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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云之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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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端木蓉竭力睁着眼睛,尽管眼前影影绰绰只是黑暗。也不知过了几时,一许微光从窗棂中透了进来,就在她眼神迷离之时,门板突然轻吱了一声,白衣男子闪现。“盖聂,”借着微光,她看向他周身,似是没有受伤迹象,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少许,“是什么人?”“待到天亮再说,你放心睡下吧!”盖聂在榻旁坐下,似是打算看她入睡。闭上眼,端木蓉心中疑惑重重,莫非是罗网追踪而至,或是……但只要此刻他在身旁,纵是死又何惧。一夜无眠,倦意渐渐来袭,待到她再醒来,天已大亮。
“二位恩人,可醒了?老汉我把早饭做好了。”何老伯轻拍门扉。门应声而开,“老丈,劳烦了!”盖聂作揖道,端木蓉在他身后落定。“不劳烦,不劳烦,只是不知二位昨晚睡得可还安稳?”何老伯忙摆摆手。“呃……”端木蓉正将不知如何回答之际,盖聂已接过下文:“多谢老丈将房间让与我夫妻二人,自是安枕好眠,我娘子还很喜欢床头雕花呢。”这……这话说的怎如此……暧昧?端木蓉不由得回想起昨晚情形。“哦?小娘子若是喜欢,我便请村东头福伯与你打一副如何,只是这床榻太大,却是不知如何搬动?对了,还不知二位恩人从何处来?”何伯正犯愁二人恩情无以为报,听了盖聂的话,喜上眉梢。“夫君说笑了,我便喜欢,回家之后你请人打一副便是,又何必劳烦老伯山迢水远的!”端木蓉急急说道,说话间瞪了盖聂一眼,真真像是娇羞小女子的神情。
端木蓉看着碗里的鲫鱼汤,乳白色,浅浅的香味萦绕屋间,将汤舀上一勺,尝之,竟是有股甜味在舌尖缠绕,鲜味不可用俗语形容,其中只用了姜片做调味作料,压去鱼的腥味,而火候到时,鱼与汤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这是老丈清晨去打来的吧?”盖聂似乎随口一问,“否则不会如此新鲜。”“呃……是啊!”何老伯如实答道。“老丈,有一事在下不知当不当问?”“恩人直说无妨。”“您的小儿子砍柴走失,您四处寻过没有?”何老汉闻言面露惊异之色,但一闪而逝:“怎会不寻?十里八乡都寻遍了,唉!看来是我上辈子造孽太多,让我这辈子都无人送终啊!”说罢抹起泪来,“不过,他这样竟也好过被征去筑长城啊!”端木蓉闻言竟是鼻子一酸,红了眼眶。“我听闻有些地方可以钱抵役?”“是啊!缴纳十金,便可免除一人徭役。但我们这样人家,又怎会筹到这么多钱?”像是觉得自己讲得太多,何老伯嘎然而止,“吃吧,吃吧,冷了就不好喝了。”
告别了何老汉,二人纵马上路,两人都低头想着各自的心思。“蓉姑娘,昨夜……我”“昨夜到底是什么人?”端木蓉见他的样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昨夜哪件事,故意岔开。“是何老伯。”盖聂缓缓答道。“啊?怎会是他?”端木蓉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去打渔?”
“我跟了他一路,去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原来他是要送饭给他儿子的。”“他的……二儿子?”端木蓉有些糊涂了。“是啊,为了躲避徭役,所以对外人都说他已失踪。”盖聂不禁喟叹。“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端木蓉担心起来。“我已将昨天刻字的木板和一镒金放在了床头。”盖聂安慰她道:“至少可以保住老丈的这个儿子。”两人心中却愈发无奈,这样的天下,于万民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不几日,道旁的地势便陡然高了起来,“蓉姑娘,凭在下记忆,机关城的出口应该就在这附近吧。”盖聂回头看看身后人,因小道渐窄,已不容两人并行。“不错,这条应该是香溪河的支流,顺流而上,应该快到了。”端木蓉点点头。因机关城入口处在那日卫庄与蒙恬攻城之时已崩塌,故而他们寻了群山出口之处,以求进入。
“山脚盛夏山顶春,山麓艳秋山顶冰,赤橙黄绿看不够,春夏秋冬最难分。”这便是群山深处的真实写照。入得大山深处,苍劲挺拔的冷杉、古朴郁香的岩柏、雍容华贵的桫椤、风度翩翩的珙桐、独占一方的铁坚杉,枝繁叶茂,层层叠叠,遮天蔽日,树影交汇,阳光几乎是照不到的,所以这里看不到太阳升处,也看不到繁星点缀,不熟悉的人来此处,便没有了方向,没有了时间,极易迷失此中,只缘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再往上行,便是乱石林立,马儿极易崴了腿,二人下马将马系于周围树干上,缰绳留出较长,以便它们有足够空间采食周围低矮处的灌木。记住周边特征,以便原路返回,二人便继续逆水攀爬起来。
盖聂手持短匕,削断前路两旁斜插出来的荆棘,但仍是有些挂住了衣衫,不多时,白衫上已多了许多细密的口子,丝丝血痕隐隐晕开,脸上看不出一丝痛楚表情,仿佛割开的只是衣衫。端木蓉跟在身后,默不作声,保存气力。“蓉姑娘可是累了?”听见身后的喘息,盖聂停住脚步。“不累,平日里翻山采药也是如此的。”端木蓉也顿住脚步,抬头望向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些什么,但是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那样深邃,一如晴朗的夜空,在那里面,是否有一颗星星是为自己点亮?
听她如此讲,盖聂也不再问,转向道旁逡巡起来,砍断一根缠绕在一颗千年古树身上的枯藤,削去上面的枝丫,递给端木蓉:“这个应该用得上。”知道她的个性,若是让她歇息,她断是不会肯的。
“香溪河河水一日三涌,早中晚各涨潮一次,每次持续半个时辰,涨潮时,水色因季节而不同。干旱之季,水色混浊,梅雨之季,水色碧清。”端木蓉带着细微喘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所以,我们最好是赶在涨潮间隙进入洞内,否则涨潮时候,水可涨至离山洞顶只有一两尺的距离,船无法通过。”哦?上次从机关城撤退时并未注意到这些,当时燕丹将毕生功力传给天明,让他担起带领大家继续抗秦的重任,而他自知六魂恐咒无药可医……机关城坍塌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昏迷着由舟载而行,而他的心,怕是那舟载不动的。“这次,我不许你有事!”盖聂忽而转身,欺近端木蓉的脸。没来由地听到这样一句,端木蓉蓦地抬起头,正对上盖聂一双浅棕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正盯着她。感觉微醺,端木蓉不由自主地想要看进这清亮瞳孔的深处。一只大手缓缓抚上她的脸庞,手中因常年练剑的老茧而显粗糙,但动作却那样轻柔,仿佛怕惊了时光,让它不肯停在这一刻。“盖聂,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你是否会”话未说完,已被一吻封住。被他的气息环绕,唇齿之间的交融,让她无力抗拒,或是不愿抗拒。拥她入怀,终于无法抗拒自己的心,哪怕万劫不复。
林间树叉上陆续有鸟落下,大概到了太阳西斜之时,倦鸟当归,鸟儿挤在一堆,却并不喧闹,似乎也在静静看着他们。“啪!”端木蓉手中藤杖倒地,惊起这些围观者,噗嗤一声,群鸟飞起,各去寻找新的落处。
“盖,盖聂,”“嗯?”“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在涨潮之前。”端木蓉低头捡起藤杖,丢下一句话,径自朝前冲去。没想到她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些,不知道是应该佩服她,还是嘲笑自己,盖聂轻轻摇了摇头,看着那逃也似的身影。
事情似乎没有端木蓉所想的那么简单,溯至香溪河干流,洞口入处,二人赫然发现全无船的踪影。“若不涨潮时,洞中水深几许?”盖聂问道,他依稀记得,上次一个撑船的墨家弟子手持的竹竿只浸了小半。“大约有三四尺左右,详尽的我也不清楚。”端木蓉仍是没有正视盖聂。盖聂上下打量了一下端木蓉:“如此,我们只有涉水而入了。”“涉水!”端木蓉望向盖聂。“把手给我!”盖聂的语气不容人质疑。端木蓉伸出手,被一把握住:“跟着我,我们不知何时会涨潮!”端木蓉踉跄着下了水,一阵眩晕。此时纵使在山外,气温便也不高,这山中河流,终日不曾受过日光照射,只怕是比清凉更多一分刺骨。盖聂微微皱眉,将白衫底摆往腰中扎了,略微一蹲,用手轻轻一托,端木蓉便稳稳伏在他背上了。
“盖聂,我自己可以,你将我放下吧。”感激他的体贴,但是她并非弱不禁风之人,也不想成为他的负担。“趴好别动。”盖聂手中的力道丝毫未减,“这样我们可以快点到达洞内,难道你想行至中途被水冲出来?”
想着他口中所说情景,端木蓉不再说话,他知这水凉,但他不知自己畏水,儿时山中采药,贪玩不慎跌入湖中,幸是被山中樵夫救起,但从此不敢再近流水,偏生机关城、镜湖都是离不了水,月儿总是笑她,连血都不怕的人居然还怕水。那日登上云艇,她踉跄一下被他扶住,外人还以为是她没有扶稳,殊不知她是望了那水眼晕,就连这个扶住他的男人,也从不知晓。(这是动画片上的情节,呵呵!)无论他知晓与否,此刻,伏在他的背上,感受从他体内透出的温热,这就够了。
起初,洞内暗河刚没至盖聂膝盖上两寸左右,往深处走去,水位渐深了些,盖聂将端木蓉又向上托了托,以防河水没了她脚踝。初时还可借洞外亮光看清去路,行至百尺左右,亮光逐渐消失,盖聂单手从怀中取了火折,取下竹筒,用嘴吹燃,递与端木蓉。端木蓉举高火折,虽无火苗,但黑暗中有隐隐红色亮点在燃烧,似是寻常炉灶灰烬中的余火,加之衬映于水中的倒影,身旁五六尺内的情形便可看个大概。
除却盖聂淌水之声,洞内便只剩下顶端石柱上水滴之声响,端木蓉曾见过这些石柱,无数晶莹剔透的石柱从山洞顶端倒挂下来,有些彷如冰雕玉琢的花朵,有些却似白发垂髫,又细又直,飘然而下,不仅山顶,两侧石壁上也布满了千姿百态的堆积物,那穿山而过的水千百年来生生不息,造就了这些神奇,洞内有些地方异常狭窄,仅容一叶扁舟飘过,有些地方却又分外宽阔,人在近旁讲话,声音异常清晰悦耳。只是此时在这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却看不得那么分明。隐隐感觉有异物朝二人飞来,但到得跟前,却又忽地转了方向,朝别处飞去。“是蝙蝠!”端木蓉道,这洞中环境,极其适合蛇、虫、鼠及蝙蝠生存,长久下来,洞底、岩壁上便积累了这些动物的粪便,又滋生了其他靠这粪便为生的物类。蝙蝠虽视力不佳,听力却是极强的,听得有人进入洞中,便来一探究竟。
凭自己的记忆,盖聂测得约莫还有两里便可入得山谷之中。也不知是此地河床较深亦或是二人已赶上河水潮涌之时,此时水已快涨至腰际,纵是再将背上之人托举,河水也将漫过其膝。“蓉姑娘,抓紧了。”盖聂嘱咐道,突然单手将端木蓉从背上扯过,换至胸前横托。端木蓉没料到有此一着,险些失去平衡,慌乱中用拿着火折子的手腕勾住盖聂颈项。借着火光,盖聂看向端木蓉,许是火星照耀,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润,眼神有些惊慌,好似还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耳畔还回响着她方才洞外的话语: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傻丫头,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愿陪你一直如此走下去;但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们又怎会相逢于这苍茫乱世,哪怕命运注定交错,我仍愿你依旧是你,我还是我……端木蓉抬眼望去,身前的这个男人眼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化作一刻凝视,顷时又尤如火折般,幽然黯淡下去。
眼前光亮越来越刺眼起来,入得山谷,才发觉头顶蓝天竟与洞外不同,洞外大树参天蔽日,故而难以见到天空,而这里四面绝壁,似刀削一般,太阳虽已西斜,不复照面,而天空却异常分明起来。上得岸来,盖聂将端木蓉轻轻放下,径自朝前走去。端木蓉望着他的背影,眼眶却没来由地一热,眼前之人,竟是这般拨乱了自己心弦之后还能如此从容,又不由得恼起自己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当务之急是找到紫草,救回染上瘟疫的兄弟。
眼睛适应了亮光之后,端木蓉环顾四面,发现昔日机关城的一派安逸祥和之相已了无影踪,回廊大部坍塌,墨规池被下坠岩石以及廊桥上的大片围栏和椽子填塞,神机桥也已被砸断,处处断壁残垣,仿若都在诉说着那日里惨烈的一幕,水虽如一双温柔手,纵使能冲刷遍地的血迹,心里的伤却最是难痊愈。虽是已经听雪女他们说过,但今天亲见,端木蓉仍止不住双拳紧握,柳眉倒立,墨家先祖三百年来的苦心经营,为天下众生所憧憬的世间乐土,毁于一旦,端木蓉眼眸中的雾气淡淡晕开。“终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一块属于每个人的乐土,没有战火,没有厮杀,没有眼泪,只有每个人心中的希望在那里生根发芽。”她似是在对自己说,又仿佛是在郑重地承诺。
“紫草的种子就在徐夫子铸剑池的旁边石室内,我们得先上回廊,才能入得石室,也不知班大师的云艇还能不能用?”端木蓉抬眼望向残破的回廊。但即便云艇没有损坏,驱动它上升的动力却没有了。这地面距离进入回廊的通道入口少说也有四五丈高,仅凭自己轻功,怕是跃不上去的,正踌躇间,只见盖聂从废墟中找出两把剑来,将两把剑互相敲击一下,听了听声音,随后纵身轻轻一跃,便已窜至丈高,以此同时右手一挥,便将其中一把插入石壁,顷时刀光火石,借力继续上行,又复在其上方插入另外一把,继而轻跃至已断的神机桥头。“蓉姑娘,可以上来了。”盖聂向下言道。原来他是在给自己铺路,端木蓉心领神会,随即借力一跃而上。
“蓉姑娘,回廊大部已毁,看来我们需要徒手而过了。”盖聂望向端木蓉。虽然天明也曾在绝壁上攀爬过,但三十四丈的距离还不算太长,此刻虽在群山环绕的山谷内攀爬,但要徒手往铸剑池方向,却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回廊本就是在沿山壁凿出的浅浅沟壑的基础之上建造,现在回廊业已坍塌,沟壑之处也不过仅容一人半个脚掌踩踏,需得臂力过人,方可在绝壁上挪动,稍有不慎,虽不至于粉身碎骨,但也会重重落入水中,而河床下暗石如犬齿交错……她身形单薄,又重伤初愈,现下情形,让他不免担心。“好的!”端木蓉答道,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走一条寻常小道。
“那……你跟在我身后吧。”盖聂犹豫片刻。“不,还是你跟在我身后,这里我比较熟悉,虽是回廊塌了,但我也能知晓要从哪个洞口进入铸剑池。”端木蓉定定看向盖聂,眼中的坚决不容回拒。说罢,便侧身探过岩壁,将一只脚稳稳踏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绝壁上挪动,手要抠住突出的岩石或陷入的缝隙,端木蓉的手指此时因用力而失了血色,更显苍白,心跳也稍稍加快,不敢向下望湍急的河水,只好将脸更加贴近岩壁,如此这般,路程还未过半,汗早已透了衣襟。额头汗珠滚落入眼,涩涩地刺着眼球,不多时便惹出一汪泪来,模糊了视线。端木蓉想抬手去擦,恍然记起自己处境,迟疑之间,突然脚下一滑,惊呼声还未发出,人已开始下落。
闭上眼,不去看下方的河水,儿时一幕突然间跃入脑海,端木蓉静静等待着那落入河中时的挣扎,呛咳,窒息重新将自己包围。“蓉姑娘,我抓住你了!”抬首,对上那由远及近的目光。盖聂一手紧扣住一块突出的岩壁,另一只手缓缓将端木蓉提升,让其仍旧踏回沟壑。“要小心。”说罢怀中掏出一块布巾,轻拭了端木蓉微眨的眼眸。原来自己一举一动,他都是看在眼中的,端木蓉心中此时竟感受不到一丝欣喜,此生是否都只能默默看彼此背影,两两相忘。
“到了!”端木蓉轻声说,利落地跳入通往铸剑池的洞口。
“这边走,还好洞内甬道未塌,不然可得多费上许多功夫。”端木蓉熟练地用火折子点燃甬道两侧的火把,甬道内顿时光亮起来。经过铸剑池,一个清脆的声音又在耳旁响了起来:蓉姐姐,你救救天明吧,他刚才好痛苦好难过的样子……月儿……端木蓉转身,压下心中的酸楚,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就在这里面。”端木蓉按下门前机关,石门洞开。盖聂随手取了一处火把进入,一进石室内,一股寒意迎面扑来,火苗也随之摇曳起来。端木蓉也不由得用双手拢拢胳膊,“这件石室我们唤作冰室,其实是冬暖夏凉之所,夏日至时,洞外炎热,此间却开始结冰,石缝中水沿洞壁渗出结成冰帘,待到冬季,此间却是温暖如春,故尔用来储存药材是极好的地方。”端木蓉解释道,“此洞紧邻铸剑池,洞内气象却是迥异,你说,万物造化是不是很神奇?”端木蓉望向盖聂道,“只可惜人总以为自己为这造化之主,却不知在这岁月中,也不过沧海一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