即便转世,相逢却不能相识——”
“糊涂!”孙权戳着胸口,“骨肉至亲如一体也,这里头寸心寸肉都认得他,痛入骨髓,火烙肝肠。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你蒙昧浑浊、不解风情,难怪他喜欢张休——”孙权气息粗重,满是酒味,指指张休,“你、你说。”
张休与顾谭对望一眼,又引得孙权不悦:“我在问你。”
张休握着孙权的手,边想边说道:“随佛教行三十七品,空无清净,疑问自解。陛下真龙天子,佛缘悟性,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不过,熊罴之祥,固然是好,可佛曰‘一切诸法非男非女。’天女化为舍利弗,亦将舍利弗变成女子。生男或女,皆善因缘,陛下何必为之烦恼?”
孙权醉呵呵地笑着,笑呵呵地醉了,拉起一旁沉默的顾谭,续了一杯酒,仿佛之前那一通数落都已忘却了。
此时号角声起,殿内撤下几盏灯,露台上换了一队乐人。月亮掩去烟云后,火把都熄灭了,只留下两枚红灯,像是黑夜睁开了眼睛。号角声歇鼓声响,露台两端放出两支火箭,随着鼓点频催,火光划破夜色,当空交会,火星四溅,噗一声刺入红灯,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众卿放下手中盏箸,不自觉站起身来,屏息凝视着夜幕中灼灼的两只火眼。蓦然间琴瑟笙磬钟鼗齐鸣,烈火燎向两侧,如凤凰振翅,浴血重生。猛一声击鼓,两翅分离,一支上天,一支入地。
高堂上传来嘶哑的问话:“何乐也?”
皇子孙霸答道:“听闻陛下曾着人作‘双龙戏珠’,不知此乐是否配得上这名字?”
孙权模糊地“啊”了一声。殿内晦暗,露台上的光影缭乱地遮着他的面容。他向露台走了两步,忽然双眼一闭,仰面便倒。
一片惊呼声中,张休高声道:“皇上醉了。”顾谭也跟和:“皇上醉了。”谷利与随侍们将孙权团团围住,宫人们忙着添灯,众卿在随侍身后引颈张望,昏暗的大殿中此起彼伏地响起“皇上醉了”。不知是谁先笑了几声,这起初还有几分担忧的“皇上醉了”,最后变成了悠闲的感慨,“皇上多年不曾喝醉了。”
张休又高声道:“恭送皇上。”众卿连忙让开道路,躬身行礼。张休与顾谭等人抬着醉倒的皇帝到苑城别馆就寝。
皇上并非醉了,而是晕了。此事瞒得过被露台燎火吸引的太子与众卿,却瞒不过始终注视着孙权的孙霸。他生怕弄巧成拙,酿成大祸,趁着太子主持大局、告别众卿时,悄然来到别馆。侍从将他引到孙权寝宫外,张休、顾谭走出来,告诉他皇上睡了,劝他回去。他十分恐惧,苦求二人让他见皇上一面。张、顾正为难,殿门开了,谷利出来,说皇上召见孙霸殿下。
殿内灯火昏暗,虚掩的窗子吹进来丝丝夜风,却依旧闷热。孙霸绕过屏风,与太医令赵泉擦身而过,心念电转,疾步来到孙权榻旁,跪地认错。
孙权没有回应,半晌才偏过头来看他,问:“这双龙戏珠你是从何处听来?”
“是从宫中乐官那里听来。”
“可懂得意思?”
“不懂。”
“不懂还敢擅自习肄?”
“陛下恕罪。那些乐人是我宫里的近侍,并非皇上乐官。我整日除了读书习武,也没有别的事做,便想到习歌舞,博陛下一笑。”
孙权目光一闪,略一沉吟,伸手抬起孙霸的脸,难得地端详着他。他年约及冠,大眼薄唇,稚气未脱,嘴边却已有些薄须。狩猎时的血汗都已洗净,神清气爽,双眸灵动,眉目含笑,孙权与他对望,目光也不自觉温柔起来。
孙霸见状,便笑得更深:“陛下好些了吗?”
孙权摸着他的脸答非所问:“想要什么对朕说就是了,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你想开府?”
孙霸的笑容僵在脸上。
孙权放开他,躺回榻上,默然片刻,忽然说:“今日捕到的那只熊罴就赐给你吧。”
孙霸睁大了眼:“陛、陛下?”
孙权冲他笑道:“怎么?朕的那匹马,你不是也照料得很好吗?”
孙霸又惊又喜,连忙谢恩,叩首间,又听孙权幽幽地说:“那‘双龙戏珠’不要再给朕看了,朕受不了。”
孙霸眨巴着眼:“我不明白。”
“不要明白。”孙权闭上眼睛。
这时谷利叩了叩门,说太子前来拜别,张休、顾谭也都在门外,不知陛下见不见。孙权“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听见脚步,他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优美的身影。一声轻柔的慰问:“陛下酒醒了?”
孙权迷茫道:“登儿。”
这声呼唤让孙和、孙霸、张休、顾谭、谷利连同他自己都是浑身一震。
宣太子孙登字子高,过世时三十有三,“登儿”这称呼已经十多年不曾提到了。孙权懊恼地呼出一声粗气,疲惫地闭上眼睛。
次月,孙权立孙霸为鲁王。敕选官署,接纳宾客,与太子孙和同拜太子太傅阚泽学《礼》。
自秋狝时出现熊罴祥瑞,后宫将潘夫人如同神明一般供奉起来,人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九月,小皇子平安诞生,第一声啼哭响彻宫闱的时候,众宫人才如释重负,情不自禁地跪下来感天谢地。
婴儿角犀丰盈,大福大贤之貌,哭过之后睡得天真安详,蜷缩的小手握住了孙权的拇指。指尖传来世间最为细腻的感触,让孙权的身心都柔软,眼眶也软了,热泪滚滚地流下来。
潘夫人虚弱地靠过来,突然抓紧孙权的手腕。她面无血色,掌心却火热,仿佛全身力气都在手上,抓得孙权生疼。她牙关咯吱吱打颤,两眼通红,眼中又惊又怒:“陛下不要抱走他!”
孙权骤然想起孙登与他的生母,埋首在襁褓中放声痛哭。
赤乌六年初至七年,薛综、阚泽、胡综、顾雍、张承相继去世,顾谭、张休守孝,近官全不见,只剩一个新任的中书令孙弘。诸葛恪年初时北征六安,有所斩获,打算借机进兵寿春。孙权拿不定主意,令望气者观气象,认为不利,又有探报云司马懿率大军进舒县欲攻诸葛恪,再思量即便一时得了寿春,若夺不下合肥,很快又会失去,加之悲痛与孤独,林林总总,使他最终下令诸葛恪屯兵柴桑。一下令,他便后悔。当年的英雄豪气就像一缕轻烟,怎么也抓不住。孙弘替他找了个借口:此时与司马懿作战,反而帮了曹爽,不如静观其变,坐等北边内|乱。孙权皱了皱眉,不置一词。
正月,孙权拜陆议为丞相,依旧领荆州牧、右都护,典武昌文书事。而顾雍原实职尚书事则由顾谭继任,拜太常,陆议的族子陆胤领尚书选曹郎,当年经顾谭之父顾邵提拔的吾粲代阚泽为太子太傅。
小皇子取名孙亮,人如其名,是这皇宫乃至大吴最明亮的,比天上的日月、世间的珍宝、黑夜里的灯烛都要明亮,唯有这光芒才照得进孙权幽暗的眼睛,也唯有这柔软的身躯才能填充他空虚的怀抱,将他从无穷无尽的丧明之痛中解脱出来。
潘夫人初为人母,神态温柔,显得越发美貌,后宫全无颜色。孙权迟迟不立皇后,引来无数猜测。有些幼稚宫人,一生在吴,蓬间雀、井中蛙,哪懂得几百年长安事,只道王夫人失宠,便侍奉潦草,时有疏忽。王夫人全无主张,又不敢劳烦皇帝,便与太子孙和商量。孙和哪敢处置后宫,只好与太傅和中庶子们商量。几经辗转,此事最终还是由孙权定夺。除孙亮太过年幼,尚离不开母亲,其余有宠幸的妃妾皆迁居宫外。
那一晚王夫人侍寝,战兢兢彻夜未眠。孙权也因而睡得极不踏实,次日问她,她说在武昌诞下太子后,总在深夜听见一种似猫似鼠的叫声,传说是傲因化成小兽,要来吃她的孩子,故而夜里听见殿外动静,格外害怕。
正逢孙鲁班姐妹进宫,听到这里,孙鲁班不禁大笑,对孙鲁育说:“以后左将军再夜宿军营,你就说家中梁上有傲因,夜里怕得睡不着。”
王夫人尴尬难言。孙权亦无话可说,只命她们不许外传,免得潘氏得知。
孙鲁班又笑:“人家胆敢夜探皇帝寝宫,哪有那么纤细弱小,还怕那些妖魔鬼怪?”
孙权听出她话中对王、潘各有讽刺,嫌她太过放肆,便冷着脸威慑道:“惊了皇子,你担当得起?”
他见王夫人精神不济,命她回去休息。王夫人一走,孙鲁班便悠悠地叹了口气。孙权问她为何叹气。
她说:“过几日,宣太子的灵柩回蒋山,将与先妣葬于一处了。”
孙权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又说:“幼年时同在武昌,先妣待他不薄,可他与群臣总想立他的慈母徐氏为后。我以前还因此恨他,如今看来,他倒是仁厚。”
孙权阴沉着脸。
孙鲁班笑盈盈地说:“有实无名,总好过迁居宫外去。”
“你如此针对她,有什么意思?”
孙鲁班失笑:“她如此糊涂,何须我来针对?处置几个宫人,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何必告诉太子?难道要太子记恨皇上?若是太子一时气愤,处置了陛下的宫人,这僭越的罪名,还用我来提吗?再说,她追随陛下这么多年,还不知道陛下风流成性,色衰爱弛……”
“啊——”孙权痛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揉着额角说,“你也退下吧。喋喋不休,没一件要紧事,说得朕头疼。”
孙鲁育连忙绕到孙权身后,替他揉着额角,一边向姐姐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孙鲁班瞥了她一眼,又见孙权闭上眼睛不再理会自己,想了想,也来到近前,为孙权捶捶肩膀,一边柔声说道:“方才都是我的气话,陛下不要往心里去。”
孙鲁育也说:“过几日宣太子改葬,陛下又要斋戒,这几天多休息吧。”
孙权却睁开眼瞧着孙鲁班问:“你气什么?”
孙鲁班见他眼中全无阴沉,只有悲哀,一时也很后悔:“又让陛下想起伤心事了。”
孙权却执意问道:“你气什么呢?”又拍拍孙鲁育搭在他肩头的手,“让她说。”
孙鲁班低声道:“家中事务为何非要经由太子传到朝臣那里,陛下不明白?”她一顿,语气哀怨,“当初我也想求人上奏,请立先妣为皇后,可惜我夫君姓全,说的话没有用。若是姓顾,或姓陆……”
“够了!”
孙鲁班当即翻脸,甩手而去:“究竟是谁够了?早晚她是皇太后,如今就已等不及了?一提陛下就头疼,却每次还要问我!”
孙鲁育急道:“皇上脸色不好,别再说了。”
孙鲁班探头一看,见孙权嘴唇发白,也大吃一惊,忙向殿外叫人。
“你等等。”孙权喝下孙鲁育递来的温水,恢复了些血色,对孙鲁班说,“方才的话不要对外人讲,全琮也不行,更不要再对朕提。朕若气死了,按你的话说,你也完了。”
孙鲁班抓着孙权的手打了一个哆嗦,抖得孙权心中一痛。他年纪大了,早对这些小病习以为常,只想借此吓一吓她,免得她与太子为敌。然而终究不忍见女儿惊恐的模样,闭上眼睛,等着太医来诊脉。
哪知这一回真的病了。太医宫人好一通折腾,以“寝食不安”、“大喜大怒”、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应付孙鲁班的质问。孙权心想,哪有什么理由,老了而已。
这时候宫人来报,说谷利生病,着人乞假。孙权无可奈何地对上孙鲁班一双嗔目。
“事到如今,陛下还不舍得放人家养老?”
孙权也的确找不出借口了。
这场病来得无声无息,却十分凶猛。孙权胸中闷满,食不下咽,欲吐而不能,令他倍感折磨。太医令赵泉原打算细细诊治,孙权却已忍受不了,命他开一剂猛药,先解了疼痛再说。医官们商量一番,决定用汤方催吐,再以针灸泻寒。
接下来的一整日,这位一生没有经历过几次大病的老人,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低估这一剂猛药。
经过一日夜的翻肠搅肚、上吐下泻,次日哺时,孙权悠悠醒转,从玄帐敞开的缝隙里望着透入殿中的夕阳光辉,向众皇子公主嫔妃点了点头。他感到浑身粘腻酸臭,便吩咐沐浴。太子孙和亲自伺候。孙权对他说,朕病时你该监国,遇事不懂就问顾谭与吾粲。孙和应了,又云近日斋戒,明日吉时,想到宗庙祭祀祈福。
武烈皇帝庙远在长沙,皇上病着,太子自然不能离京,便到朱雀桥南桓王庙祭祀。
这一日依旧阳光明媚,孙权躺得百无聊赖,想到园中坐坐,无奈屋外风大。见孙鲁班姐妹与孙霸、孙奋、孙休都在,就想摆个家宴,让众子女陪着吃饭。他正要遣中使去请太子,孙鲁班却说不必,太子一时半刻回不来。
孙权脸色一变,静默良久,深深吸了吸气,胸中依旧隐隐有些硬满之痛,于是又吸了几回,让孟春冰凉芬芳的气息贯穿胸膛,麻木肺腑。身心都冷静后,他问孙鲁班:“太子为何回不来?”
孙鲁班摇摇头:“不说了。”
“说。”
“陛下听了不高兴。”
“你说。”
孙鲁班咬咬牙,传了一名她的随行侍从进殿,而后垂眸静坐,一言不发。孙权也不屑开口,向一旁宦官使眼色。哪知那宦官却十分惊慌,“陛、陛、陛”了半天说不出句整话。孙鲁班忽地抬眼,目光如电一扫而过。
孙权心中冰冷,沉声说:“你若知道,就不要让朕费心思猜。”
他的声音虚弱,可传到宦官与侍从耳中却如虎如狼。那宦官扑通跪下,侍从蜷缩在地。孙鲁班知道孙权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便接口问她的侍从:“太子去了何处?”
侍从紧张,答得艰难,口齿不灵,传到孙权耳中却无比清晰——太子不在庙中,却在太子妃叔父张休家中。孙权摇摇头,干涩地说:“张休丧期未过,太子到宗庙祭祀,怎会去他家中?”
“小人亲眼所见,不敢欺骗皇上。”
“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可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小人在门外,看不见门内的事。”
孙权沉默。
侍从不禁大呼:“小人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搬弄是非,欺骗皇上,求皇上明鉴——”
“皇上并非信不过你,皇上是信不过我。”孙鲁班打断他,尖锐地盯着孙权。
孙权皱了皱眉,躲开她的目光,又问那侍从:“你为何会在张休家门外?”
侍从一呆,偷瞧了一眼孙鲁班。
孙鲁班说:“回陛下,是我让他跟着太子。早上经过王夫人宫外,正逢太子前去辞行。本想下车见礼,可那二人一个面有喜色,一个意气风发,我吓了一跳,没敢露面。我知道陛下不喜欢我擅作主张,但此事可大可小,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就先派人跟着,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
“陛下问我?我是为了我自己?陛下若不信我,大可派人去查,问问街上百姓看见什么。”
孙霸忽然开口:“此事的确非同小可,不能妄下定论。皇上抱恙,太子理当监国,为陛下分忧,去张将军府上,说不定是有事询问。张将军平三典军事,近来军中无大案……莫非陛下打算修改刑律?”
孙权面色惨白,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若有政事,为何不与顾太常商议?”
孙鲁班说:“张、顾二人向来同心,与谁商议有何不同?依你所言,倒是我冤枉了太子。如此也好,免得皇上怨我。”
孙霸安慰她道:“皇上抱恙,公主莫说气话啦。公主的心意皇上岂会不知?陛下也不必担忧,文武齐心,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这“再好不过的事”却让孙权捏紧了拳头,手背上筋脉隆起,手心里冷汗淋淋。政事刑罚,相互维制,何时变成了如今的局面?他心中千头万绪乱作一团,什么也想不清楚,直盯着殿外一点阳光,只觉得白光在无限扩大,周遭声音正随着那白光远去,嗡嗡嘤嘤如蝇争血。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亮得似要射出火星来。他盯着地上的宦官问:“他又是怎么回事?”
孙鲁班又向殿外唤人,两侍从押着一宫女进殿。那宫女头发凌乱,裙裳污浊,袜边泥泞。孙权瞧她模样眼熟,知道是自己宫里的人。
只听孙鲁班道:“我为防万一,留了几个人在王夫人宫外。”她转向那宫女,“皇上玉体欠安,你不在宫中伺候,找王夫人做什么?”
宫女哭哭啼啼,连声求饶。
“你做了什么错事,要皇上饶你?”
宫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孙鲁班不慌不忙地转向那宦官:“她答不了,只有问你了。你看看,她跑得满脚是泥,是奉了何人之命,去给何人报信?”
宦官一个哆嗦。
“你倒是‘忠心’,一面承皇上的恩,一面领他人的情。”
宦官又一个哆嗦。
“我是不明白,为何有的人连处置个宫人都拿不定主意,安排细作倒是十分拿手。这是什么道理?”
宦官怪叫一声,爬起来冲向殿柱。
孙霸迈开箭步,捞住他的后襟,却迟了一步。宦官血溅当场,登时腥气扑鼻,红汁白液顺着柱子噼噼啪啪落下。侍从吓得失禁,宫女刚醒来“嗷”一声又昏过去。孙霸一阵作呕,孙奋一屁股歪在地上,孙鲁育抱住孙休的头,挡住他的视线,孙鲁班也不禁腿软,向后蹭了蹭。
殿外的宫人们冲进来将宦官宫女侍从都拖出去,敞开殿门挥散气味,几人打扫,几人添柴,几人为孙权加衣,几人侍候皇子公主。有人说屋里太冷,劝他移驾厢房。一阵冷风吹活了门窗,“砰砰”几声吓了众人一跳。在这忽明忽暗一片混乱之中,孙权缓慢地站起身,指尖抖擞着,指着一旁那柄他厌恶至极、至今不肯用的龙杖,轻微地说了声“摆驾”。他闭上嘴,清了清堵塞的喉咙:“去王夫人宫里。”
孙权话一出口,一殿人全都愣住。一扇窗“砰”一声关死。众人一个激灵,“皇上”、“陛下”,声声哀求。宫人偷偷观察他的神色,犹豫地举着杖。
孙权摇摇欲坠地挪向殿门,众人大惊失色,既不敢拦又不敢让,像条颓唐的大尾跟着他挪动。
“朕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朕就想去问问她,何事可喜,也让朕听听,乐上一乐。”
孙霸拨开众人,抢到孙权跟前,夺过龙杖,丢回宫人怀里,冲孙权道:“陛下,得罪。”说着将孙权拦腰抱起,向东厢疾行。孙权年迈体重,孙霸的脸立刻就涨红了。他憋着口气,不管孙权如何责怪也不回答。宫人们躬身抢到前面,将东厢的榻铺好,火盆生上,熏炉点上,果盘温水备上。
身体安安稳稳地落在榻上,四周萦绕着熏炉的暖香,孙权就算气得再糊涂,也说不出责怪的话了,只是悲哀地、麻木地躺着。子女们惊魂未定地围在他榻旁。
“陛下息怒,什么事情以后再查也是一样,保重龙体要紧。”孙鲁班一边劝一边认错,“是我错了,是我多嘴。”她揪了一把孙鲁育的衣袖,“过来劝劝皇上。”
孙鲁育泪眼婆娑。
孙权柔肠欲断:“吓着你了?”
孙鲁育紧咬嘴唇,痛苦地摇头。
孙权一声嗟呼。
孙霸为他掖被,朗然道:“陛下,生什么气?不值得。”
这天晚上孙和回宫前,孙权不顾众人反对,将子女们都辞退了。等待孙和的这段时光,他在心中拟出了许多震慑怀柔的词句,反复琢磨演练。他命人多点了几盏灯,可依然感到昏暗,孙和出现在眼中,依然是一个优美、朦胧的身影。
孙和的声音平静无波,说回程路上受张休相邀,到府上一叙。张休挂念皇上病情,每日都在为皇上祈福。
孙权猜想孙和多半已知道今日的事,即便不知道,宦官都换了,总该有所察觉。他听不出孙和话语中有何异样,演练好的词句也支离破碎,死命追忆,却只是空耗心神。他感到无比疲惫,疲惫得说不出一句话,不能再追究任何事情。
自此至王夫人郁郁而亡,孙权都没有再见过她。传言,王夫人最后那段日子,每到夜深人静时,宫中总隐隐传出怪声,似猫似鼠,又似女子的哭吟。宫人害怕,值夜时都堵上耳朵,无人真切地听过。孙权却知道。
那一夜他梦醒,梦里有个女子对他哭诉,只说了两个字,冤枉。
这夜啼的事情虚无缥缈,但王夫人过世时,宫中却实实切切地传出过一声惊雷般的怒吼,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太子孙和在母亲去世时,发出的一声愤怒的痛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