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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湿漉漉(二) ...

  •   一、湿漉漉(二)

      次年暮春,又是阴雨绵绵。
      孙权收起一卷奏表,打开另一卷,看了几行,皱起了眉。
      庐江太守李术的回书曰:“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
      孙权哼了一声,将那卷奏表丢在案上。

      大哥去世后这一年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到了今日,终于有人明着叛亡了。
      李术这番话,孙权并不陌生,好像这一年来时常会听到类似的言语,夹在绵绵细雨中钻进耳朵里,或是出现在梦中,与其他纷扰的声音混在一起,虚虚实实,辨别不清,寻不着踪迹。大梦醒来,浑身的冷汗。
      这声音他已听了一年,思虑了一年,为了应对反叛的局面也准备了一年。如今这声音化作确切的文字摆在眼前,他的心中如石头落地一般踏实下来,好像这一年来的惶恐和忙碌,都有了意义。
      只是事到如今,他仍忍不住去想,若是大哥仍在,李术之流如何能够放肆。若是换做孙翊统事,又会如何呢?

      想到这他连忙掐了掐手背,断了这念头,又拿起程普的巡军报告来看,上面说山越各族也已蠢蠢欲动。孙权一边读着,李术的话又在心头攒动,燃起一簇火苗。他一阵烦乱,再看不进去,便叫谷利和周泰随他去看军队操练。
      周泰见他案上仍堆着许多奏表,便问:“明日才阅兵,主公为何今日就要去?”
      孙权伸开手任侍从更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周泰又说:“那张公问起,要如何答?”
      “今日公瑾从巴丘回来,晚上会宴宾客,张公和孤一样,忙得很。”孙权更完衣,转过身来望着周泰,漠然道,“幼平啊,孤自有主张。”
      周泰微微一笑,施礼道:“臣多嘴了。”
      在周泰低头的瞬间,孙权咬着嘴唇,自觉脸上的平静难以维持,背转了身急向外走。

      天色阴晦,微微飘雨,主公骑马或坐车,又是几回争论。
      孙权终于不耐烦了,骑上马飞驰而去,迎面的凉风似乎一下子穿透了胸口,将他的怒火扑灭了。他听见身后的马蹄声,知道是周泰追了上来,便放慢了速度。身后的马蹄声也随着他缓了下来。
      自从大哥的出了意外,人心惶惶,周泰便越发形影不离。旁人见了周泰也要叮咛,吴夫人讲,张昭讲,朱治讲,有时连周瑜也会讲。
      孙权知道他不容易,烦心事也都与他无关,只是自己一时气闷,无从发泄。这般殃及池鱼,实在是不应该的。听着他在身后不声不响地跟随,心里过意不去,便勒了勒缰绳,带着些歉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周泰见孙权回头,仍是微微一笑,笑得毫无芥蒂。

      孙权有些惭愧,垂下眼帘回了一笑,见谷利与众侍卫也赶了过来,便转过头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遥望着江上白帆。青山绿水,一片苍苍,让他想起大哥灵堂上的白帷。时光飞逝,分离犹在昨日,大哥已然扬帆而去,漂过与水相接的天边,去了另一片天地。
      而他在这豺狼满道的世上,不知何去何从。
      雨势似乎大了些。马儿甩了甩头,扬起些水珠。周泰解下披风递过来,谷利将遮雨斗笠盖在上面,一并捧给孙权。
      孙权穿戴上,又望了一眼江上,黯然道:“回去吧。”

      他刚调转了马头,忽然听见江岸上远远传来一声号角,紧接着一声齐喝震天动地,回荡在河谷间。
      孙权勒马看过去,只见山坡下百来士兵赫然排列,整齐操练,军服红如火焰,在雨幕下熊熊燃烧。
      他心中震动,不由策马上前。
      众士兵挥舞长戟,迈开大步,掀起了春泥,溅在脚上,泥里留下一个个深刻的脚印。火势忽然大了,是弓箭手伸展的脊背,引弓射箭,穿透了雨幕,刺进一个个草靶,连没入靶子的声音都那么响亮,好像要把轴心的木桩也刺穿了。
      孙权激动不已,浑身都绷紧了。那雨水也浇不灭的火焰,点亮了他的眼睛,也燃起了他的热血。他听见自己如战鼓般的心跳声,勾起了初上战场的记忆。

      操练台上的统领一挥手,士兵齐齐停下,听他喊话。
      孙权也同那些士兵一样,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望着那位统领,无奈山崖坡高,离得太远,只捉到几声尾音,也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可在他的心中,那人已与他想象中的那位将军合一,他的眼神热忱,姿态威武,他的身躯有无穷尽的力量,伫立在山水间,雨水落进嘴里,如同缀饮美酒,江上吹来的冷风,也在一呼一吸间与那人融为一体。
      孙权心驰神往,雨水打湿了衣裳也浑然不觉。
      “幼平,那是谁在练兵?”他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眼中却透着兴奋的笑意。
      “那是吕蒙,吕子明,曾随先主公左右。”
      孙权仍注视着崖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再问什么,也可能只是在笑。
      周泰见他如此,也笑了,说:“那吕子明还有一段往事,主公若有兴致,臣回去给主公讲讲?”
      孙权笑着点点头。

      二人正要催马,只见一车一骑沿着路奔过来,停在跟前。刚才孙权不愿乘的那辆车,还是由周瑜带了过来,接他回府。
      这一回孙权倒是很顺从,解下斗笠披风,叫周泰戴上,自己上了车。虽然想叫周泰一同上车,好说说那吕蒙的事情,可他知道不合适,只得作罢。他又叫周瑜也坐上来,却被婉拒了。他心中暗叹,二人虽有兄弟之谊,公瑾却越发恪守君臣之礼,一年时间,疏远了许多,便也客气道:“本该孤为公瑾接风洗尘,如今反倒劳烦了卿。”
      周瑜笑:“主公如此客气,不如今晚会宴上让臣三杯?臣提过的鲁子敬也来了。”
      孙权心不在焉地应了,不再说话,只掀起车帘一角向远处的江岸看去,直到那百来士兵全都隐去在树林之后,才放下帘子。
      周瑜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又询问地瞧了瞧周泰。周泰只是笑着摇头。

      当晚会宴宾客,孙权信守承诺,并不劝周瑜喝酒,自己倒是一口接一口,不亦乐乎。
      张昭连看了他几次,他才回过神,放下酒樽,坐直了身子,手放膝上,十分羞赧地笑了,清了清嗓子说:“孤醉啦。”
      诸葛瑾、严畯等人见状,忍俊不禁,而那鲁肃干脆笑出了声。孙权觉得此人有趣,想起公瑾几番推荐,便等酒宴结束后,又将他召回。
      鲁肃进了内室,见几案上布着酒,吴主从榻上起身迎他,脚步轻快,哪有一丝醉态,便笑问:“将军不是醉了吗?”
      孙权笑而不答,举酒自饮。

      二人谈天谈地,论古论今,聊得最多的却是酒。孙权听得入迷,不知喝了多少,已有七分醉意,酒酣耳热,眼神朦胧,双颊泛红,又听鲁肃忽然说到局势,汉室将倾,曹操难除,不如鼎足江东,以图天下。他愣了愣,身子随着醉意微微晃着,似乎很久才理解了鲁肃的意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目光闪烁,垂下眼帘,轻笑道:“子敬醉了。如今豺狼满道,孤竭尽全力,只想辅助汉庭罢了。”说着便似乎真的醉了,仰倒在榻上。
      鲁肃也有几分醉意,眯着眼睛看着他,还想再劝,攀着几案探过头去,却看见孙权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直望着房梁,眼底映着跃动的灯火,闪烁着千万种的神采。
      鲁肃心中明了,哈哈一笑,也仰面躺倒。过一会听见孙权模糊不清地说:“孤尽了力,人却说‘有德见归,无德见叛’。”说完似乎还哼笑了一声。
      鲁肃仰躺着,闭着眼睛说道:“有德无德,也要识君之人说了才算。将军觉得公瑾识不识君啊?”
      孙权很久没有回应,似乎醉过去了。鲁肃轻轻笑了笑,却听见孙权又模模糊糊地说:“子敬识不识君啊?”
      “鲁肃不仅识君,还懂得择君。只是与将军这一番对饮,倒让我有些忧虑。”
      孙权不解,眯起了眼。
      “将军不慕江山,独爱美酒,真叫人心急啊。”
      话音一落,二人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酒劲上来,孙权听着夜雨声声,恍恍惚惚,想睡又似乎没有睡着,心中仍盘绕着许多念头,胸口烧得厉害。似梦非梦间,他好像来到一条河边,月色下的河水安安静静,他藏在芦苇丛中,不知在等待什么。不一会,一个赤裸的身影出现在对岸,月色勾出了那人结实的臂膀,还有他胸膛上的斑斑血迹。那人眼中映着明亮的月光,口里叼着一把滴血的匕首,慢慢地潜入了水中。银色的河水沿着他的双腿、腰身和肩膀起起伏伏,如蜜液一般滑过。那人扎进了水中,再浮上来,冲净了脸颊和嘴角上的血。
      孙权无法动弹,眼看着那人影游到浅滩,自水中站起,湿漉漉地向他走来。

      要看清那人的面容时,孙权突然地醒了。
      他坐在榻上喘气,捂着胸口,心跳如鼓。然后他想起周泰对他讲的,吕蒙不堪其辱杀死小吏,连夜逃亡的事,忽然笑了出来。
      榻上另一侧的鲁肃也被他惊醒过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此时天已亮了,雨过天晴,阳光满地。

      周瑜听说鲁肃在将军府留宿,一早便过来了。他走进内室时,孙权刚洗漱穿戴完,笑吟吟地朝他招招手。
      周瑜走上前施了一礼,直起身时,孙权已来到他面前,贴着他问:“孤身上可有酒气?”
      周瑜没有多想,探过脸去闻了闻孙权的颈间。不知孙权用了什么熏香遮盖酒气,倒是好闻得很。他抬起眼刚要说话,猛然发觉离得太近,话便没说出来。
      孙权瞧他神情尴尬,还道他是不喜欢这气味,悻悻地翻出领子下面的香囊,丢在几案上。
      这时鲁肃也洗漱好了,眼睛有些水肿,仍是昨天那一身衣裳。
      孙权与周瑜相视一笑,笑得颇有些无奈。等会张公见了,恐怕又要不悦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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