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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湿漉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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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湿漉漉(四)
听到曹操责令他送人质的传闻时,孙权正与陈武、周泰等人射箭,那一箭势头很足地飞出去却脱了靶。而他后魂不守舍地过了两天,正式的诏书就到了。
周瑜得到消息也忙从柴桑赶回,到吴县的时候已是傍晚,一进府就听说孙权正在吴夫人那里等他,便马不停蹄地前往。
送人质的事议了两回仍没有定论,让孙权有些烦躁。他自然是不想送的,可若不送,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曹操。
群臣间也有不想送的,可也都心里没底,这“不送”二字无凭无据,便谁也说不出口。说“送”的,实际也没有个主张,送了有何益处、之后有无回旋余地,也都说不出来,只是被孙权问到,不得不答,二者择一而已。
孙权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只说事关重大,他去和吴夫人商议一下再做决定。到了吴夫人面前,他见母亲神色忧虑,心里不好受,表面上越发沉住了气,不提群臣会议无决断的事,只说此事毕竟是家事,还是由自家来决定。
吴夫人说:“当初为了让伯符听我的话,我曾以死相逼,那是因为我知道怎样是对的。可是这一次,哎……”
“母亲不要急,容孩儿再想一想。”
孙权命人取来一副棋,每讲一个送人质的理由便放一枚黑子,讲一个不送的理由就放一枚白子。眼看黑多白少,母子二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周瑜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情景。
他赶了两天的路,风尘仆仆,可精神却很好。他捉了一把白子,说几句便放下一颗。他说楚国原本只有百里,却能延续九百余年,而主公已拥有六郡之地。他说“兵精粮多”,放一颗棋,说“境内富饶”,又放一颗。他越放越快,落子有声,孙权的眼中也随着那一声声脆响而恢复了光彩。周瑜又说,若送了人质,便受制于曹,说着取下一枚黑棋。又说,送了质,至多也不过是封侯而已,又取下一枚黑棋。待他说完,案面如落雪,只剩下零星几颗黑子,而孙权母子的脸上也已是阴转晴了。
吴夫人心中感动,眼角闪着泪光,说了许多欣慰的话,叫孙权以事兄之礼对待周瑜。
晚饭过后,吴夫人有些精神不济,便辞退了二人。她离席时身形摇晃,惊得孙权几乎扑过去。夫人抚着他的手,说无大碍,只是室内昏暗,没有看清,并一边走一边嘱咐他,遇事要沉稳从容,多自省,明决断。实则屋内灯火通明,孙权忧愁的神色一览无余。
孙权伺候母亲睡下才告退出来。此时已入秋,夜色萧萧,天边猩红一片,似乎将雨。
他缓步走在廊下,鼻子耳朵都冻得发红,也不去管,仍慢慢地走着,似乎比之前更加忧郁了。谷利轻声告诉他,周瑜还在等着,他才猛然回神,加快了脚步。
周瑜迎着他走来,袍子上带着寒夜的凉意,手却是温热的,孙权感觉到热度,神色也柔和许多。
二人仍如往常那般对坐。几案上摊着曹操的诏书,孙权刚要开口,屋顶传来几声闷雷,暴雨落下来,灯火随着几声震动摇曳,诏书上的字时明时暗。孙权有些心烦意乱地按了按额头。
周瑜问道:“上一回讨李术,主公发了一通怒,众臣便有所响应。这一次为何不这么做呢?”
“上一回孤准备了一年,打定了主意要战。可是这一回,孤心里没有底。公瑾啊,”他顿了顿,蹙起了眉头,“曹军的战船什么样子,骑兵什么样子,孤都没有见过。若是明日曹军便攻过来,可挡得住?”
“挡不住。”周瑜见孙权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便接着说下去,“袁绍虽亡,子嗣仍在,北方酣战依旧,曹军一时攻不过来。可既然决定不送人质,早晚要有一战,只希望这一仗来得越晚越好。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巩固江东,再图荆州。”
“黄祖?”
周瑜点头:“依臣在柴桑所见,不久便可一战。”
孙权听了,终于露出些笑意,连说了几声好,复又沉思:山越既平,所谓巩固江东,便指的是江东世家的事了。他的心头划过几个名字,咬了咬嘴唇。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已无事可奏。周瑜听着檐上雨声,借着不安定的火光,望着沉思中的年轻的主公,看他时而蹙一下眉,眼光闪烁,时而抽出一卷竹简,找几行字,忽然不想走,就那么一直望着他。
孙权抬头看看他,眨了眨眼,明白过来,说:“雨这么大,公瑾今晚就留下来吧。”
周瑜道了谢,仍坐着不动。
孙权问他:“还不去休息?”
周瑜笑:“主公还在忙碌,臣如何能睡?”
孙权也不禁笑了:“是孤太过紧张了。”他学着张昭的语气说,“现在可不是焦虑的时候啊。”又说,“明日如何对众臣说,孤心里已有数了。公瑾只管备战,无论是黄祖还是曹操,孤都已有所觉悟,不会未战先败的。”
二人一前一后往内室走,周瑜安慰他说,反过来想想,主公这两年稳住了局面,实力壮大,曹操要求送人质,不正是出于忌惮江东的势力吗。
孙权没有回答,却渐渐停住脚步,忽然一阵风,颤颤地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肩膀隐约地瑟缩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公瑾,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周瑜望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一夜与周瑜密谈之后,孙权又同张昭谈了一回,决定遣顾徽北上探一探消息。顾徽回来说曹操正与袁谭交锋,无暇东顾,孙权这才放心。
数月之后,吴夫人逝世了。
孙权心中已有准备,除了几回议事的时候双眼红肿之外,并没有特别的颓废丧志。
只是到了年关的时候,府里显得格外冷清。
孙翊从丹杨回来待了两天,觉得无聊,便要回去。孙权舍不得他走,想起朱然也从余姚回来了,就叫人往朱治府上送帖,拉着孙翊一同前往。兄弟二人出行从简,只带了几个侍卫,骑马而去。这一年雨水多,雪也多,马行得不快,不一会斗篷的外层就湿了。孙权的脸和手都冻得发红,腿夹紧了马,颠得有些气喘,眼前呼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雾。
“兄长许久没有出行了?”孙翊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却是武人那种红光满面的颜色。他拍拍马鞍,朗声笑道:“兄长来与我同乘如何?”
孙权从斗篷的几处褶纹里攒了一团雪向他丢过去,雪太轻,遇风就散了,自然碰都没碰到他。孙翊正哈哈大笑,孙权挥手在孙翊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呜咽一声,在湿滑的雪地里撒腿狂奔,带着那朗朗笑声不一刻就去远了。孙权也大笑着策马追去。
天寒地冻,街上没什么人。兄弟二人一路欢闹,马越跑越快。拐过街角,迎面遇上一辆马车,二人勒马急停,无奈地太滑,马儿失控,停不下来。孙权夹在马车与孙翊之间,横竖是要撞上一边,咬咬牙,向着马车那边一勒缰绳,紧接着天旋地转,人仰马翻,四面一片惊呼。
孙翊跳下马向他飞奔。谷利也赶上来,跑的太急还摔了一跤。
孙权扶着马车坐起来,定了定神。他虽然体力不大好,身体倒是健壮得很,除了胳膊和屁股有些疼,没有什么大碍,便咧嘴一笑,说:“福大命大,没事。”
当街玩耍,将军坠马。这等丑事可决不能与讨虏将军的大名挂上联系。孙权此时不想节外生枝,扶着孙翊的胳膊只想赶快走人。可那马车的帘已撩开,一只白嫩的手已扒在了车厢上。
孙权忙掐孙翊的胳膊,小声急道:“抱我上马!快抱我上马!”
可惜孙翊还没来得及,那只白嫩的手的主人已经下了马车,来到了他们面前。那是一位与孙权年龄相仿的、面庞也十分白嫩的、温文尔雅的年轻人。那人冲着他们拱手弯腰,万分诚恳地赔礼道歉。
孙权忙回了一礼,满面通红地说是自己的错,足下不必介意。
那年轻人却很固执,说这可不妥,问他们要去哪里,他送二人过去。
孙权万般无奈,心底飞转着念头,连撒个谎改去驿馆的主意都有了。而这时那位年轻人自报家门,更让他恨不得挖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
“在下陆议。”
孙权长叹一声,看了看陆议,心中无比悲凉。他想,除非我今生都不用见这个人,否则他早晚要知道我是谁,这等丑事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当下也不躲了,站直了身子,望着惨淡的景色,干巴巴地说道:“在下孙权。”
陆议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本关切的眼光忽然变得如临大敌一般警惕。他重又郑重地施了一礼,说:“请将军上马车吧。”
孙权瞧见雪地上车辙纵横马蹄凌乱,想起刚才的狼狈样子,又羞红了脸,不想再推让个没完,故作冷淡地说:“孤要去太守府。”
陆议垂着眼帘点头应了,却不上车,坐在车夫的旁边,弄得车夫也很窘迫。
他这举动让孙权十分郁闷,又觉得十分的可笑,可这其中的恩怨曲折又是十分的严肃。他想了想,说:“陆贤弟。”
陆议听得肩膀一僵,回过头来:“孙将军。”
孙权认真地问:“孤的身上可有异味?”
陆议不解地皱眉,摇摇头。
孙权又问:“可有污泥?”
陆议又摇摇头。
“那卿究竟是为何不上车来?”
陆议无可奈何地上车,浑身紧绷地坐在孙权对面。
孙权此时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摔的那一下,此刻实在疼得坐不住啊。
太守府门口停着三辆高棚马车,好大的阵仗,原来是吴县的几个大族也赶上这一天来给太守拜年,这位陆族长就是其中一位。
孙权看见孙翊下马的时候脸色铁青地偷瞧了他一眼,心想这事你也不能怪我,既来之则安之。只是他二人轻装简从,礼也随意,与世族气派比起来实在有些寒酸。他硬着头皮抖擞精神,腼腆地冲着迎接他的长队笑了笑。
宴席之上,顾徽说起了在北方的见闻,说北方饱受战乱,生灵涂炭,满目疮痍。陆议也随之回忆起了当年在庐江的见闻。众人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孙权,又分明期待着他的回应。
孙权舒展眉头,平静地听着,心里头同时上演着各种应对的戏码,一个人辩,一个人骂,一个人讽,一个人干脆把对方揍了一顿,戏演完了,一笑了之,全吞进肚子里,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统事以来至今,他已练就了这样的本事。他微微地点着头,神态恳切,却又事不关己,似乎同意对方所说,又似乎只是在同情对方。
陆议笔直地望着他,又说起两年前孙军攻打皖城李术的事,听说城中弹尽粮绝,妇女吞食泥丸求生,那是多么恐怖的场面。
孙权看上去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似乎陆议所说的惨象历历在目。他无比哀痛地说,那时方知为君者难,愿尽一份薄力,早日天下太平,万民永安。
他答得中规中矩,不痛不痒,众人也就不再问什么,各自随意地攀谈起来。孙翊与顾邵聊得兴起,顾雍与朱治谈古论今,朱然与朱桓这两任余姚县长也十分投缘,孙权酒兴阑珊,冲朱然眨了下眼,借口出门小解。
雪势大了,纷纷扬扬的,在天地间很安静地飘着。
孙权走到亭子里,掸了掸地上的雪,坐下的瞬间嘴里“嘶”了一声,短短的时间内就从适应到麻木,然后就不觉得疼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雪,不一会,朱然踏雪而来。
孙权撇了撇嘴:“孤本想来散散心,谁想到你家里这么热闹。”
朱然行了个礼,不答话,从袖子里拿出两个药瓶放在石台上,接着去挽孙权的袖子。
过了一会孙翊也出来找他们,趁着朱然给孙权涂药的时候往两人的领子里放雪球。
于是陆家的族长出来解手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副手足情深、君臣和谐的画面,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而孙权听见脚步声,也向他看去,敛了敛笑嘻嘻的面孔,随后又扬起一个亲切诚挚的笑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