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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垄上行 月夜长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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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
贺铸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
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
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一路朝西南行了数日,没有如盖聂起初所料想的那般,路上倒是平静,只是这安稳的深处似乎隐隐有只大手,准备随时揭下虚假的面具,一如山峰崩塌之时,一切都掩盖在滚滚烟尘之中,只待尘埃落定,其狰狞面目才会显现。
“蓉姑娘,我们已经进入昔日楚国地界,估摸再过几日,便可到达。”盖聂对端木蓉轻声说道,此处再无旁人,所以便恢复了称呼。
“南方天气果真与北方相去甚远。虽只行了十来日,却明显比那边暖了许多。”端木蓉一手牵住缰绳,抬眼望去,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日近正午的万道微芒将一切都照得澄清透明,也不乏带来丝丝暖意。直视之下,竟觉有些晃眼,端木蓉抬手遮于额前,好一派初春景象。
“看,真美!”端木蓉抑制不住地惊呼。二人纵马跃上一个小土坡,却发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色。土坡的另一边是一条灰白色的土路,没有行人,路两边长满了刚萌发的青葱的野草,许是行路人的脚步将它们压得低伏,但仍旧生气勃勃。小路的另一边,是连片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色花海。端木蓉从马上跨下,朝小路旁奔去。置身花海之中,仿佛天地之间都变成了黄色,一阵风过,花海中有平滑的波浪涌过,和着扑鼻的幽幽花香。
盖聂沉静地看着花海中如孩子般稚气的女子,似乎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她在这天地间的美,只想就这样静静看着,将这一刻深深映入脑海,再无一丝其他念头 ,哪怕下一刻天地变色,永无轮回。
“从南到北,油菜花的花期从一月到八月次第展开,此处地处中部,花期大概就在三月中旬到四月初。”盖聂不知何时来到了端木蓉的身后。正怔怔出神之际,忽听见背后幽幽的声音,许是过于专注于眼前的美景,竟然浑然没有察觉,本能地转头,看向盖聂……没有防备两人距离过近,盖聂的嘴唇轻轻擦过端木蓉额间的发际。端木蓉这一下惊得不轻,连忙向后退了一大步,脚下被油菜的根茎绊住,一个趔趄,幸而被周围齐腰际的花海托扶住,才没有摔倒。
心跳得慌张,端木蓉竭力稳住自己的气息,却掩饰不了脸上绯红,人心欲静,风吹不止,随风送来的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男子气息,仿佛前世就已熟知的味道,让人禁不住沉迷。盖聂别开眼,故意忽略了眼前小女儿状的娇羞,不是不想就这样看着她,只是怕自己下一刻就会沦陷于悸动的心。“你怎会这样熟悉?”端木蓉秉了秉心神。
“十多年前,曾和师父一起游历了七国之地,历经了两年,所以对各地农作物季节还有些印象。只是,那时各地的油菜花按月次第开放,甚是繁茂,不似今日,单只在这楚国境内才看到。”盖聂看向远方,仿佛陷入回忆。
“怕是七国战乱刚歇,嬴政役民暴行又起,故此工于耕作之人少之又少,所以……这一路上,所过村落、集镇,人都不多,精装男丁更少,不是被官府抓了壮丁,被驱逐去修建长城,就是死于战乱。听说,前不久匈奴犯境,嬴政又着蒙恬带兵四十万前去抵挡。”端木蓉眼中透着隐隐忧伤,这天下何时才能让百姓休养生息,安定地生活。
“从四百年前的春秋初期开始,便始有长城修筑。”盖聂收回落在远方的目光,转向身边女子,“当时诸侯各国为相互防范以及秦、燕、赵三国为防范北方游牧部落而建,但范围并不大,直至嬴政统一七国,才开始大规模地修筑长城,东起辽东,西至北疆,均有工事开筑。”带天明从咸阳逃脱时,曾经过漆垣县(今陕西省铜川市区西北),古老的旧时长城虽静静卧在那里,却犹如巨龙,翻崇山,越峻岭,穿草原,涉沙漠,跨河海,越绝壁,起伏盘旋,夕阳残红如血,掩映那些沧桑,雄奇,阳刚,悲壮的过去,仿佛还能听见长城内外的金戈铁马,胡人号角。
“对于北方匈奴而言,长城也不失为最有效的一种防御手段。”盖聂客观说道。“可是你没有听到这一路上的民谣么?”端木蓉惊奇地看着盖聂,仿佛是看到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眼神之中闪着悲愤。“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住。”(注:此为秦朝民歌,被魏晋之际的哲学家杨泉引入《物理论》,后又被郦道元转引入《水经注》得以保留下来并流传至今。)
“或许……”盖聂没有说完,长叹一声,叹得无限惆怅。端木蓉静静地望着身边的男子,他如刀刻就的面庞,掩映花海之中,只是此时花海再无方才那样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总是这样,不曾变过,他愿意自己背负一切,却忘了身边还有个愿意与他分担的人,或许,是从不曾知晓吧。端木蓉凄然一笑,抬头望天,刚才还晴朗的天似乎布上了一层阴云。
沿着小路行了半日,天色越发阴沉起来。这江南的天,竟似与北方不同,一日之中竟变幻不定,难怪古语有云: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天上的云团逐渐厚重起来,虽厚重,并不连在一起,却似牲口受惊一般胡乱窜了起来,不几时,大雨滂沱而至。“蓉姑娘,这里远离集市,我们找家人家先避避雨吧。”盖聂向端木蓉喊道,因雨势过大,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初春的雨,虽珍贵,但那是对于作物而言,马背上的她,衣衫已被大雨浸透,越显身形单薄,脊背却依旧笔直,仿佛雨中傲立的骄杨。“嗯!”端木蓉轻声答道。声音却被雨声盖住,盖聂见她没有回答,便径自下马,牵了两匹马的缰绳,向不远处的一户农家小院走去。
“有人吗?”盖聂拍拍门,将端木蓉拢至自己身前,二人挤至屋檐下的方寸之地。许是雨声过大,屋内人听不见,盖聂顺势加大了力度,“请问屋内有人吗?”除了雨声,仍无任何回应。“让我试试!”许是屋内人不知来者何人,心内有些畏惧,当今乱世,又有谁不是明哲保身呢?“有人吗?我们是过往的旅人,行至此间,想借地避避雨。”端木蓉说道。
沉静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白发老者慢慢伸出脑袋,看见是一对青年男女,虽是被雨淋得狼狈,却仍掩盖不了清洌面容。身后是两匹同样狼狈的马儿,雨水已顺着缰绳流下,时而踩踏几下蹄子,仿佛在催促主人快点进屋。
“二位进来吧!”老者颤巍巍地打开院门,院中也不过十来见方,有一牲口棚,却不见其中牲口。“二位就将马匹系在那儿吧,”老者指指那棚顶已有些歪斜的棚子。“多谢老丈!我和娘子等雨停后便走。”盖聂进到屋内作上一揖,“算了,看你和你娘子也不像坏人,进了这屋,你就安心呆着吧,只是蓬壁简陋,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老者长叹一声道。
“老头子,是谁来了?”端木蓉顺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在昏暗的房间里,床的角落之上还蜷缩着一人。是一老妇人,只是她的眼神空洞茫然,似是看不到眼前的人。“是路过避雨的一位相公和他娘子,没事!”老丈对她说道,牵住老妇的手,轻拍了几下。“老丈,大娘的眼睛?”端木蓉伸出手在老妇人眼前挥了挥,果真是看不见。“唉!哭瞎的,老婆子和我有两儿子,老大十年前被楚国征兵,战死了,听回来报信的人说,连个全尸都没有啊!”白发老者忆起往事,悲色涌于面上。“只剩了个小木牌回来,老婆子日日捧着看啊,哭啊!眼睛渐渐就看不清东西了。老大媳妇也改嫁了,连个孩子也没给我们何家留下。”“那您二儿子呢?”盖聂环视屋内,似是没有壮年男子生活过的痕迹。“唉!这……半年前出去砍柴,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老者言语之中似有闪烁,“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还提这些干什么,二位身上都淋湿了,赶快换身衣服吧。”端木蓉盖聂正准备起身,这才记起他们身后的包裹也似他们一般均已浸透了。“二位若不忌讳,换上我大儿子和儿媳的衣物吧,你们的衣物今夜搭在伙房中,明早应该就可穿了。”何老伯看着二人正在滴水的包袱道。“哪里话,如此便多谢老丈了。”盖聂再拱手道。
待二人换上何老丈找出来的衣物,从房中走出。何老丈看见自己儿子的衣物穿在眼前男子身上,恍惚间仿佛又见了多年前的孩子一样,眼眶一热,“挺好,挺好!”若是他没有被征去,只怕也有一家几口,儿孙绕桌的景象吧。盖聂见着眼前的端木蓉,一身素布衣服,倒是合身,墨家者流,盖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故她从来都是一身玄青,也不着任何装饰,身为医者,为了行事利落,衣着更是简洁为好,此番换了衣裳,倒看不出乡野之态,只是更接近于楚国乡间寻常女子的穿戴,比起她自己的衣服,更有了些女子的姿态。若他与她真是此间之人,是此衣物之主人,除却乡间几里,谁也不识,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又是另一番景象,可命里的事情,谁又能丢得掉。
盖聂转身看向门外,小院里土洼中已积满了雨水,映出天上一团团匆匆移动的暗影,已近黄昏的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射出两三道昏黄的光,洼里的雨声渐渐稀少起来,空中尚有些许雨丝飘着,看来雨快要停了。
“老丈,我刚才看了大娘的眼睛,怕是还有救。”端木蓉为床上老妪切完脉,转向白发老者。“小娘子此话当真,若是她的眼睛还有救,我就算是比她先行一步,也就放心了。她一个瞎眼老婆子,若是我不在了,谁来照顾她呀!”老伯混黄的眼中透出一丝希望,随即又黯淡下去,“若是有钱治她,怕是也不会瞎了,现在已经隔了这么久,真有复明的可能吗?”“老丈不必担心,我娘子说有希望,必定不会诓骗您。”盖聂微微挑了挑眉。
“小娘子若是真能治好我这瞎老婆子的眼睛,老头子我感激不尽。”“方才为大娘诊脉,且观察她的眼睛,有两重原因引起她目不能视,一是双眼内眦皆有一翼状胬肉,薄如蝉翼,初发时或许较小,并未曾注意,但经年累月生长,已盖过了眼瞳正中,此需行手术去除。”“啊?”老妇人一听要行手术,吓得摸索着要下床,“老头子,会很疼的吧”“大娘放心,这种手术我已行过多例,之前会以针刺封闭穴位,你不会觉得痛的。”端木蓉握住老妪枯瘦的手道。“第二个原因就是大娘悲伤过度 ,目为肝之窍,乃宗脉之所聚,肝气郁结,气滞血瘀,是以视物不清,此需慢慢调理。”
屋内点了两盏灯火,灯火映照下,端木蓉持针的影子跃然墙上,盖聂站于她的身后,正将端木蓉取出的器具在火上一一炙烤。循经取穴,端木蓉取了输穴、合穴、原穴、络穴与郗穴五大交会穴,以银针一一扎入,耳上则取肺穴与肝穴以短针扎入。稍待片刻后,端木蓉执起盖聂递过来的刀片,小心翼翼地开始割起老妇人内眦处的胬肉。
屋外夜幕已降临,伴着一两声远处传来的狗吠。雨早已歇住,天上的颜色变成了墨绿,群星闪烁,雨后的青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
这一切端木蓉都不曾注意到过,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精力的过度集中让她都没有察觉到从发际渗出的汗何时汇聚成了汗珠,即将滑落下来。身后有人拿了汗巾为她轻轻拭去,“谢了!”端木蓉随口道。
“七日之后便可退去纱带,此间不可打湿纱带。”为老妪绑上最后一根纱带,端木蓉回转头,对上盖聂关切的目光:“累了吧?”方才是他?从前手术都是月儿在身边为自己擦汗,今日竟也以为……只是两人间这般的默契,竟是从何而来。“老伯,可有什么可以充饥的,我饿了。”端木蓉面露捻色,从晌午起就没有吃东西,刚才又是精力极其集中,故而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外加一阵心慌。
“看我这老糊涂的!我这就去做去!”何老伯慌忙往伙房走去,不一会,又折了回来,“二位恩人,实在对不住,家里就剩了些白面,不知二位是否能将就……”“不妨事的,老伯,您能留我们在此已经是叨扰,我们夫妻二人只是寻常百姓,也并非惯了锦衣玉食之人,,怎能说将就。”盖聂说话间看向端木蓉,只见她也正微微颔首。
“不嫌弃就好,就好!那稍待片刻,马上就好!”何老伯又转身奔向伙房。
“看不出你这么瘦,胃口竟还不小啊?”何老伯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娃,“不过胖点好,不然太瘦了生娃娃太遭罪。”想起自己老伴生老大时的情景,仍如在眼前,只是如今白发人还在,黑发人却不知埋骨何处。
端木蓉听见老伯说自己胃口大,真真不好意思起来,盖聂还未盛上第二碗,自己第二碗就已见了底。后面又说生娃?谁生娃?转念一想,原来是说自己,不由得一刹时羞红了脸。行走了多日,遇投店或旁地有人之时,自己与他便夫妻相称,到了无人之时,便又恢复那日的约定,两人直呼姓名,但他终是只叫蓉姑娘的。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何老汉只道是小夫妻被自己打趣,不好意思,便笑笑说:“你们慢慢吃,虽没好东西,但是管饱,我去喂老婆子了。”
“呃,何老伯,请问家中可有笔墨,竹笺?”端木蓉问道。“小娘子何事?这些个物件,家中均没有,我们都是不识字的。”何老汉答道。“大娘的病还需用几个药调理一段,我将方子与你写下来,明日你好去抓药。”“这……”“娘子,你说,我与何老丈刻下便是。”盖聂在一旁言道。
盖聂走到院中,捡起一块木头,用斧子劈开,取了中间一块未被雨水浸湿的拿到屋内,又从包裹中拿出一把五寸长短的匕首(削木剑那吧哦,开玩笑的)。“娘子,你说吧。”“紫丹参三钱,淡苁蓉二钱,当归二钱,仙灵脾二钱,川芎二钱……夜交藤三钱,白茯苓二钱,柴胡二钱,黄芩二钱,这些药拿上十个,一个药可煎三次,每日一次。我已剪除她内眦上的胬肉,七日之后摘掉纱带,可有些许光亮感觉,配合服药,一月之后,必可看清周围近处事物。”后面的话自是对何老伯讲的。
望着他灯下刻字的样子,端木蓉不禁出神,无论做何事,他总是这样沉静,沉静得让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却又如此从容,从容得让人好安心。
“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过了,二位恩人定当多留几日,家中虽没有什么好招待,但是我们这一带的鱼可是有名的呦,待我明日去那边塘里抓几条野鱼回来,让你们尝尝鲜!”何老伯和他二人说道。“老伯莫再提恩人,治病救人本是我份内之事,何必言谢,我二人因有要事要往西去,实在不便久留,还望老伯见谅。”端木蓉婉谢道。“既如此,我也不敢多耽搁两位了,只是他日若回转路过,定要来住上几日啊!今日就早些歇息,二位就睡在东边的房子里吧,我刚才已收拾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