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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湿漉漉(五) ...

  •   一、湿漉漉(五)

      江上大雾越聚越浓,几乎不能视物,只听见船身擦过芦苇的噗噗响动。水花飞溅,淋得船上每一处都湿漉漉的。不一会,灰白的天色忽然转暗,头顶乌云密布,一声惊雷直贯而下,整船的将士都不禁身形一滞,转瞬间暴雨倾盆,浪涛翻涌。
      黄祖的船队渐渐远去,再也追不上了。
      孙权扶着船楼的栏杆,探出身子用力远眺,凛冽的雨水激打着脸庞,眼睑不住地颤抖。雨和雾形成一道水幕,将他的先锋舰队拦住。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船与前锋部队离得越来越近了。
      战报传来,先锋统帅凌操阵亡了。
      孙权用力握住栏杆,眉头不自禁地往一块凑,睫毛上的水珠遮住了视线,他随手抹去,仍不甘心地眺望远方。
      被雨雾渲染的江夏城墙好像天际一般遥不可及。
      孙权无可奈何,咬了咬牙,传令回撤。

      回到营帐里,孙权听着详细的战报,眼光扫过众将。江夏城墙久攻不破,天公又不作美,众将都是一副疲惫又无计可施的样子。他自己也一样无计可施。他牢记着母亲的话,遇事常自省。这一回出征他思虑多时,自认没有什么遗漏,眼看已击溃了敌方水军,就要取黄祖首级,却杀出一个甘宁,反而折了大将凌操。
      前几天的晚上,他看星象有异便问刘惇,刘惇占卜过后,说“灾在丹杨”。孙权此时力不能及,遣了人去探消息,探马迟迟不回,他心中不安,昨夜更是睡梦中一阵心悸惊醒过来,心口绞痛得再也睡不着。
      他暗暗叹气,这次取不得黄祖首级,恐怕皆为天意。

      他一边想事,忽然听见一句“丹杨发生叛乱”,猛地抬起头。
      报讯的斥候吓了一跳,闭上嘴。
      孙权疑惑地看了看众人,见众人垂首,神色平静,似乎都已经知道。他皱了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三日前的事。”
      孙权的眉头皱得更紧:“为何现在才报?”
      斥候不答,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孙权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问:“丹杨太守如何?”
      斥候伏在地上答:“太守已为奸人所害。”

      孙权捶着几案怒吼一声,猛然背转过身,一瞬间遍体生寒,狠狠地打了个冷颤,随后他就一直浑身发抖,连带着案上的竹简笔砚叮叮当当地响。他背对着众人,咬紧牙关死死地闭着眼,五官皱成团,熬过那一阵灭顶的绞痛之后才转过来,勃然大怒。他上次发怒还是在讨李术的时候,那时他借着怒气慷慨陈词,激励了众臣,可这一回却是悲愤至极,语无伦次。
      张昭、周瑜都不在营,程普劝他节哀,说即使早来通报也是力所不能及。
      孙权就顶回去,说你怎知孤力不能及?你怎知救不过来?
      众臣见他不讲道理,都有些躁动,可又见他几次眼中涌上泪水,又几次吞回去,也都没有办法,只好纷纷跪下,请将军息怒,以大局为重。
      他拧着眉,瞪着跪满地的众将,有许多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正随他出生入死。他想起凌操,一句气话便堵在喉头,没说出口。
      这时候帐外又报,说凌操之子凌统与凌操旧部在帐外等候召见。
      孙权这才猛然醒悟他正身在何处,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决定。奸宄竞逐,豺狼满道,如今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深吸了几口气,咬牙将满腔的愤怨压下去,请众臣起身,又命人传凌统等人进帐。

      凌统跪得笔直,低着头,脸色惨白,神情却很沉静。
      孙权与他早就相识,走过去扶起他来,看见他眼中布满血丝,下唇上有一排很深的齿印。
      众臣推举凌统领其父生前的兵士,孙权同意,拜凌统为别部司马,行破贼都尉。
      凌统仍十分沉静地行礼、领命,刚要张口谢恩,话未出口,突然浑身发抖,五官皱成一团,紧闭双眼,咬紧牙关,脸颊和脖子上的筋络都变得鲜明。
      孙权心头一震,凌统的表情与他刚才的一模一样,明明悲痛至极,却与极乐的笑容那么相似。忽然之间,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滑下来。
      凌统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孙权落泪,“哇”地一声,扑在他怀里放声地痛哭。
      孙权想劝他,想起了大哥过世时张昭对他的一番劝诫,唏嘘不已,进而想起了父亲和母亲,又想起了弟弟孙翊。孙权怔怔地泪流不止,噗噗地落在凌统的衣服上。他喃喃地说:“孤的弟弟没有了。从今以后,孤就把你当做弟弟。”

      接连又传来了几回各处山越叛乱的消息,孙权便下决心撤军了。众将都忙碌起来,倒是他恹恹的,奏表看得极慢,总是读不进去。
      士兵送来了朱然的信,言简意赅,大约是与君同悲的意思。
      孙权放下竹简,哀叹一声,想起去年初吴县那场雪,鼻子发酸,不敢细细回想,走出帐去在军中巡视。士兵们看到他来,都格外荣宠,显得干劲十足。孙权也努力地向他们露出微笑,恢复了常态,开始思考镇抚山越的事情。

      雨已停了,天色渐渐亮了,远方的江面仍聚着雾,看不真切。
      这时一艘小船划过来,孙权定睛一看,船上只有一个吕蒙。吕蒙停住船,向他行了个礼,一脚踏上礁石,向他伸过一只手。
      孙权想也没想,冲下了岸坡,握住吕蒙的手,跳到船上去。
      谷利在岸上惊呼,孙权没理会,只冲身后挥挥手,挥了两下又赶忙扶住吕蒙的腰。
      水波荡漾,船身左右摇晃,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吕蒙的手在坡岸的沙土上撑出了长长深深的五道指印,孙权随着他晃晃悠悠,手掌心感受得到他的肌肉微妙的变化,二人几乎一样高,胸口几乎贴着胸口,脸颊几乎碰上脸颊。孙权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又似乎听见了吕蒙在轻笑。
      晃了不知多久,船终于稳了下来。

      吕蒙沾着江水洗手,孙权回过头让谷利等在岸上。
      上一次孙权没有食言,征李术回来之后就去看过吕蒙练兵,这一回出兵也带上了他。除此之外,二人各自忙碌,见面不多。孙权已比四年前强壮,吕蒙则变化不大,二人身量看上去已差不多。不知道再过四年,他们又会变得如何,孙权漫无目的地想。
      天晴了,一缕晚霞透过云层,投下一道彩虹,把江面染得绚丽缤纷。
      不知不觉小船已离岸有些远了,吕蒙划动船桨,将船停住。孙权身边没有谷利或周泰,不由得有些不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水下。
      吕蒙冲他一笑,说:“我保护你。”
      他这么称呼很失礼,可他并不顾忌,除了天上飞鸟、水里游鱼,还有他们俩,再没有人知。
      孙权也不介意他失礼,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船桨与他一同划。
      吕蒙不让他划,摇摇头,接过了船桨,对他说:“上一次与主公订的约,四年以后实现了。这一回能不能再与主公定一个四年之约?”
      “定什么?”
      “四年之内,吕蒙一定代替凌操来做主公的先锋。”
      “那这四年内,你可要立下不少战功。”
      吕蒙点头,指着江那边看不见的那座城墙:“到时候主公再征江夏,我来做前锋。”
      孙权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江面,幽然说道:“那要是你也回不来呢?”
      “那自然还会有——”吕蒙说到一半,听见“咯嘞”的声音响个不停,低头看见孙权用力抠着船舷,抠得指节发白,便笑了笑,改口说:“我一定回来。”
      吕蒙的语气轻松,孙权却更加严肃地看着他。
      吕蒙笑道:“吕蒙向主公保证,这一生都陪着主公,就算死也会死在主公身边。”
      孙权现在最听不得“死”,顿时瞪起双眼,只觉得喉头冒火,喘不上气,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死在哪,随便你。”
      吕蒙惊讶:“生气了?”
      孙权不答。
      吕蒙拽拽他的衣袖:“生什么气?”
      孙权心中暗恨,你说我生什么气。他愤愤地转回头,吕蒙却刚好握住他的手,拍在自己胸口上,笑着说:“不要生气。我一定回来。”
      除了天上飞鸟、水里游鱼,还有他们俩,再没有人知。
      孙权一时气得头昏,一时又心软,与这江水一般起起伏伏,又无可奈何。他听着船桨入水一波又一波的涛声,低头望着并排踏着船舱的脚,感到手掌下吕蒙平稳的心跳,还有那股江风、暖阳与春泥的气息,充满力量,生机勃勃,心中既羡慕,又憧憬。仿佛只要拥有了那力量,事事都变得很简单,只要追随这气息,愿望就会实现。
      他其实心里十分高兴,表面却闷闷地说:“回去吧。孤还有好多事要想,在你身边,总被你牵着鼻子走。”
      吕蒙瞥见他的耳廓发红,也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轻轻笑了,划起了桨。然后他听见孙权说:“回去以后随孤去讨丹杨吧。这一回孤等你,等你立足了军功,孤让你做前锋。”

      这一年东征西讨,委任官吏,忙忙碌碌到了年关才平静下来。孙权在礼单勾勾画画,将东西全部送出去,然后双手一摊,骤然之间,将军府变得比以往都要冷清。

      新一年的第一位客人是在孙权府上任东曹令史的陆议。
      这一年无雪,室外干冷,草木凋零。二人本就对吟诗赏景既不擅长亦无兴趣,便窝在暖烘烘的室内聊天。这两年来孙权又分别去江东几个世家拜访过多次,关系亲密许多。陆议自从在他府上任职,恪守礼数,再没有初识时的咄咄逼人。只是这位陆族长年纪轻轻,人却太过耿直,有些固执,有些无趣。孙权见到他,既高兴又惊讶又烦恼。
      好在没过多久,外面传报朱然来了。
      朱然穿着轻便,是来找孙权骑马的。孙权看上去很有兴致,陆议便要告辞。孙权与朱然都觉得不妥,一起留住他,命人去给陆议找一套便服,衣服还没找来,外头又传报说周瑜来了。
      孙权与周瑜这一整年几乎都在不同的战场,再见面都格外喜悦。自从吴夫人去世,孙权总觉得周瑜对他多了分关怀,为了孙翊的事情还写了长长的一卷书信来劝慰他。想到这兄弟之情,孙权忽然一拍手,对谷利说:“去把凌公绩接来。”

      凌统在将军府门口看见一辆马车,侍从在上上下下卸酒坛子。原来是鲁肃云游归来,给吴主献酒。凌统进宴厅时,孙权正指着红光满面的鲁肃笑说:“子敬偷喝了是不是?”
      鲁肃大大方方地答曰:“臣实在没忍住,昨晚与公瑾喝了一坛。”顿了顿,“前一晚和子瑜喝了一坛。”
      孙权只哼了一声,笑着冲刚进来的凌统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尝尝子敬从江阳带回来的酒。”
      推杯换盏之间,席上又多了陈武、周泰、诸葛瑾、顾邵、朱桓等人,孙权一看,认真地问:“诸位早都知道孤这里有酒?”
      众臣都笑了。
      “张公知不知道?”
      众臣又都愣了。
      “快去请去请!”孙权急道,“张公、程公、子衡、元代,还有谁在吴县附近,都去请过来。”

      这一宴到了傍晚,孙权已不知喝了多少,醉醺醺、晕乎乎、笑嘻嘻的,忽然听外面传报说吕蒙求见,一时之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坐在席上没有反应。外头又报了一遍,他才轻呼一声,反应过来,眼中放光,一个激灵站起来,自以为很笔直地向外走。
      众臣大多也都醉了,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地跟着他,看他不顾天寒冲出厅外,朝跪着行礼的吕蒙肩头捶了一拳,口齿不清地说:“怎么才来?”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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