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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昨日种种皆已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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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魏佳子皎,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子皎跪伏在地上,冰冷的黄砖地面打磨得光可鉴人,阵阵寒意直透过长袄渗入膝盖。
久久没有声音,子皎只能一直保持着跪伏的姿势。
总算——“抬起头来。”太后冷冷地说。
依言抬头,却没有胆子抬眼,只觉得两道冷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气氛有些压抑,良久,太后冷冷地笑了一声,“长得倒也端秀。”
双膝又冷又痛,有些麻木,但子皎仍是一动也不敢动。
雅塞已将秀女名册交给太后,太后随便看了看,便将名册递给老王妃,“布丹尔也看看吧。”
老王妃接过名册细看。
太后道,“你阿玛在顺天府办了多久的差了?”
子皎忙恭敬地回道,“回太后的话,奴才的阿玛是康熙三十五年从直隶保定府巡道调至顺天府的。”
“嗯——”太后优雅地拉长声调,“你是汉人,是汉军旗抬上来的?”
“回太后的话,奴才家原是内务府包衣,去年刚抬上正蓝旗。”子皎低下头,不无讥讽地扯扯嘴角,是了,现在是满人天下,她这个汉人总是要受点歧视的。太后看看老王妃,“倒是显亲王旗下的。”老王妃赔笑称是。
“在宫里住得还惯么?”
“回太后的话,托太后鸿福,奴才在宫里头有各位公公和姑姑们照应着,凡事自是比奴才家里要周全些。”
这个魏佳氏外表端秀,举止倒也有礼,只是太后一看到她那柔顺恭谦的样子心头就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只觉那柔顺恭谦里,总像是有些咯人的东西,太后皱着眉轻按太阳穴,挥挥手道,“魏佳氏,打今儿起你就是显亲王府的人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就跟显懿王妃一块儿走吧。”
显亲王府……子皎脑中嗡嗡作响,机械地伏地谢恩,自有太监来带她出去。
走到外殿,只听太后还在对老王妃说,“布丹尔,你要的人哀家给你了,你跟丹臻说,哀家说的,这魏佳氏为奴为婢为妾,全由他说了算,只有一条,这贝勒夫人可不能随随便便的来,哀家自会另外安排。”
老王妃讪讪地应了。
子皎顿了顿,冷冷一笑,为奴为婢为妾,这就是给她安排的命运吗?
即使是丹臻,她也不愿意——她想起了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王爷,无论如何,他总是想要帮她吧。
走出宁寿殿,一阵严寒扑面,地上的雪虽已扫尽,眼前鳞次栉比的穹庑高檐上仍是积雪未融,蓝色的天空下是一片白色苍茫,显得多么干净——然而这是皇宫,天下最尊贵最庄严最虚伪的名利场。
而她,不过是这名利场上小小的棋子罢了,那些贵人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就像阳光中飘浮的尘埃,随便一阵风就不由自主地改变方向。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子皎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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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和老王妃又随意聊了几句,见太后总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老王妃便识相地告退了。
雅塞把老王妃一直送出殿外,老王妃面带忧色,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雅塞,你可知姑姑为何不高兴?”
雅塞笑道,“王妃多虑了吧,太后看到王妃,那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老王妃直摇头,“你别哄我,我多日不见姑姑,往日进宫,哪次不是留了饭再走的,难道就为一个秀女,她就要和我生分了?”
雅塞的笑容有些无奈。
送走了老王妃,回到殿内,小益子带着讨好的笑容迎上来道,“老祖宗往佛堂去了。”
雅塞点点头,太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佛堂,不过今儿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进宫请安的宗室命妇肯定少不了,这会儿实在不该再往佛堂去啊……
雅塞轻手轻脚地走进佛堂,檀香满室,青烟缭绕中,正坛上方的释迦牟尼佛佗低垂双眉,平和地注视着普生万物,他的左手边是绿度母,右手边则是文殊观音和舍利塔,或许在佛的眼中,众生尽是平等的,无论是太后——还是她这小小的宫女。雅塞虔诚地在心中默诵佛号,又向看着太后那挺直的背影,心中微有些涩然——即使是佛,也要分左右尊卑,何况是人呢?
太后的心思,她有些明白,又不尽然明白。
从表面上看,那魏佳氏作为待选秀女而与顾八代之孙私结情愫,还惹得直郡王和显亲王都来向太后要人,确实有点太出挑了些,但是这样的事儿在往日的选秀中也并非没有发生过,也不见太后有多生气,不知为何这次太后会如此在意此事,在对那魏佳氏的安排上,也像赌气似的,把人赐到显亲王府里,却又规定只能为奴为婢为妾,这真是有些不合常理。
这几方面看中同一个秀女的事儿实属平常,说起来当年雅塞亦是如此。
她——乌拉那拉雅塞,是已故的步军统领一等公费扬古的妹妹,康熙十六年选秀进宫,当时正值三蕃之乱,康亲王杰书、裕亲王福全先后向太皇太后请婚,不约而同地要了她,两位王爷为征讨三蕃一事素有嫌隙,正好借此事闹开了脸,捣腾得不可开交。太皇太后召见雅塞,问她的意思,雅塞还算聪明,当着两位亲王的面发誓终生不嫁,甘愿服侍太皇太后,如此才留得性命。从此留在了太后身边,这二十几年来,虽非日日青灯伴古佛,但也早已红颜暮去。
也不是没有自怨自艾过,刚进宫时,其他宫人们的指指点点已经够她受的了,后来也就惯了,幸而太后还算护着她。
再后来又见到过几次几人同时看中一个秀女的,都没有像她这样,雅塞也已经明白,当年她之所以被逼到风口浪尖上,只因为恰逢非常时,所遇非常人,如此而已。
那这个魏佳氏呢?雅塞回想那张秀丽端静的面容,那双充满着真诚的明眸,恭敬有礼的举止,实在不易引起恶感,不知太后缘何不喜。
雅塞猛然一凛,不细想倒也罢,细细想来,这魏佳氏,那份品貌性情倒是和良嫔有几分神似。
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佛堂内,太后怔怔地看着余烟缭绕的香炉,冉冉青烟中,她仿佛看见一张秀丽端静的面容,永远那么恭谦有礼,娇怯可人……
那便是——先帝顺治最最宠爱的孝献皇后栋鄂氏。
当年栋鄂氏宠冠后宫,顺治对当时的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也就是现在的太后百般挑剔,诸多不满,不就是想要立栋鄂氏为后么?
太后的目光变得森冷,她没有忘记先帝的结发皇后是如何被废的。
彼时的栋鄂氏还是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王妃,顺治十年五月,栋鄂氏以命妇的身份进宫服侍孝庄皇太后,顺治偶遇之,竟为其才貌所倾倒……
废后得知后大为恼怒,寻机向栋鄂氏寻衅,那日,在七月艳阳烈焰之下,交泰殿外的汗白玉砖上,栋鄂氏跪了整整一下午……
顺治与废后素来不睦,本来相敬如冰互不干涉,此事一发,顺治心痛栋鄂氏,愈加痛恨废后的骄横跋扈,一怒之下,竟于顺治十年八月欲下旨将皇后废拙,交大学士冯铨等拟旨,冯铨等却上疏劝谏,顺治大怒,责骂诸臣沽求谏臣之名,又奏请孝庄皇太后,欲降废后为静妃,改居侧宫,旨意到了礼部,结果礼部尚书胡世安、侍郎吕崇烈、高珩等十几名大臣又诚惶诚恐地上疏请求先帝慎重详审。顺治只得命诸王、贝勒、大臣集议废后事宜,结果集议结果是以皇后位中宫,而另立东西两宫,顺治怒而不许此议,下令再议,并责骂了劝谏得最为激烈的几位大臣,如此,诸王大臣方才意识到顺治废后之意已决,皇后最终还是被废拙,降为静妃,贬居侧宫。
经过此次风波,孝庄皇太后在顺治十一年四月初五颁布了懿命,以“严上下之体,杜绝嫌疑”为由,废止大清皇室历代实行的宗室命妇轮流到后宫侍奉后妃的制度,正是这个命妇入侍制度让顺治与栋鄂氏相遇,闹得后宫少了皇后,多了静妃。此时废止这个制度,也是想要亡羊补牢,可是却已经太晚了!
栋鄂氏回到襄亲王府,思念顺治而不得见,再难展笑靥,早已听得风言风语的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再也无法隐忍下去,逼问之下,栋鄂氏居然真的承认自己已经与顺治情根深种,襄亲王恼羞成怒,对栋鄂氏大加斥责,当日就冲动地进宫找皇帝哥哥理论。
那时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已经作为皇妃入宫,她尤记得那日的情形,在御花园,襄亲王未经通报,怒气冲冲地直冲进来,到了顺治面前,也不行礼,却只是因气愤而激动得手脚发颤。
顺治只是冷冷地看着襄亲王,目光中,或许还带着一丝愉悦的怜悯——这君兄臣弟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吓坏了甫进宫未经世事的博尔济吉特氏,那时的她还太年轻,不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六神无主。
半晌,襄亲王举起颤抖的手,指着先帝,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也是颤抖的,“皇兄,你……你好……”
顺治轻叹,“朕……对你不起,你不要为难她……”
襄亲王铁青着脸,“这贱妇!我错看了她!”
缩在一边的博尔济吉特氏眼看着顺治的脸色变了,他踏前一步急怒交加地拎着襄亲王的衣领,“你把她怎么了?!”
襄亲王青着脸,露出如刀般的冷笑,“这□□无耻之妇,不配活在世上……”
话未完“啪”的一声,重重地一个耳掴打上襄亲王的脸,直打得他摔倒在地,博尔济吉特氏吓得直往后退,她清楚地看见襄亲王的嘴角渗出血丝。
襄亲王昂起头,恨恨地盯着顺治。
顺治有些后悔,想到襄亲王说的话又怒气大炽,顺治的脾气向来刚硬倔强,他狠狠盯着襄亲王,强硬地扔下话,“你若伤她一根寒毛,朕要你——和贵太妃万倍偿还!”说完一甩袖,大步走了。
博尔济吉特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同情地看看襄亲王,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扶起他,柔声问道,“王爷可有伤着?要不要叫太医来?”
襄亲王脸色惨白地摇摇头,挣开她的手,步履虚浮地往御花园外走去,没几步,“噗”地喷出一口红黑的血来。
“王爷!”博尔济吉特氏不由得惊叫,襄亲王只是不理,加快脚步,摇摇晃晃地绝尘而去。
只留地上那口红中带黑的血,触目惊心。
当日,襄亲王急病倒下,并将顺治派去的太医都赶了出来,急怒攻心又延医拒药,一个原本健硕的满洲汉子成了沉绵病榻的赢弱病人。
那年的六月,在孝庄皇太后的压力下,先帝将博尔济吉特氏被册为中宫。
顺治从来不待见她这个皇后,她隐约明白,在顺治心中,皇后这个位子是应该要留给那栋鄂氏的——可惜那栋鄂氏还是襄亲王妃。册封大典上,博尔济吉特氏坐在交泰殿内,脸上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坦然接受穿着命妇礼服的栋鄂氏的朝贺。
两年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终于去世,仅隔了六天,七月初九,礼部择吉于八月十九日册贤妃,贤妃栋鄂氏——顺治终还是有一丝愧疚的,谕“和硕襄亲王薨逝,不忍举行……”
不忍,既夺其妻,有何不忍?
确实不急,已等了这许久,最大的障碍已除,何惧再多等些时日……
无论如何,昔日的襄亲王妃堂而皇之地入宫,成了顺治的贤妃,不久又册为皇贵妃,至于她这皇后,顺治更是欲废之而后快,幸而她是博尔济吉特氏,即使不念同宗之情,也要看在满蒙联姻的利益上,她得到了孝庄皇太后的鼎力支持,就连那栋鄂皇贵妃也要知情达理地劝谏先帝。
幸而栋鄂氏早逝,也可以说,是她们博尔济吉特氏好不容易除掉了这个祸害——顺治十四年十月初七栋鄂皇贵妃生下皇四子,顺治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将刚出生的小阿哥立为皇太子,这个小阿哥却承不起这样大的福泽,翌年正月二十四日便夭折了,顺治悲痛之余,为了安慰栋鄂皇贵妃,立即追封皇四子为荣亲王,也罢,反正祖宗的家法他们早已经弃之不顾,有违纲常伦理之事也已经做下,又焉知这皇四子的夭折不是逼死襄亲王的报应呢?
栋鄂皇贵妃死后,顺治万念俱灰,甚至有了出家的念头——想到此外,太后捏紧了手中的念珠——在他的心中,只有那栋鄂氏才是他的妻,唯一的妻,而她这个皇后,什么都不是……
一边的雅塞听着太后的喘息声变得急促起来,不由得担心地上前一步。
太后垂目看着手中的菩提佛珠手串,这是太皇太后赠予她的,那年她离被废仅一步之遥……顺治十五年正月,孝庄皇太后病倒,却不要她这亲侄女服侍,指名要栋鄂皇贵妃服侍于榻前,而那时栋鄂皇贵妃刚刚生产,尚未出月,元气大伤,又正是早春寒意侵体,从此落下病根,身体也变得赢弱起来。顺治自是把这笔账算到了她的头上,谕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进中宫笺表,并令诸王、贝勒、大臣议行废后,此事全靠孝庄皇太后强行压下,不然的话,她的下场不会比静太妃好到哪里去。
当时的她满腹怨怼,对顺治,对栋鄂氏,甚至对孝庄。直到孝庄召见,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了一番话,“孩子,别怪姑姑狠心,草原上的牧人让小羊吃得饱饱却让自己的孩子每天干活,最后小羊被带到市场上宰杀,而孩子长大了却能抵御恶狼啊!姑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保住这个位置”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姑姑,他从来没把我当作他的妻子。”
孝庄的眼中浮上浓浓的怜悯,“傻孩子,你不是他的妻子,你是皇后。”
她怔怔地低喃,“皇后……”
孝庄拉过她的手,把带着体温的菩提佛珠手串放到她的手里,“只要保住皇后这个位置,剩下的,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从此她虔心向佛,和贬居侧宫的静妃一样,把每天的大部份时间都花在了佛堂之中,在宗教浸淫中寻求心灵的宁静,后宫的那些纷争,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