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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日杳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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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日杳杳(五)
春去秋来,落英缤纷,夕阳傍照,孙权坐在凉亭里,听着落叶声,竹简上的字迹模糊起来。他恍惚地回想起西陵的峡谷。杳杳暮色,斑斑树影,潺潺溪流,陆议脸上心满意足的慵懒,被溪水滋润得晶莹又炽热的双手。
一阵秋风,枝头腾起一行白鹤,鹤背上驮着个人,风流英俊,恍惚竟是孙登。孙权大惊而起,拔足狂奔,只觉得飘飘忽忽身不由己。白鹤一飞冲天,千呼万唤却唤不回。他抢过一把长弓,连放三箭。鹤上人远远地长袖一挥,三箭应风而转,反向他面门射来——
他在惊叫声中清醒。两名内官一前一后紧抱着他,几名宫女匍匐在脚下,侍卫们连成一排挡在前方,不远处脚步声凌乱,有人高呼“抓刺客”。他手中拔着一株芍药枝,花泥洒了内官满身,花盆碎个遍地。回头看,凉亭已在几丈外,几丈之内一片狼藉。
谷利跑得连喘带咳,问:“陛下可看清楚那刺客的模样?”
“什么刺客?”孙权愣住,再看这阵仗,明白是虚惊一场,无奈地挥了挥手,“没有刺客,朕做了个梦。”他不由自主向天上看,不见仙鹤,只见云霞,心中空空荡荡。
侍卫们了归位,宫人收拾庭院,谷利面带愧色地候在一旁。
孙权说:“去把太子的谏疏拿来。”
“陛下,都过去半年了……”
孙权刚要开口,却见侍卫们抬来一人。那人衣冠散乱,浑身湿透,面无血色,湿衣外裹着几条侍卫的披风,湿发上粘着几片枯黄的落叶。
“叔嗣?张休?”孙权连叫了几声,张休才慢悠悠地转了转眼珠。孙权厌烦地吩咐左右:“收拾干净再来见朕。”侍卫架着张休退下。他转而对谷利说道:“半年又怎样?一刻看不住就要出事。朕哪像他那么没用?朕是因为做了梦,才又想起来的。”
已过日入,孙权回了寝殿。张休沐浴更衣后,精神振作了些,灯烛之下,眼波流转。
孙权捧着一卷帛书,边看边说:“宣太子说你通敏有识断,可朕看你糊里糊涂的。什么事情想不开?竟自寻短见。”
“臣失足落水,并非自寻短见,陛下见笑。”
孙权恼恨他不够磊落,又怜他深情,便不揭穿,说:“朕欲使你督统羽林军,但愿你今后小心,不再失足。”
张休叩拜道:“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不负厚望。”
“也不要辜负宣太子。”
“谢宣太子。”张休埋首,一声“宣太子”闷闷得听不真切。
“宣太子还说,他要对你说的话,你都已经知道了。”
张休肩膀耸动,指头抠着地,喉咙间发出一声呜咽。孙权听着难受,也怕张休追问,他这谎话难圆,便命张休退下。等人走了,又看起孙登留下的那卷帛书来。
宫人送来一碗药酒,谷利接过,端到孙权面前。孙权看了他一眼,放下帛书说:“不看了,收起来吧。”
“陛下,请恕谷利多嘴——”
孙权不悦:“朕都说不看了,你还要多嘴?”
谷利追随他五十年,自有办法对付他的不悦。谷利舀了一勺药酒,吹了吹喂到他嘴里,一边说:“陛下不看,心里却想。从宣太子卧病,陛下就没睡好过。”
“朕睡不好,不是朕不想睡好。”
“是,谷利明白,骨肉情深。除了这一层,还因陛下在宣太子身上花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他又吹了一勺喂过去,“如今几位皇子年幼,养尊处优,不知开国之难,陛下是担心,再没有个二十年了。”
孙权抿着勺,目光闪烁。
“陛下圣明,只是这件事,却是多虑了。陛下真龙天子,长命百岁,皇子们天资聪敏,又有名儒教导、良臣辅佐,还有什么可忧心?其实陛下心中明白,睡不好,不只因为忧心。陛下身边人虽多,却不愿对人说,只因说了也难以纾解。”
孙权迷惑地瞧着谷利。
“谷利斗胆。明年朝会立太子,不如借此机会,召那一位回来,见上一面。”
“笑话!朕一把年纪,还要倚靠谁才能活下去?”
谷利见他当真变了脸,轻叹一声退下去,关门时瞥见孙权倔强的身影,低声说:“陛下只记得梦见宣太子,便忘了梦见别的人了。”
冬至,眼看天色朦胧欲雪,女眷们怕孙权触景生情,各携幼子入宫赏雪。满堂童言无忌,欢声笑语。孙权一向偏爱孙鲁育之子朱熊,这一回却将孙登遗孤孙英抱在膝头。孙英守孝,瘦了许多,孙权心疼,趁人不注意,塞给他几块酥糖,在他耳旁问:“想不想你父亲?”
孙英认真点着头。
“你父走前醒过几回?说过什么?”
孙英不答,转头看向周氏。周氏来到孙权身旁。
孙权问:“朕不相信,他整整一月都昏迷不醒?那他的谏疏写于何时?”
“回陛下,谏疏早在誓师大礼前就已写好,大礼回来后,宣太子终日昏迷,偶尔睁眼也不认人。说了些梦话,只怕陛下听了徒增伤感,故而未曾相告。”
孙权搂紧了膝上的孙英,道:“你说吧。”
“他说,他不好,”周氏面容肃穆,“虽不好,不争气,却也比曹睿多活了几年。”
孙权一遍遍摸着孙英的头,半晌才说出话来:“他很好。”他对孙英说,“你去告诉你父亲,他很好,再没有谁比他更好。”
“陛下。”
孙权正感到伤情难抑,听孙鲁班呼唤,顺着她的视线向庭院里看。天色半明半昏,一队年少宦官挑着红灯,捧着红梅,轻盈秀丽,踏雪而来。孙鲁班招招手,他们在孙权面前展成一行,细声细气施了礼,活脱脱一行檐上雀。孙权不露声色。孙鲁班冲着一人说:“过来给皇上看看。”
那小宦官与众不同,高举着一个铜盘,盘上垫着一块白绸,绸上摆着满满一盏酒,酒面上浮着几片花瓣,拼出个盛开的模样。这一路一滴未洒,酒面宁静无波,鲜花纹丝不动。女眷们好奇,探头瞧着铜盘。孙权也瞧着,却瞧的是那铜盘两边的一双柔荑。那双手晶莹滋润,倒像是出自富贵人家。四十多年前,同样的一个雪天,他也曾邂逅这样一双手,那手攀在马车的棚上,与飞舞的雪花一个颜色。后来在西陵的峡谷中,那双手抚摸了他的身躯。一时之间万物模糊,连同这小宦官的身体面容都模糊,只有这双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同这杳杳暮色中的雪。
孙鲁班将他的百感交集当做了疑虑,柔声细语地说道,雕虫小技,让陛下见笑。这些孩子伶俐聪明,又肯吃苦,各个百里挑一。谷利虽然贴心,但不便出入后宫,又上了年纪,难免照顾不周。听说前一阵还闹出什么刺客,险些惊动了卫尉。陛下就算再宠爱他,可再出几次这样的差错,谁还能维护他?陛下若真对他好,就该放他养老,享享福。好好,陛下舍不得他,就留在身边。至尊天子,想要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天子有天子仪礼,陛下早已不是讨虏将军,穿衣喂药,怎能让侍卫伺候?何况谷利也封了侯,不应再做这些事。正好,教导新人。陛下若嫌添这些人太过奢侈,不如赏给各宫。如今瓜瓞绵绵,绿叶成阴,各宫都宜增添人手,好照顾周详。也免得陛下有苦难言,还要骗人,说什么请方士教方术……是是,这两件事毫无关联,那就不提,提了伤感。哎,陛下息怒。哪一宫若无子孙,不缺人,就让老弱的回家养老,换机灵能干的,这不好吗?
她的话迂回曲折,顺着孙权脸色而变。待这一队小宦官将分去各宫,孙权这才开口,命王夫人先选。
王夫人诚惶诚恐,连说不敢。
孙鲁班笑盈盈对她说,不只为夫人宫里选,也为和皇子殿下选。
王夫人依旧推让,满脸无助,请陛下选。
孙权随手指了两人。
孙鲁班瞧着孙权说,陛下都不满意,一个不留?
孙权看着酒盏上盛放的梅花,若有所思地说了声,留吧。
雪晴之后忽然转暖,如春来早。孙权沐了个长浴,满身僵硬得以舒展,令他格外惬意。他卧在池边竹席上闭目养神,意犹未尽地将双足浸入水中。一会儿,屏风外传来小宦官轻柔的脚步声。又一会儿,脚边传来柳枝拂水般的响动。孙权眯着眼,只见一双玉手探入水中,光滑的指甲散发着珍珠的光泽。他摸到席边的一块丝帕,随手搭在眼睛上。
他的右足被人当做稀世珍宝似的捧起,金枝玉叶般地对待。他闭上眼睛。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干涩的脚跟、灰黄的指甲都像饱饮甘露的枯苗,恢复了活力,唤醒了青春。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丑陋痕迹,在那双手的抚摸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他渐渐深沉的呼吸,那双手也渐渐热起来。指腹绕上他的脚踝,顺着小腿抚上膝头。他心中那片干旱的树林,枯木逢春,一棵棵由根至叶热烈地生长开来。那如水般细腻的手,指尖着力,指节舒展,掌心贴合,一片温热。指尖又蜷起,若即若离地摩挲,余温也变得滚烫。继而又舒展,贴上皮肤,手掌用力揉弄,手腕扭转着方向。孙权睁开雾蒙蒙的双眼,从鼻尖两侧看到珍珠般的闪光,还有在他暗淡的肤色映衬下越发白皙的双手。手沿膝向上,不紧不慢,忽重忽轻,碰到敞开的衣衽,滑进交叠的衣衽,滑向束着的衣衽。孙权感到胸膛里近六十年的鼓动霎时中止,遍身血液向头上冲去。他挺身而起,想要喝止,喉咙却发不出声。与此同时,那双手毫无顾忌地热情放肆起来。他用力按住那手,却为时已晚。两道腥热的洪流冲入鼻腔,他头晕目眩,重重倒回席上。
小宦官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连眼皮嘴唇都跟着哆嗦,那双能令满盏的酒滴水不洒的手连一条丝帕也拿不稳。孙权夺过来擦了几下,满脸羞怒,心底冰凉,一瞬间动了杀意。可瞧那小宦官用那双手捂着脸,眼泪鼻涕顺着指缝凄惨地流,终究不忍。血气稍退,头脑里冷静了些,他反躬自问,整日脉脉含情盯着别人的手,无怪别人想入非非。他冷眼瞥着那小宦官,其实除了那双令他着迷的手,小宦官的身体面貌在他心中始终一片模糊。他见小宦官收敛了心神,跪在一旁,眼珠灵活乱转,绞尽脑汁寻觅着一线生机,当下生出些恻隐之心,又有些厌恶。他不冷不热地说:“这件事你知我知。”
小宦官蒙大赦,感激涕零,头如捣蒜。
孙权厌烦地打断他:“叫人进来,朕头晕。”
一连几个晴天,阳光灿烂,寒梅盛放,园中一派春景,湖面上倒映的一对雁影好似鸳鸯戏水,树枝头飞舞的两瓣梅花仿佛蝴蝶成双,孙权感到心烦意乱。那该死的小宦官调去了凌室,这烦躁就变得百爪挠心,没着没落。孙鲁班献上此人,究竟是投其所好还是机缘巧合,他无从分辨,内侍们如何在他飘忽的眼神中洞穿了他的心思,他也不甚明了。
只是当内侍们将他引到织室前,趁他不注意与织室令挤眉弄眼的时候,他感到一丝被人看穿、遭人算计的懊恼,却不由自主地踏入了织室的大门。迎接他的是织室特有的绚丽旖旎的色彩,和群居女子特有的争奇斗艳的芬芳,伴随着一声怎么也念不整齐、怎么也要拖音抢嗓的柔媚万千的问安。
孙权虚荣心作祟,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织女们高举托盘,献上各自杰作。这一幅幅在宫外看来精致绝伦,在织室令口中不堪入目、或是勉勉强强的织物,在孙权眼里实则是差不多的。他留意的当然是托盘两边的手。此时他不禁感慨,孙鲁班献上的那双手当真独一无二,或者说独二无三。
他的漫不经心使进献织物的过程无限延长,一名织女支撑不住,手一抖,托盘摔在地上。一声巨响,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在这声巨响中,孙权与那名织女的目光交汇。内侍们垂眸静立,竖起全部的精神关注着这次目光交汇。织室令苦于在皇帝面前不敢造次,神态在谄笑胁肩与凶神恶煞之间滑稽地转换,威胁着跃跃欲试的众位织女们。
这名风华绝代的织女潘氏顺理成章地充入了后宫。消息不胫而走,孙权却又道貌岸然起来,不曾召其侍寝,只以学者名儒的著作文章消磨着独处的时光。他这毫无意义的犹豫与伪装在潘氏勇敢的追求下土崩瓦解。
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乘着香辇,披着鲜艳的狐裘,闯到了皇帝的寝宫外。这位出身低微的女子,迈着与宫中的金枝玉叶们截然不同的坚定步伐,突破层层虚张声势的封锁,穿过了黑夜来到殿前。孙权听说,觉得好新鲜,出殿来瞧。那鲜艳的狐皮如一团火焰,冲过侍卫的包围,扑上台阶。这一段路黑暗湿滑,在场众人都替她捏一把汗,直到她攀上台阶投入皇帝怀中才如释重负。殿内散发出辉煌的光,照亮了她的美貌,她的牙齿如齐贝,耳朵像花瓣,浓密的黑发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嘴唇比她身上那件如火的狐裘还要鲜艳,她的笑容因为寒冷而略显僵硬,但她鲜活柔软的□□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她的眼中没有太子国丧的悲怆,没有皇帝妃妾的谨慎,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也没有招灾惹祸后的心虚和愧疚,只有得偿所愿的快乐。孙权错愕地望着这位比他的女儿还要年轻美丽、还要胆大包天的女子。
侍卫们迅速地退回了黑暗里。
这一夜开始得措手不及、糊里糊涂,结束得磕磕绊绊、力不从心,却让耳顺之年孙权得到了奇妙的满足。他试图理清心中千头万绪,却敌不过睡意。
年关将近,孙权阅过奏表闲不住,心血来潮去了马厩,想挑一匹烈马,却惊讶地发现他那匹断了腿的马精神抖擞地冲他啾了几声。厩令告诉他,皇子孙霸称赞这马忠肝义胆,当以侯爵之礼厚待,只是不敢僭越,便常来探望,亲自梳洗,几个月的功夫让这匹宝马重振雄风。
马儿用缠紧的断腿点着地,随着孙权漫步。流虹一般的鬃鬣仿佛飘逸的襦裙,碧眼中荡漾着勃勃生气。孙权欣慰地搂住马脖子,马儿嗅到他身上陌生的香气,发出响亮的鼻声,躲避着他的亲昵。
赤乌五年春,皇子孙和双喜临门,何氏诞下一子,得御赐名彭祖。孙和也被孙权立为太子。百官奏请立皇后与诸王,孙权却说天下未定,百姓困苦,功者未录,饥寒未恤,应安富恤穷,不该将土壤财富用在宠幸子弟妃妾上。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叫众卿颇为失望。
除了立太子,还有一件大事。上大将军时隔八年再度进京,令扬州的大小官员上至太子下至大族,都活动起来,自丹杨、吴县、会稽的舟船汇聚渡口,京城里车马如流。听说陆议没住驿馆,却住到他的叔叔丞相顾雍府上,孙权便服正换到一半,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过了大航门,车行极度缓慢,孙权挑帘而望,只见自朱雀航到长干巷,张昭故府到丞相府间,车马骈阗,人头攒动。这一天实则阴冷,却因为熙熙攘攘的大道而显得热火朝天。孙权望而却步,吩咐回宫。
车行了一会,谷利敲敲车厢,说有辆马车一直跟在后面。孙权下令停车,遣人去问,来人竟是顾谭。顾谭与孙登共长大,孙权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不擅应对人事意气,甚至有些孤僻,想溜到宫里躲清静,便说:“你祖父年事已高,你怎能让老人家……”话到一半,只见不远处的马车车帘掀起一边,掀帘那只手让他说不出话来。
一到宫门,顾谭便打道回府,陆议随着孙权一行自掖门进宫上殿。孙权一身便服,步履轻快,回头见陆议不紧不慢地托着官袍,有些着急,伸手要帮忙,陆议却吃了一惊,退了几步,连说不敢。孙权也不勉强,先行一步。待陆议进殿时,宫人们正端上麋粥。侍从将陆议带来的木匣放下。殿内就剩下久别重逢的两个人。
陆议打开木匣,将武昌铸窑造的铜弩、南郡新收的稻谷、长沙的肉干、豫章的木头、宜都的锦布、武陵的药材……一样样边讲边呈给孙权。大吴多富饶,尽在他的双手间。
朝会上虽然见过面,可离得远,众目睽睽之下,放肆不得。此时四下无人,孙权的目光贪婪地追逐着陆议的手。他恍恍惚惚,眼前浮现了西陵的峡谷。杳杳暮色,斑斑树影,潺潺溪流,慵懒的心满意足的笑容,被溪水滋润得晶莹又炽热的双手。事隔多年,他依旧为之赧颜,却丝毫没有后悔。对那时候任凭欲望的驱使,将道德情操、过往将来全部置之度外的自我感到钦佩,也为那时的失控与满足所震撼,对陆议随后的逃避嗤之以鼻,也为因此而惆怅的自己感到可笑。他望着陆议布满皱纹、经脉突出的手背,黯然道:“你老啦。”
陆议笑了笑,点了点头,揭开木匣的下层,里面放着一壶小酒。他说:“这壶醽醁甘美醇香,冷酌胜过热饮,如今天凉,陛下等到天暖时再饮?”
孙权接过来,敲开封泥,解下红绸:“万一活不到天暖时,岂不可惜了。”
“陛下天授圣姿,长命百岁。臣原本还担心——”陆议叹了叹气,将伤心事略去不提,接过孙权手中的酒壶,倒上两盏酒,“见陛下气色好,臣不知有多喜悦。倒是臣该趁着喝得动,敬陛下一杯。”
酒声叮咚,敲打在孙权心头,他拾起案上的铜弩在手中把玩:“这么久才见一次面,除了这些,你没有别的要说?”
陆议从木匣中取出一卷帛书道:“以前陛下用兵都先作书询问,近年却不作了,想来战争多年,边境防御严密,若非出其不意,的确难有收获。这有荆州及扬州三郡各县的资粮储备,便于查阅,但愿对用兵有益。”
孙权展开帛书边看边说:“朕用兵,该先与你商议,是不是?”
“臣绝无此意。实在是山高路远,讯息不达。荆州诸将年老,人才凋零,子弟生来富贵,不懂稼穑艰难,或者耽于安乐,或者一味冒进,一旦开战,事关重大,陛下还要多留心啊。”
“你是指诸葛子瑜的两个儿子?”
“臣并不指谁,子弟多是如此而已。”
“知道了。”
陆议又取出一卷帛书:“这是近年各县旱涝天灾的总录。”
孙权不想听他喋喋不休,拿过帛书放在一边。
“这还有近年大案的文书,请陛下过目。”
孙权哼了一声:“你以为不用校事,朕就不知道这些事了?”
陆议一怔:“不知陛下所闻,是否与臣所见的相同,还请陛下过目。”
“不必。相不相同,不是都按你说的断案了吗?何必多此一举。”
陆议沉吟片刻,将帛书放在案上,跪拜道:“这文书请陛下收入尚书,荆州府中还有一份。陛下若要察臣,臣无话可说,可若要监察百官,还请陛下慎重用人。陛下虽然圣明,可毕竟有些事情并不知道,只听得一面之词。”
“朕几时查过你,几时针对过你?朕只对事,并未对人。”
“那么陛下想知道什么事,不如就在今日问个明白。”
孙权“咚”一声将铜弩扔回案上。
陆议微一皱眉,不为所动。
孙权倒了盏酒一饮而尽,一股凉意穿肠,压住了火气,他欲再饮,听见陆议说:“臣祝陛下万岁。臣这就告退。”
“急什么?你这几日少不了酒肉,喝点麋粥清一清肠胃。”
陆议眉头紧皱。
孙权又道:“怎么啦?世家讲究,嫌朕的饮食粗糙,难以下咽?上大将军急着走,是谁的酒宴让你如此惦记?”
陆议咬紧牙关,郑重叩首:“臣门如市,臣心如水。陛下明鉴,臣告退了。”
他起身要走,却被孙权拽住了衣袖。孙权舀了一勺粥,偏过头,向他抬了抬手,那手旧疾发作,米糊从勺子两侧噼噼啪啪地落回碗里。
陆议见他示弱,叹了口气,跪伏在地:“臣不识好歹,顶撞陛下——”
孙权抬起他的头,打断他的话,将半勺粥喂到他嘴里。对他张了张嘴,挤出一句:“凉了吧?”
陆议眼眶发热:“不凉,刚好。”他接过勺,舀上粥,喂给孙权,“臣这一勺,隔了千山万水,喂不到陛下的嘴里。陛下不想见臣,何必召臣回来?信不过臣,何必用臣?”
孙权难堪地避开他的目光。
陆议一阵悲哀,无奈道:“陛下若是因为陈年往事难以释怀——”
“什么陈年往事?把话说清楚。”
陆议困惑:“陛下莫非怨恨臣当年借酒乱性,趁虚而入?”
孙权失笑道:“那我为何还去西陵找你?”
“臣不知道。陛下的御人之术深不可测。臣这一生都在猜测陛下的心意,猜对了,便得到重用。臣老了,这些年大约是没有猜对过。可国家大事猜不得,大意不得。私事上,臣猜不动了,也无能为力。当年的事是情意也好,一时兴起也好,都过去二十年,臣今生也没有二十年了,就让它过去,不再追究了吧。”
窗外起了风,吹响了竹帘,一阵阵敲打着窗棂。孙权木讷地听着,眼中空洞,心乱如麻,沉默了良久,几不可闻地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好吧。”他拿起酒壶倒酒,可手不听使唤。陆议接过酒壶来,他抓着陆议的手,突然说:“那我来告诉你为何去找你。我就是一时兴起,一时寂寞,一时糊涂,一时心软。”
陆议低声笑,连说了四个好。
孙权正要出言相讥,屏风后面走来三名侍者。二人本就心虚,大吃一惊,连忙松开手。为首宦官上前行礼,端上食盒:“小人怕陛下饭凉了,来换上热的。”
孙权怒气冲天:“谁让你自作聪明——”看见那宦官美艳绝伦的脸庞,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绷起脸孔,无声地说了个“无法无天”。
那宦官飞快地撅了撅嘴,也无声地说了个“一尸两命”。
孙权目瞪口呆。
扮作宦官的潘夫人笑嘻嘻地行个礼,细声细气道了声小人告退。侍者们端上凉粥,婆娑而去。
孙权恍然大悟,却又觉得不可思议,顿时老脸通红,胸中乱跳,欣喜若狂,不知如何是好。自从孙登卧病他就没有露过笑容,没有快活过。他想对陆议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忍住,见陆议魂不守舍,呼唤道:“伯言?”
陆议浑身一颤,“啊”了一声,语无伦次道:“陛下天授圣姿……臣该恭喜陛下,恭喜大吴千秋万载。”他又如梦初醒般地站起身来,“臣该告退了。”
孙权握住了他的手,他又懵怔地躬身道:“臣告退。”
孙权拉着他说:“你想一想,我在西陵听说你有了陆抗,何尝不是如此?”
陆议茫然道:“是如此吗?不是一时糊涂吗?”
“是与不是,你不知道?我为何召你回来?你准备了一匣子东西和我绕圈子,一把年纪,不害臊吗?”
“臣一心为国,问心无愧,有什么可害臊?倒是陛下公私不分,无中生有,羞辱于臣,这难道是为君之道吗?”
孙权理屈词穷,又想不出如何挽留,张口反而词不达意,便沉默不语,拖着陆议的手在殿中走。他摩挲着陆议的掌心说:“建安七年你我在吴县街头相遇,那时候你的手嫩得很。”
“从那时候起,臣这一生如同一场辉煌的美梦。大梦醒来,一无所有。”
孙权不回应,闷着头走,走到殿门,忽然顿足,问:“你第一次来建业,我正生病,你救了我一命,是吗?”
二人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陆议摇摇头:“不是,臣第一次来时凌公绩还在,与陛下这宫里练武。”
“对,你我同拉过一张弓。那我记错了,重新来过。”孙权带着陆议折回几步,又向殿门走,边走边说,“我还为你许了婚姻。这桩婚事或许勉强你,可世事如此,身不由己。你若记着旧恨、心系汉室,于陆氏一族没有什么好处。没有这桩婚姻,我想重用你,宗室旧将也不满意。你看,当初你为我所用,你的族人多不乐意,如今你一回扬州,还不是从四面八方赶来拜见你。”
“陛下鸿恩,臣——”
“你别说了。你总是故意说一些客套话,我不爱听。你若直言相告……”
陆议见他默然,笑道:“何时相告?”他撩起孙权的衣袖,露出手腕上磨得光滑的木珠,“如何相告?”
孙权不答,抖抖袖子,遮住了手,推开殿门。侍从们为二人换上靴子,披上狐裘。孙权一直握着陆议的手,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地。又飘起了雪,半空中挂着一颗惨白的太阳。侍从们退下去。他指指池上的桥:“再往前,就到了入江陵的时候。即使过去这么久,记忆都模糊了,我也不想再走这一段。”
陆议望着他。
他说:“你可不要松手。”
“走过了这一段,陛下也别松手。”
“我不松手。我为何要松手。”
“陛下松了手,大梦就要醒了。”
“什么大梦。当心路滑,摔倒了岂不让人笑话。”
“臣都已经老到摔倒了也不会有人笑话的岁数了。”
“岁数大了,人却很幼稚。那‘思君甚笃’的竹笺不是你写的吗?分明很肉麻,装什么矜持。”
“臣有什么好装?更肉麻的臣也写过,陛下不记得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说清楚,免得一会从头走过。”
“陛下只记得入江陵,不记得别的事。”
“你也只记得我的过错。什么校事,都过去几年啦。我的好处你都不记得,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陛下宝刀未老,臣可不行了。”
“你醉得不省人事都没有不行。”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二人嘟嘟囔囔地向桥上走,从擒关羽走到战刘备,从称臣走到称帝,从相聚走到分离,从春夏走到秋冬,走错了就退回重来,走得两手冒汗,呼呼带喘。桥上沾了新雪,留下凌乱的足印。雪势大了,纷纷扬扬,安安静静,落在发冠上,融进二人的白发里。孙权伸手遮在陆议头上,陆议也为他紧了紧衣袍。侍从赶来送伞,跑到半路又退了回去。桥上的两个人影融成了一个。
天色暗下来,大雪弥漫,密密麻麻,桥栏、湖面、檐廊都布满了白。廊下灯笼一盏盏地亮起来。二人的肩上积了雪,靴底泛了潮。庭院外传来了人声,许多人影簌簌围拢。孙霸、全琮、孙峻等一干皇亲近侍分成了两群,一边喊着冷,一边簇拥着二人进殿去。隔着憧憧人影、缤纷雪幕,孙权回过头,匆忙地看了陆议一眼。那眼神似乎无助,似乎无奈,似乎不舍,又似乎决绝。那一眼太短暂,在昏暗的暮色中,就好像杳杳夜空中的流星。陆议只感到胸中一滞,未能明白,也再没有机会询问。
陆议启程回武昌那天,天上飘着几朵云,映在如镜的江面上,随着江水缓缓地远去。送行的队伍庞大,孙权便留在了宫中,只见白云,不见白帆。他仰望天空,希望风静止,云凝固,江水不流,黑夜永不降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