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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日杳杳(四) ...

  •   十一、日杳杳(四)

      校事案时生龙活虎、怒发冲冠的朱桓与潘浚在赤乌年初相继去世,紧接着年纪轻轻的陈表也去世了,令孙权唏嘘不已。潘浚之子潘翥去武昌代父领兵前,孙权差人送去一短笺,云,去年与汝父相见,竟成永别,人世无常,朕亦年老,临行前,进宫与朕一别吧。

      潘翥进宫这天,朱然也因北方曹睿病逝,回京上报边防事。常朝过后,孙权留下几个亲近的臣子,围在建业地图边叙话。建业城正在修建仓城与大市,仓城在皇城内,为屯驻物资。大市在外,为便利百姓,集中买卖,设警巡防盗贼,由太子督建。近来陈表病故,二人同为庶生,自幼同病相怜,太子亲自去章坑吊丧,尚未回程。张休随行,顾谭则留下来,替太子督工。
      朱然与顾谭正说到掘渠设栏,侍从送来几卷奏报。孙权瞥了一眼,瞄到白锦一条,目光一动,将那一卷抽了出来。众人习以为常,住了口,静候下令。孙权浑然不觉,捏着白锦出神。胡综咳了一声。孙权抬了抬眼,手一抻,竹简“哗”一声摊在案上。

      南方廖氏兄弟自立,杀死临贺太守,作乱零陵、桂阳,又沟通交州、苍梧、郁林等地,集结数万人暴动。镇南将军吕岱刚刚奉召接替了潘浚在荆州的职务,写了封奏表便出兵平乱,此时那奏表还未送到,大吴传递最快的书信已到了国都。
      这白锦书信自校事擅权已断绝两年,忽然重现,令孙权有一丝恍惚,而信中所述又立即令他清醒过来。他下诏追拜吕岱为交州牧,调遣周边增援,正作书,却见胡综与朱然凑在一起读那书信,眯着眼睛,皱紧眉头,一时挨近,一时离远。冬日里天色阴暗,二人举着竹简寻找着亮光。
      孙权模糊地想起少年时与这二人共同读书的情景,不禁慨叹,问朱然:“你看不清了?”
      朱然笑道:“陛下天授圣资,耳聪目明,臣却已老眼昏花了。”
      “话不能这样说。丈夫为志,老当益壮。生病则治,有何忌讳?看不清楚是肝气不调,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朱然颇为意外,愣了片刻,才想起道谢。
      孙权说:“人上了岁数,才知道什么最为要紧。‘身体强良,思虑徇通’,能使之学,你说是不是?”
      朱然会心一笑。
      孙权向众人道:“这是私话,谁也不许说出去。在朝中,国家最要紧,听见了吗?”
      众人微笑着应了。
      孙权又对胡综说:“你就算了,喜乐无常,极饮无度。你听天由命吧。”
      胡综答道:“臣也上了岁数,知道什么最要紧。”他眼睛一眯,说,“还是痛快最要紧。”
      孙权哼了一声,指着他对左右道:“快去把他眼角的褶子撑开,朕都看不见他的眼睛啦。”

      谈笑之间孙权写好了诏书,这时候全琮拱手说道:“臣有事启奏。”
      孙权微笑:“是什么事,要你在朕高兴的时候才上奏?”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全琮眉头跳着,回答道:“是兴业都尉周胤罪徙庐陵一事。”
      孙权脸上仍挂着笑,目光在朱然脸上转了一周,问全琮说:“你趁这个时候提,是要替他求情?”

      周胤是周瑜次子,黄武年间娶了宗室之女,领兵千人屯于公安。黄龙年初追封功臣,周胤以功臣后人而封侯。自东迁建业,孙权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他,日前听说他沉湎酒色,为所欲为,且屡教不改,十分震惊。周胤在武昌受审,判罚结果,贬为平民,迁徙庐陵。自吕壹案发,为免尴尬,孙权不再干涉武昌的文书事。大约也是这个原因,太子妃虽为周胤姊妹,太子也没有为之上书。而全琮与周瑜毫无交情,却为之请,恐怕是孙鲁班托情。孙鲁班当年未能给周循留下子女,故而愿保周胤。
      孙权想通了来龙去脉,舒展了眉头,从案旁挑出武昌送来的牒状,递给顾谭,让他念给众人。

      孙权问:“可冤枉了他吗?”
      殿内无人应答。
      “若有冤枉,朕作书替他伸冤。若无冤枉,为何要饶恕他?”孙权转向全琮,“你要为他求情,怎么你不说话?”
      全琮回道:“人谁无过,贵其能改。周胤若能悔悟,酗酒纵情之恶习,未尝不能改也。”
      “过去韩当之子韩综□□不轨,朕念在与他父亲的恩情,没有问罪,盼他知错能改,结果如何?那韩综携国家恩赐的两千兵马投奔了北方,至今仍在作乱边境。当时有人对朕说,罪而不罚,令人不安。如今有罪有罚,一样有人不安。朕倒要问问,该如何是好?”
      朱然接道:“周胤并非韩综,虽不修行检,却无叛逆之心,还请陛下念在旧情份上,网开一面,令其还兵复爵。”
      “朕念旧情让他领兵,念旧情许他婚姻,还要念旧情免了他的罪。难道只因有这旧情份,就能无法无天了吗?凌烈在宫中长大,朕视如己出,犯罪一样受罚。”
      “凌烈获罪,尚有凌封,可公瑾后人只剩周胤一个了。”
      “正因只剩他一个,他才有恃无恐。不吃些苦头,怎能轻易改过。”
      “他父兄皆丧,孤苦无依,听说一到庐陵就生了病。人生在世,还能有什么更苦?”
      朱然的话透着凄凉,殿中人都不禁拢了拢手,隐约地呼出一声声幽叹。
      “父兄”二字直扎在孙权心头,听得他身上发冷。他黯然道:“也罢,难道处置他,对朕有什么好处?有诸位敦促他,自然再好不过了。”
      全琮、朱然松了口气,顾谭、潘翥不发一言,胡综面无表情地神游,孙权见众人各怀心事,有些烦闷,正想着不如这就散了,武卫都尉孙峻忽然求见。

      这位孙峻乃孙权族孙,及冠之年,英姿飒爽,能言善道,一进殿便山呼万岁,恭喜大吴,犹如一枚噼啪作响的燃竹,将大殿内的凄凉沉闷轰得七零八落,连那殿外的阴云也裂开道缝,射出了万丈红霞。他神神秘秘地欠了欠身,身后两名宫人手托木盘,盘上缠着红绸,红绸上有一不足三尺的铜匣,匣身龙盘虎踞,吹影镂尘,琉璃为盖,如彩云出岫,映得众人脸上暖意融融。
      孙峻说,此物乃大市掘井时所得,工匠看过,不知是何来头。还有些宝物尚在挖掘,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致前去一观。
      孙权睨眸而视,回道:“你说恭喜大吴,朕还以为曹芳也死了。”
      孙峻说:“陛下长命百岁,什么曹睿曹芳,都是过眼云烟。想当初公孙渊那贼人自作聪明,这不是被司马懿屠了城,死无葬身之地。司马懿为曹氏暴行无道,刚一屠城,曹睿便遭天罚。正所谓天命在吴,千秋万载,陛下何须挂心?”
      孙权笑了笑,将潘翥叫到身边:“你有孝在身,朕不留你,你去吧,一路平安。”
      潘翥哽咽着跪拜下去,眼角被那铜匣映得闪亮。
      “朕一定长命百岁,等你回来看朕。”
      潘翥脸上如落金珠一般,他飞快地擦了擦,低头退了出去。朱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背影,回过头来,正迎上孙权的目光。相视片刻,孙权说:“你又不急着回去。”
      朱然微笑道:“是,陛下让臣待多久,臣就待多久。”

      孙权更衣备车的时候,太医为朱然看过诊,宫人请来了皇子孙和与孙霸,秋风吹开了云雾,一行人在灿烂的阳光下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过了朱雀航,经过张昭府,门外停着几辆马车,仆人们正从车上抬箱子。
      孙权问孙和,可知道是什么事。孙和一脸茫然,说近来与张氏都在宫里,不知何事。孙权遣人去问,回报说,是上大将军送来纳采。孙权耳中莫名地轰了一声,随即冷静下来,问是给谁的纳采。回说,是上大将军为陆抗向张承与诸葛氏的小女儿求婚。孙权暗暗自恨,老糊涂了,一把年纪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瞥见一旁夕阳下,孙和红扑扑的脸庞,恍然说道:“如此一来,你与陆抗就是连襟了。”
      孙和憨笑道:“臣回京时尚年幼,记不清陆抗的模样了。”
      孙权“嗯”了一声:“朕也记不清了。”忽然又问,“朕是不是也该送份礼。”
      众人见他问得认真,面面相觑,各自支吾一声。全琮答道:“才刚纳采,离婚期还早。”
      “哦,对,朕糊涂了。”孙权坐回车中,夕阳西斜,满目金光。他一阵晃眼,伸了伸手,枯枝的影子投在衣袖上。

      大驾停在大市东北。孙峻先行一步,早已恭候多时。大驾一到,他便兴冲冲地呈上一枚晶莹润泽的白玉如意,令众人眼前一亮。孙权一改在车中时的萎靡,双目澄明,和颜悦色,赏过工匠士兵,叫来胡综鉴宝。
      胡综端详片刻说:“此物当为秦始皇帝为镇住金陵王气、平山埋宝时留下的。铜匣为金,玉石为土,埋宝以破五行,平山则乱阴阳,是有些道理可循。”
      孙权哼了一声:“但凡能将宝物运出皇宫、中饱私囊的道理,对秦始皇帝手下那群乌合之众而言,都是真道理。”
      胡综默然,孙峻接道:“若不是有这些人中饱私囊,金陵的王气岂不是还要受制百年。”
      “哦,朕倒要感谢这些人了?”
      “世上的事,自有天意。奸恶有天罚,善德得天佑。天佑大吴,陛下得了宝物,重振金陵的王气,正是美事成双,喜上添喜,陛下为何忧虑?”
      孙权哈哈大笑:“朕的脸孔已经老到让你分不清是喜是忧了?”
      孙峻眼珠一转,几分委屈几分言不由衷地说:“陛下恕罪,这内修仓城,外建大市,臣整日在内外奔忙,头昏眼花,秋色虽美,却转瞬凋零,故而看什么都有些凄凉。”
      孙权温言道:“朕知道你的心意。太子就快回来,你再辛苦几日。”

      孙权遣开众人,独自登上大市西北临时搭建的哨楼,迎着夕阳眺望着滚滚的大江。彩霞斑斓,楼顶上雁声远去。航船收起风帆,成行成队缓缓地流入渡口。渡口生机勃勃,脚夫们如游鱼一般聚拢,商贩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在人群中穿梭,城墙上巡回的官兵彼此打了个招呼。运渎之上,舳舻相继,川流不息。白鹭洲中,群鸟起落,如流云翻浪,觅食间隙传来零星的啼鸣。晚风瑟瑟,江面的气味浓郁,过不了多久,寒冬就要来了。他遥望着夕阳落处一片稀疏的山林,想象着山那一头的风景。山那一头,曹氏幼主与宗室权臣将何去何从,他在江南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也暗自戚戚。
      这时他听见几声木头吱呀,知道朱然也登上了楼台。
      朱然没做声,也许也在看风景。孙权等了一会,回头瞧了瞧,见他没在看风景,却看着自己,一时无言,又转过头去。
      朱然走近些说:“孙峻说得对。陛下久经风浪,如今遇到何事,何以心事重重?”
      “朕哪里心事重重?朕是忧民之貌,触景生情罢了。你在江陵,不曾登上城楼,远眺北方?江陵城上此时是什么样?”
      “晴时江水湛湛,极目千里,雨时烟水蒙蒙,如坠云雾。”
      “如此仙境,你可要替朕守好。将来朕驾鹤仙去,先要到那里云游一番。”
      “陛下的话,臣听不明白。”
      孙权笑起来,答非所问道:“江陵、公安,朕不会去了。西巡劳师动众,朕岁数大了,不想再去伤心之地啦,倒是有些怀念年少时,想回吴县看看。也顺道见识见识,所谓权贵豪族,究竟有多气派。”
      朱然目光复杂,并不接话。
      孙权心头发堵,叹了口气:“你说朕忧虑,忧虑的岂止朕?子瑜、子山为周胤上疏,言及高祖封爵之誓、丹书铁契,又提韩信、黥布,将公瑾的功劳与这二人相比。咨以朝政,二人无话可说,一提到‘欲使功臣后人,世世相踵’,却是道理联篇,字字触目惊心。朕不明白,朕处置一个罪人,这二人何以如此惶恐悲哀?难道还在因校事一案耿耿于怀?”
      “诸将为大吴尽忠竭虑,其心昭昭,因而才敢对陛下直言不讳。过去陛下招贤纳士,诸将感鸣鹤之应,多少年同心同德。忽然间多了些耳目口舌,于公于私,都不免伤人心。何况周胤的确生了病,怎能忍心不搭救于他。”
      “公瑾何等的英雄,子弟却娇生惯养。”孙权摇了摇头,“朕用校事,伤了众臣的心。那‘丹书铁契’,就不伤朕的心?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朕的公主,配给了周循,朕这三州二十四郡的江山,可还有更尊贵的地位?若非周循早卒,全琮如今的位子难道不是他的?生死有命,朕有什么办法?这天授圣姿,还能起死回生不成?若真能起死回生,当年在公安——罢了。”
      “陛下何苦自寻烦恼。诸将一生忠勤,出生入死,到老,也得为子孙打算。恕臣直言,如今朝廷择选官吏依四科,士人自有经学传承,旧将后人如何与之相比?太子身边也多为士人,诸将忧心乃是人之常情——‘飞鸟尽,良弓藏’而已。战事一少,国家早晚要收兵权,到时子孙便无望了。”
      孙权定睛看着朱然,忽然指着江岸说:“你我即刻乘船渡江,过了滁县北上寿春,西至许昌再至洛阳。你与我看一看,飞鸟尽了没有。”
      “曹氏幼主孤弱,权臣在侧,西边诸葛丞相后继无人,飞鸟总有尽时。”
      “是,因此便想着飞鸟未尽时,先论功封爵,一怕朕忘恩负义,二怕朕呜呼哀哉。你怕不怕?”
      “臣不怕。臣与陛下同生共死。”
      孙权愣了好一会,继而大笑道:“这话不错。你我同年,如今即便死期不同,也差不出多少时候。”他想着朱然的一番话,又叹道,“我这一生,艰难困苦、荣华富贵都已尝遍,已十分满足,只是放不下太子。一想到太子身边的士人,我就担忧。这些人不敢冒进,借口黎民之苦。百姓苦,只因用兵?官吏无能,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不能严惩,却还说科法严峻。又在太子耳边吹风,讲的尽是汉初休养宽政。美其名曰,坐观成败。天下未一,光休养有何用?当初甘宁如何说黄祖?刘表死后荆州又是什么下场?若非夷陵一战,曹丕坐观成败,大吴能有今日?兵不上阵,刀钝手软,要来何用?”
      朱然也叹道:“陛下心事,正如这连绵江水,滔滔不绝。”
      孙权愕然:“哦,嫌我啰嗦?”
      “臣不敢。臣以后在江陵城上,看见江水,定会想着陛下的心事。”
      “我看你心里想着江陵日日下雨,云里雾里,看不见江水才好。”
      “若日日下雨,臣也能水淹七军,杀到襄阳去了。”
      “那一场大水,转眼都快二十年了。你可还记得初到江陵那一晚?天上飞火,水里戏珠,满城灯火通明,皎如日星,叹为观止,一生难得,可惜见过的人已不剩几个。朕也曾令乐人编一曲双龙戏珠,你可知群臣如何说?他们竟问,这双龙戏珠,缘何经典,依何礼制。朕只好说,无(吴)经无典,无礼无制。”
      孙权笑着,朱然也失笑。孙权接着道:“这些儒士心中,朕读多少书,都是武夫出身,不如他们懂礼,于是乎向朕云,此曲俗艳,不合礼法。真叫人哭笑不得。”
      二人的笑声顺风传远,引得楼台下的众臣纷纷抬头。众营因见圣驾亲临,或埋头干活,或整兵操练,喊声震天动地。孙权思及往事,心驰神往。

      他的回忆被营间的一阵骚乱打断。不知谁家少年,为了一睹天颜,攀上营间栏杆,又不知是何缘故,失足跌落。孙和正巧经过,出手相救。他一手挽荡着栏上锦旗,一手搂住少年,姿态优美翩然落地,引得一片喝彩。孙和有些羞涩,摆出长者做派,握着少年的手欲讲情道理,那少年却不识好歹,狠命挣脱,拔腿就跑。这位和皇子殿下,一贯有些固执,竟穷追不舍,和少年纠缠起来。侍卫围上来,少年走投无路,嚎啕大哭。众目睽睽之下,以大欺小的和皇子面红耳赤,人多势众的侍卫们脸上无光,耳听得皇帝下楼台,一个个跪下来埋低了头。
      孙权望着孙和,眼中笑意深沉,同身边宫人交代几句,转身进了一间营房。那宫人领着少年,不一会也跟了进去。孙和与众侍卫惴惴不安等候在营房外,反复地琢磨着皇帝的笑意,夕阳映出他额上的冷汗。孙霸笑嘻嘻挨近他,伸手替他擦汗。他懊丧地抓住孙霸的手说:“我出了丑,你倒高兴了。”
      孙霸说:“我是笑兄长已成婚,却还不辨雌雄。”
      孙和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眼见皇帝步出营房,丢下个匆匆背影,带上秦始皇帝的白玉如意,欢欢喜喜迎接回朝的太子去了。

      等孙和再见到那‘少年’时,已是在自己殿中。皇帝有赏,赏的是一位云鬟雾鬓、柳媚花妍的少女,孙和这才明白孙权当日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位少女姓何,是一名骑兵之女,自此一步升天,成了孙和的妾室。取笑兄长的孙霸,也在不久之后与刘基的女儿成婚。反倒是早早为儿子下了纳采的陆议,由于弟弟陆瑁过世,婚期拖了很久。而庐陵的周胤,在收到皇帝赦免的诏书时,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

      赤乌四年初,经过几年旱涝饥荒的大吴迎来了一场大雪,陆陆续续下了半月,道路难行,连正月朝会都延了几日。大殿里阴风阵阵,衣袍下人人发抖。太子正上奏赈灾事宜,言语间忧民切切。天光惨淡,他的脸色也是一样惨淡。他说到去年初颁布农桑令,说了两遍,忽然没了声音。众臣忍着哆嗦抬眼去瞧。只见太子双唇发青,两眼发直,对着虚空伸手摸索。众臣大惊失色,倒吸凉气,孙权遍体生寒,呆若木鸡,一时殿内如冰寒地冻。太子晃了一晃,栽倒在地。孙权年迈笨重的身躯扑了下来,殿堂中隐约回荡着一声叩心泣血的呼吼。

      北方国丧至今两年,举国悲痛、同仇敌忾的时候已过,该到了各方势力争权夺利的时候,大吴酝酿着趁机北伐。几年前,零陵太守殷礼提过一个十分诱人也十分凶险的建议,诸葛瑾、朱然指襄阳,陆议、朱桓攻寿春,孙权亲征淮阳,联合西边刘禅同时出兵。此役举全国之力,国中空虚,胜如何,败又如何,孙权面对着棋盘,捏了一把冰凉的棋子,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举棋不定,正思量着莫非年老志衰、不复当年之勇,忽听得宫人奔入,慌慌张张道:“陛下,太子他——”

      雪无穷无尽,太子宫内大道刚清过,很快又覆上新白。花间小径还来不及扫,孙权拖着长袍,抄近路跋涉其中。他横眉努目,气喘如牛,与这雪地有着深仇大恨似的跺着脚步,溅着冰碴。侍从举着伞盖刮着银枝,砸落一团团的冰雪,伞盖沉甸甸,几乎落在他头上。
      正月以来,这条小径几十回踩得一塌糊涂,又几十回为夜雪覆平。孙权往来探望,常常大汗淋漓,身暖体热,越发精神矍铄。太子病中见到,笑曰,陛下天授圣姿,天赐洪福,岂是吾辈凡夫俗子所能比?

      冬雪踏融,春泥踏烂,待到梨花烂漫时,择良辰吉日,北伐大军集结,登坛拜将。太子终于在誓师大礼上现身。他的面色也同梨花一般洁白,透着一丝丝的春红。他仿佛睡了很久,一觉醒来,神采飞扬,荫映万里,令朝野上下细雨纷纷的流言不攻自破。坛场上诸葛恪、张休、顾承一干人等热泪盈眶,旌幡下数万将士欢欣鼓舞、人心振奋。
      因斋戒多日而清静整洁、目光飘忽的孙权,正借着冲霄的燔燎通幽报阳,拳拳切切,上问天庭、问鬼神、问祖宗,这圣姿能否转授,洪福可否传递?
      摆驾回宫时,他有意无意间抚了抚太子的背,摸到了一手冷汗。他万没有想到,上天、鬼神、祖宗竟如此之快地回答了他。

      赤乌四年,辛酉,雷山小过,诸事谨慎,小事吉,大事难成。三路军简化为两路,孙权不出建业,陆议不离武昌。全琮、诸葛恪攻淮南,全琮击寿春,诸葛恪袭六安。诸葛瑾、朱然指荆襄,朱然围樊城,诸葛瑾取柤中。自大军出发,整整一月,太子闭门祈福,焚香祝告,不见宾客。朝中众人对校事案心有余悸,唯恐多嘴一句落得个动摇军心的罪名,横招祸端,各自心照不宣,趁着朝会察言观色。而皇帝应对自如,滴水不漏。听闻全琮在芍陂与魏将王淩激战,不敌败退,他泰然自若对众臣道,两军相遇,胜败常有。听闻樊城围而不克,他面不改色,说关羽借大水尚不能胜,樊城防固,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攻下。又闻西边蒋琬患病,未曾响应出兵,众臣都道可疑,他仍不为所动,回众臣,人生在世,谁能无病,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五月乙卯,岁破,大凶,天气却很好,时雨未至,风和日丽。太子寝殿外竹林清幽,稀红暗绿,鸟哑虫喑。日昳过后,天色杳杳,朦朦胧胧罩云烟。孙权背手立在阶上。王夫人与太子妃周氏携众女眷抹了眼泪,上前拜见。众人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孙权也张了张口,无声地对王夫人说了句“走吧”。
      王夫人哑着声音说:“求陛下恩准妾身留下。早上太子醒了一会,将妾身误认作生母……”
      孙权点点头,又向外走。
      王夫人与众女眷步趋相随,一边劝道,陛下善保玉体,太子有真龙保佑,过了今夜就会好……
      孙权猛然回头,掷地铿锵地说:“那是自然,定会好的!”这声断喝令女眷们的抽泣戛然而止,眼中透出光彩。孙权吩咐道:“你们精神些,个个光彩照人,看他舍不舍得走?”
      女眷们连连应声,脚步也轻快起来。

      孙权面色刚刚柔和,一看宫门外,又沉了下来。公主孙鲁班步下香辇,姗姗而来。孙权站定,等她走上前,劈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孙鲁班行礼道:“来拜见太子。”
      “太子闭门祈福,不见人。”
      孙鲁班瞥着孙权身后:“她能来,我不能来?”
      “她来替朕照看朕的孙儿。”
      “她能照看,我也能。”
      孙权干脆道:“你回去。”
      孙鲁班瞪着一双美眸:“这是为何?我怎么了?陛下有什么火气,要冲着我发?我来看看我的兄弟,有何不可?陛下防我如防贼,鲁班好冤枉。”
      孙权飞快皱了下眉,温言道:“你夫君在外打仗,你也该回去斋戒祈福。”
      孙鲁班委屈道:“哼,祈福有何用?还不如陛下一句话。全氏辛辛苦苦打了六安这么多年,倒叫诸葛恪捡了便宜,还得老实巴交去啃寿春这块硬骨头。全琮的心思都放在六安,乍让他转攻寿春,不是强人所难吗?战败了,哪能都怪在他头上?”
      孙权双目圆睁,连说了几个“你”,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万箭穿心,从心口疼到指尖,疼得他身形一晃,只觉平地起大风,当朗朗千竹响,天色霎时暗下来。女眷们见他变脸色,连忙跪请息怒。
      “朕知道,朕不会忘了全琮的功劳。”孙权喘着气,暗暗心惊,不知这疼痛因何而起,不由看了眼孙鲁班。孙鲁班只道她触怒龙颜,连忙抚着他的胸口认错。
      孙权平静了些,语重心长道:“太子近年又是治城,又是赈灾,累得生了病,身体耗损,朕召了几位方士教他方术,不便相见。他很好,你不要听信外面流言。军中事你不懂,以后不许多言。你看这天色,说变则变,朕要回宫去了,你随朕一起走吧。”
      孙鲁班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抚着他走,忽听身后喧哗,回头看,女眷们以袖掩面,大风卷得衣波如浪,磕磕绊绊向宫殿跑。似有似无的呜咽声,分不清是人或是风。“扑”地落在她额上的一滴雨点,惊得她牙关打颤。

      时雨至,去年受了旱灾的几个郡县情况好转,接着的几次朝会,国内事都是喜报。前方战事也见分晓,全琮在芍陂战败,退回寿春,守营的张休、顾承等人奋击抗敌,全琮之子全绪、全端乘胜追击,这一仗总算没有一败涂地,反倒还俘虏了些人口,如今已收兵还朝。而襄樊,司马懿率援军赶到,朱然与诸葛瑾便各自撤军了。
      六月十五常朝,荆州送来讣告,诸葛瑾去世。
      孙权脸上十分木讷,晃了下身子,沉默许久,才沙哑地说:“难怪……这么快就撤军……各军都撤到哪里了?”
      胡综回道:“全琮、诸葛恪已到乌江。朱然、诸葛瑾都已退回荆门。”
      “如此说来……已无所顾忌。你去作一篇讣告。”
      胡综、顾谭面面相觑:“陛下,已有讣告,是否要作铭诔。”
      孙权目光僵直,空洞洞地盯着面前一片虚空说:“是为太子。”
      顾谭如遭五雷轰顶,坐倒在地,殿内随着他跪倒一片。胡综嘴唇翕动,话语零零碎碎,不知所云。
      “五月、乙卯、日昳时分……过了一个月了,真是度日如年……”孙权一动不动,只有灰白的胡须随着他缓慢的话语微微颤动。

      赤乌四年夏,绿叶成荫的时节,大吴却似隆冬,遍眼银白。自发丧以来,孙权便如朝会时一般失魂落魄、少言寡语,忍了一个月的眼泪静悄悄地流个不停。孙鲁班姐妹、各宫夫人、诸皇子公主、众卿轮番来劝,无济于事。大军回朝,怆地呼天,嚎啕不已。唯张休一人,同孙权一模一样,浑浑噩噩的一具行尸走肉。

      孙登谥号宣太子,葬句容。支谦欲送葬之后归隐,前来辞行,与孙权说了许多因缘道理。孙权思绪混沌,听了后句忘了前句,糊里糊涂地点着头,突然如梦初醒,站起身来,愣怔怔盯着手里一根龙杖,勃然大怒,杖头指着灵位嘶吼:“朕几时需要这个东西?你一走了之,我也了无牵挂,再不受你钻心的折磨——”
      龙杖砸破了窗,飞入霏霏阴雨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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