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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湿漉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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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湿漉漉(三)
早上议事的时候,孙权命人念了一遍李术的回报。他不同声色地垂着眼睛听完,然后大发雷霆,将一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吴侯统事一年来一向从容稳重,而李术叛亡又早已是显而易见的事,众人不解他为何大动干戈,还以为他昨晚的酒未醒,纷纷看向张昭和周瑜。二人对望一眼,也都不明所以。
无视众人疑惑、兀自发着脾气的孙权这时候捶了一下案面,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众臣回过神。十九岁的吴侯个子很高,却还没有与之相配的健硕体魄,有些费力地挥动着沉重的长袖,然而他的声音却很有力,说道激昂处,浑身都在颤抖。他昨夜睡得少,眼睛有些红,却很明亮,仿佛饱含着泪水,又好像灼灼燃烧的火苗。
众臣受到煽动,群情激奋,纷纷附和声讨李术。又有人论吴军如何勇武,吴将如何明断,吴侯如何贤德。
孙权听惯了“先主公如何如何”,忽然听见这话,脸上一热。他坐回案后,回应着众臣的话,不着痕迹地偷偷各瞧了张昭和周瑜一眼。
张昭正欣慰地微笑,却见孙权脸上越来越红,神色越来越窘,恍然大悟,原来小主公做了这一出振奋人心的戏,却好像演过了头,不知如何收场。他心中暗笑,拱手上前进言,稳住了局面。
接着周瑜请战,誓要扬江东之威。
议事结束,走在花园里时,孙权的脸上仍然在发烫。昨夜的雨打落了一地花瓣,映得他的脸更红了。他睡得少,脚步虚浮,有些晕晕乎乎,心中却止不住地兴奋,喜不自胜地双手拍着脸蛋降温,正遇上张昭与周瑜沿着走廊而来,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听见张、周二人的笑声,他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地说:“张公,孤是否夸大其词了啊?”
张昭摸摸手上脉象,笑道:“主公的雷霆之怒,臣尚且怵心不已,想来那李术之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吧。”
孙权听他回得更加夸张,脸上藏不住喜悦,大笑出来。这一笑让他回想起昨夜鲁肃所说的“鼎足江东,以图天下”的事,略一思索,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两人。
周瑜见他走神,叫了他几声。
孙权回神,看见周瑜双手抱拳正要跪下,知道他又要请战,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说道:“公瑾是军队的中流砥柱,若是对付李术之流都要你东奔西走,孤可舍不得啊。”他心情激动,握着手连说对付李术无需大将,程公、吕范等都不要去。
周瑜暗暗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手心热得有些冒汗,问他说:“主公心中已有了人选?”
“孤已有人选,”孙权笑得十分灿烂,“便是孤自己。”
张、周二人先是一愣,随后都笑开了。年轻的讨虏将军已经按捺不住,要建一番功业啦。
孙权走上阅兵台的时候,众将士已列好方阵,高声向他行礼。
风和日丽,江水闪闪发光,将士们身上的盔甲、手上的枪戟、背上的羽箭和挥洒的汗水也都闪耀着光芒。
吕蒙的红衣方阵在一片银白中格外显眼,好像一滴鲜血。他的队伍精神振奋,操练整齐,十分赏心悦目。张昭举荐过他,印象很深,便说起了往事。说那吕蒙为脱贫困而入伍,勇猛果敢,如今看来,治军也很有方法。
孙权站在阅兵台顶投下的阴影里,眯着眼睛望着那一片白茫与一点鲜红,实则是有些困顿了,可将士们的一声声呐喊又令他一下下清醒过来。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战场上的画面,眼前的将士们正在冲锋陷阵,战船鼓起风帆,势如破竹冲向江岸。他的脸上洋溢起微笑。
纵然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但他臣子们不也个个勇猛如虎吗?张公、程公、公瑾、子敬、还有那吕子明,各个有才干、有野心,他的江东又怎会是任人宰割的一块肉呢?
这时候一声长啸划破长空,一只雄鹰飞过阅兵台,飞向江对岸。
孙权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从阅兵台的阴影里跑到阳光下,手扶着被阳光照得发烫的栏杆,目光仍追随着远去的雄鹰,仿佛已随着它展翅翱翔,去看一看江对岸的风景。
直到那雄鹰消失在了云端他才收回视线,目光掠过方阵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被红衣吸引,正遇上那吕蒙也向他看了过来。目光交缠的短暂时刻,孙权充满了奇思妙想筹谋算计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愣愣地无法动弹,如同在他的那个梦里一般。然而他不能流连,匆匆转身,回到了阅兵台的阴影下。再望去,士兵操练如常。
只一转瞬,千万个念头又聚回来,关于如何攻打李术、如何上表曹公、又要如何应对山越各族、江东世家、新臣旧部,他的思绪忙忙碌碌,从没有一刻安宁。
在他暗自百转千回的时候,谷利送茶过来。他喝了一口,发觉是醒酒汤,便疑惑地看了看谷利。谷利向周瑜努了努嘴,意思这是周瑜的吩咐。而周瑜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天际,似乎也在追寻那雄鹰的身影。
孙权明白,君臣之礼兼兄弟之谊便是如此,这份关心不会在众臣面前显露。他心中感激,可这份感激恐怕也无法言说,想了想,还是送块玉到中护军府上吧。
听说吕蒙求见的时候,孙权正在给曹操写信。
已近傍晚,阳光照了一天,蒸干了湿气,身上暖烘烘的。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笔,看着几行字,轻轻笑起来。
他抬头看吕蒙时仍挂着这种笑容,四目相对,二人均是一愣。
吕蒙很快回过神,跪下行礼。
孙权想去扶他,可又不知为何而迟疑,在案后探了探身子,咽了咽喉咙,最终只说免礼。
他闻到吕蒙身上那股江风、暖阳和春泥的气息,深深地吸了吸气。
他此刻离得近,看清了吕蒙的模样,面庞与他想象中的将军有些不同,那副红衣之下的躯体似乎也与他梦中的身影不同,却又有许多相同。孙权仔细地琢磨着,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吕蒙垂首等了一会,见孙权不问话,便抬起头迎上孙权的目光,坦然地一笑。
孙权下意识地回了一笑,又觉得十分傻气,咬咬嘴唇,问道:“何事求见?”
“吕蒙听说主公要讨伐李术,前来请战。”
孙权一怔:“孤刚为你增了兵,那些新兵还没有随你的部队训练过,如何上战场?”
“末将原来的士兵可以上阵。”
孙权笑起来,说:“吕子明,你比孤还心急啊。”他想了想,渐渐收敛了笑容,说:“可是孤不想只让你统领几百士兵。孤想的是,有一天,战场上能够满眼都是你的士兵。”
吕蒙先是一惊,听懂了言外之音,变得目光熠熠,而后皱了下眉,郑重回道:“那些都是主公的士兵。”
孙权一直凝视着他,没有错过他神色间一丝一毫的变化,惊讶于他的聪明,又很欣赏他的胆量,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手挥到一半,又顿住了,说:“子明。”
吕蒙刚退了几步,听见召唤便站住了。
“耐心一点。”孙权咬了咬嘴唇,“等一等孤。”
吕蒙不解,却没有多问,只躬身答应。
孙权又说:“孤给你增的兵,多久能练成?”
“数月即可。”
“好。等孤攻下了皖城再来看你。若那时兵已练成,下一次出兵,一定带上你。”
“谢主公。”吕蒙喜悦地笑了。
孙权又一次挥手让他退下,手举到半途:“子……”话没有说出口,实际也已无话可说,只是有些留恋那股江边带来的气息,江风、暖阳、春泥,那么有生命力,令人着迷。他舍不得,可又觉得拖拖拉拉的很荒唐,便将那个“明”字吞进肚子,手挥下去。感到那股气息远去,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却看见吕蒙仍站在门口,十分大胆地直望着他。他的脑中刹那间一片茫然,心中汹涌起一股热流,却又手足无措,动弹不能。
吕蒙与他对望了一会,才冲他一笑,行了礼告退出去。
孙权回过神,低头一看,案上的绢帛晕了一大片墨。
晚上周瑜来将军府,一来感谢吴侯赠玉,二来商量攻打李术的事情。他一见侍从将他往内室引便已猜到,果然一进门就闻到了酒香。吴侯在内室设小宴,一边是鲁肃,一边是周泰,三个人随意地卧在榻上。
孙权撑着身子想起来迎他,可是又困又乏又醉,歪了歪倒在一边,只好就近戳戳鲁肃,叫他去迎。
见过礼,周瑜在鲁肃身旁落座,孙权从身后抽出一块帛递过来:“公瑾,给曹公的信孤已经拟好了,你看看吧,孤睡一会。”说完闭上眼,等着周瑜看信。
周瑜道:“这一块墨迹,是主公写到一半睡着了才点上去的?”
鲁肃也道:“主公定是饿了,才会梦中画饼。”
孙权猛地睁眼,撇撇嘴说:“孤今日喝了太多醒酒汤,一整天都清醒得很,到现在才困了。”
周瑜笑而不语,低头看信。信上提到李术杀曹操刺史严象一事,当初是孙策授意,孙权全推到李术头上。又说李术穷凶极恶,诛灭他则“天下达义”,若是他向曹公求救,不要听信他。
这封信陈词慷慨,大义凛然,透着稚嫩的怒气,写信人俨然一副恼羞成怒、没什么城府的样子。此时北方激战,曹公恐怕也不会为了一个李术大动干戈。
四个人喝了会酒,就听侍从报,张昭也来了。
孙权一把抓住周泰的衣袖,一手猛拍着榻边,努力地坐直,见鲁肃仍歪歪扭扭地,冲他一龇牙,鲁肃会意,也赶忙坐正了。周泰起身给张昭让座。
张昭见几人面前杯盏狼藉,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孙权就递来了给拟好的书信,然后万分诚恳地眼巴巴望着他。
张昭叹了口气,看完信,点点头,冲众人一笑,也同他们一块喝起酒来,不一会就聊起了出兵的事情。
孙权哈哈一笑:“孤要出征,你们比孤都操心。公瑾请战,幼平请战,连吕子明都来请战。”
“主公刚为子明增了兵,这就出战,恐怕不妥。”
“是不妥,所以孤没答应。”他举杯一干而净,望着四人说,“孤让他好好练兵。出征的这段时间,公瑾啊,孤明日将程公巡视三郡的汇报都给你送去,你替孤拟一份镇抚山越各族的计划,张公替孤留意一下北方还有江东世家的动向,至于子敬嘛,”他咧嘴一笑,“好像你也没什么事,不如替孤寻些美酒,等孤回来痛饮?”又看了看周泰,略一沉吟,说:“幼平若是不跟着孤,诸位也都不放心是不是?”
四人笑着应诺,这时候董袭、吕范等人也来了,内室已摆不下,众人便相携去厅里。孙权站起来走了几步,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晕晕乎乎的。可他不觉得自己醉了,眼睛睁得很大,眨得很慢,神采奕奕。
人越聚越多,一时间宾客盈门,仿佛回到了父亲大哥仍在的那个时候。自从统事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因为他早上演的一出戏,或是因为阅兵式上众将士的呐喊,也可能只是时运到了,才将这些人聚拢过来。醉了的吴侯此时已经想不清楚了,不知道谁在身后扶着他,也不知道在与谁对饮,他只觉得无比的快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了来年,他已攻克皖城、又平定了各处山越的时候。若不是曹操下书责令他送人质去,他几乎都要以为他的人生会一直如此得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