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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

  •   康熙四十年,二月初二。

      所谓二月二龙抬头,天气尽管还是冷得可以,却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康熙爷巡五台山去了,紫禁城仿佛也就显得清闲了起来。

      宁寿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一早就起了,先得把挂在宫内各处的春条和挂签悉数收好,算是年节告一段落。

      佛堂内檀香缭绕,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太后平和的诵经声。

      佛堂内照例只有雅塞伺候着,她一边听着太后的诵经声,一边在心中默念着经文,这《大无量寿经》她已经听太后念了二十多年了,虽不能尽数背下,但一边听一边就能自然而然地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只听太后念道:“……佛语弥勒:‘如来兴世,难值难见;诸佛经道,难得难闻;菩萨胜法,诸波罗蜜,得闻亦难;遇善知识,闻法能行,此亦为难。若闻斯经,信乐受持,难中之难,无过此难。是故我法,如是作,如是说,如是教。应当信顺,如法修行。’……”

      雅塞满是虔诚地听着经文,心中不由得感叹,世人皆苦难无边,莫说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以太后之尊尚求超脱六道轮回,以享净土之乐。

      “……佛说经已,弥勒菩萨及十方来诸菩萨众、长老阿难、诸大声闻、一切大众,闻佛所说,靡不欢喜。”太后念完最后一句,双手合什拜了下去,又将手中的念珠挂在衣襟上。

      肃立在侧的雅塞忙上前一步搀扶着太后站起身来,太后略微活动着麻木的膝关节,雅塞扶着太后走出佛堂,候在外头的副总管朗兴德忙迎了上来,向太后行了礼,才笑道,“老祖宗无分冬寒夏暑,日日理佛诵经,奴才眼瞅着,老祖宗真个儿越来越像那菩萨宝相庄严了。”

      这话平日里说了,太后少不了开心一笑,可这次太后只是微抿了抿嘴角,似有不悦之相,雅塞看看太后脸色,忙向朗兴德叱道,“朗总管说话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菩萨定要罚你闪了舌头。”

      朗兴德哈腰赔笑,“是,是,雅塞嬷嬷教训得是,是奴才造次了。”

      太后瞥他一眼,“得了,你们两个奴才别一搭一挡的了。”

      雅塞和朗兴德忙跪下告罪。

      “起来吧。”太后仍是淡淡地。

      雅塞惴惴不安地站了起来,自打昨儿个惠妃娘娘来请安后,太后心情就一直不大好,旁人不知为何,雅塞却是知道的。

      昨儿个惠妃和直郡王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早来给太后请安,没说上几句就绕上了选秀的事儿,直郡王福晋就提到想从下五旗的秀女里挑几个拨到直郡王府里伺候着,还点了几个秀女的名儿,此事原也平常,雅塞留意听着,一说到那个魏佳氏,太后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偏偏惠妃和伊尔根觉罗氏还懵然不觉。

      雅塞当时也觉得奇怪,魏佳氏,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当时伊尔根觉罗氏说完,惠妃以为时机成熟,便向太后请旨,结果太后板着脸拒绝了,话还说得不太好听,“惠妃,你这儿媳妇也太贤惠些了,大阿哥府里伺候的人还少么?”

      惠妃和伊尔根觉罗氏登时变了脸色,惠妃勉强笑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大阿哥子嗣单薄,克尔欢这孩子,自打生了弘昱,身子就一直不好,所以……”

      太后拂然不悦地打断她,“惠妃不提这茬倒也罢了,提起这个,我倒真要问问你这儿媳妇,这些年来,陆陆续续的,大阿哥府上也添了七八个侍妾了,原想着科尔欢是个懂事儿的,可怎么都这么些年了,那些侍妾一无所出,她倒是生了四个格格一个阿哥,这事儿皇帝和我可都看在眼里头,现在怎么着?又来向我要人?要回你郡王府又怎么着?白耽误了人家!”

      这话说得重了,伊尔根觉罗氏脸色苍白地跪下,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再一吓,竟是晕了过去,顿时殿里一阵混乱,太后更觉厌烦,竟丢下惠妃她们,径自到佛堂里念经去了。

      雅塞一边扶着太后的手,一边思索着,魏佳氏……到底在哪儿听到过?

      忽然她想起来了,早在岁前,选秀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有人在太后面前提起过这个秀女。

      那是宜妃和德妃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

      记得当时,也是话题绕到了选秀的事儿上,这次选秀,内廷是由德妃和宜妃负责的,德妃正在说着秀女们进宫后安排住宿的事情,宜妃忽然笑着对太后说,“老祖宗,臣妾估摸着呀,这回怕是得考虑一下给十三阿哥的人选了。”

      “唔,”太后点点头,“宜妃提醒的是,十三阿哥都十六了,是不小了,还有德妃的十四阿哥,过了年也要十五了,也都到了该分府的年纪了。”

      德妃听提到自己儿子,温言应道,“是,皇上上回也提过十三阿哥的事儿,说是这回要先给十三阿哥指个侧福晋,再赏一所宅子,十四阿哥倒是没提起。”

      宜妃巧笑嫣然道,“德妹妹怕是不舍得十四阿哥呢,在宫里多留两年也是好的。”

      德妃淡然道,“儿大不由娘,不过十四阿哥到底还小着呢。”

      宜妃抿嘴一笑,“十四阿哥还小,十三阿哥倒真是不小了,前儿个臣妾还听说,十三阿哥跟德妹妹提起一个秀女呢。”

      “哦?”太后也来了兴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德妃,“十三阿哥有中意的姑娘?是哪家的闺女啊?”

      德妃脸微微红了红,“哪里是什么中意的姑娘,十三阿哥是为顾八代的孙子来说项呢,臣妾没敢答应,毕竟那是待选的秀女,哪能事先就定下,这也不合规矩不是?”

      太后回忆了一下,“顾八代的孙子?就是和十三阿哥要好的那个顾琮?”见德妃点头,太后也啧啧称奇,“那孩子今年才多大呀?”

      “回老祖宗,那顾琮比十三阿哥还小着一岁呢。”

      “年纪倒不小了,”太后点点头,“他看上的是哪家的闺女?”

      “回老祖宗,是顺天府笔帖士魏其珉的女儿,魏佳氏,听说今年也十三了。”德妃恭敬地回话。

      “得,老祖宗,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宜妃收起笑容,“本来成全他们也没什么,不过依臣妾看哪,这规矩还是不能乱,否则叫其他八旗官员晓得了,大伙儿以后还选什么秀女呀,都私下结亲得了,这还不都乱套了。”

      太后深以为然地直点头。

      德妃淡淡一笑,可那一贯的淡然中竟也露出一丝恼意。

      这魏佳氏终究还是留牌子了,只是去向尚未定,想必太后也在犹豫,到底是发到大阿哥府上呢,还是成全了顾琮呢?又或者还在为直郡王的事儿不悦?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佛念得再多,碰上子嗣的事儿,还是没法子不动心思。

      雅塞正胡乱想着,外头小太监来禀,说是显懿王妃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脸色稍霁,“快传。”

      雅塞也略松了口气,这显懿王妃博尔济吉特氏是太后的表侄女,只比太后小八岁,这姑侄俩一向谈得来,只是显懿王妃近年身体日渐虚弱,进宫得少了,今日进宫,太后必定欢喜。

      扶着太后上座,只听得太监通传,老王妃走了进来,还未行礼,太后已经急急地抬手道,“布丹尔,快别拘那些个虚礼了,这大寒节下的,怎么还进宫来?过来坐吧。”

      老王妃抬脸一笑,“布丹尔好久不见姑姑了,怎么觉得姑姑反而更年轻了呢!”

      太后笑着打量她,“瞧你,还是这么会说话,我都六十出头的人了,哪里还谈什么年轻。”

      老王妃坐在太后下侧,雅塞双手将茶奉上,这才匆匆看了老王妃一眼,这个来自喀尔沁的蒙古美人已然韶华老去,那属于草原的清新活力已经消失殆尽,肤色白皙却无光泽,且因为瘦,脸上的皱纹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再一瞥,只见老王妃手上松弛而干涩的皮肤上散布着点点斑痕——女人的手,即使再精心的保养也会透露出她真实的年龄。

      比起老王妃,太后无异要富态雍容得多了。

      太后关注地问道,“丹臻近来好些了么?我问那些个太医,尽是些虚话,绕得我头晕,你倒是给我个实信儿。”

      “回姑姑的话,咱们丹臻一直按着方子调理着,好多了。”提起儿子,老王妃的微笑也变成柔和起来。

      太后长嘘了口气,“那就好,我就说,那年皇帝要是听我的,丹臻哪儿会受伤落下这病根儿呢。”

      “要布丹尔说呀,丹臻倒是乐意呢,皇上也是为了他好。”

      听着姑侄俩闲扯家常,雅塞微微松了口气,眼见太后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一句话忽地滑过雅塞耳边,她不由得一凛。

      “……听说这回秀女里头有些个不错的闺女。”

      太后不以为意地笑道,“布丹尔也会来向我要人的么?是为衍浔还是小衍潢呀?”

      老王妃赔笑道,“瞧姑姑说的,咱们衍潢才多大呀,布丹尔今儿为衍浔来的。”

      “衍浔——”太后垂目沉吟着。

      “衍浔才二十,可自打前年善云病逝,他就消沉得……还说再不续娶了,这怎么成呢,唉,布丹尔是心痛这孩子啊。”

      太后微有触动,看向老王妃那张略显憔悴的脸,柔声道,“也罢,本该如此,我的话他总得听吧,你放心吧,咱们都老啦,总该成全孩子们,是哪家的闺女?”

      “谢太后!”老王妃不由得也感动,“布丹尔虽没见过,但是听丹臻说是还过得去,好像是个叫魏佳子皎的……”

      太后眉毛一跳,雅塞心中也猛地一凛,这魏佳氏还真是……

      偷瞥向太后,却见太后居然微微一笑,“布丹尔果真没见过那魏佳氏?哀家那天也没看清呢!”

      老王妃微微一凛,太后忽然以“哀家”自称起来,一下子拉开了距离。

      “雅塞。”

      “奴才在。”雅塞忙躬身应道。

      “去把那个魏佳氏叫来,让哀家和布丹尔好好看看。”太后的声音平淡,雅塞却直冒汗,太后好像挺生气啊……她真为那个魏佳姑娘担心起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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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皎跟在雅塞嬷嬷身后,心中忐忑不安。

      太后召见?

      苏顺才对雅塞嬷嬷非常尊敬,听说是太后召见,苏顺才看向子皎的眼中不由得又带上了些诧异。他被拨来伺候这些秀女,也算是一个美差了。秀女里没有正经主子,好伺候,可是赏赐却不少,他挨个打量下来,自己暗自对这些秀女的前途都有个估算,这个魏佳氏美则美矣,家世却一般,因此苏顺才对她一直是不冷不热的,而现在,太后身边的雅塞嬷嬷居然亲自来宣,他不禁要重新估量一番了……可再看看——雅塞脸上并无喜色……唔,还是等这魏佳氏回来再看看吧……

      和子皎一屋的秀女也都一脸的惊疑不定,子皎虽也不免惊惶,却小心地不在旁人面前露了怯,在宫里待了近一个月,这点长进还是有的。

      只是她不免想起上个月在钦安殿上,那个宫装丽人在太后耳边说的“这不就是那个……”

      那个什么呢?

      想起太后那殊无暖意的目光,子皎就觉得心里直冒寒气。

      不同于对幼媛的欣赏,亦不同于对锡娜的亲切,更非对谖兰的那一份惊诧,太后看着她的眼神里只有冷冷的估量,而她分明感觉到了太后对自己估量的结果,绝对谈不上喜欢。

      真的瞧不上她也罢了,索性给个痛快让她回家,可是她又被留下了,显是对她另有安排。

      在咸福宫待了快一个月了,十天后就是二选的日子,太后今日召见,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她忽然心中一窒,想起了数月前直郡王那带着傲慢和隐隐怒气的声音,“既然身为八旗女子,哪里由得了你自己,本王倒是愿意让子皎姑娘到我那郡王府里去学学规矩。”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没去细想这个被自己得罪的直郡王,应该说,她一直是在有意忽略这件事情,但是现在事情摊到眼前了,不由得她不想。

      如果换作现在的她,是一定不会得罪那个恐怖的郡王的,那种行为……子皎不由得苦笑——无异于自寻死路,当然,那时的她确实无畏一死。

      可是现在呢?

      甬道到了尽头,前面就是皇极殿,再过去就是宁寿宫后殿了。

      子皎已压下心头的惶恐惊疑,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往前走,当鸵鸟保护不了自己,只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才知道如何自救。

      到得殿门口,一个小太监迎上来道,“雅塞嬷嬷吉祥,这会子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在里头呢。”

      雅塞点点头,把子皎带到一边的偏殿,隔着两道厚厚的棉帘,隐隐听得殿内传来阵阵笑声,雅塞不由得心里一松,回身看向子皎,只见子皎不知是冷是怕,脸色苍白,但是那份镇定倒不假,她不由得微觉意外,还是温言道,“还请姑娘暂且在这儿候着,一会儿太后自会宣您。”

      子皎恭敬地行个半礼,“有劳雅塞嬷嬷了。”

      雅塞笑笑,她喜欢这个秀女,小小年纪,进退有度,难得的是那双妙目中流露出的真诚,在这皇宫里,哪里还有这样的眼神呢?

      偏殿炭火不旺,和室外没差多少温度,窗边摆着乌沉沉的雕木桌椅,进门处还放着与人齐高的青花落地大瓷瓶,莹白色瓷面上淡淡地晕开青蓝色的花纹,瓶中插着几枝红梅,那点点红色给这偏殿带来一丝暖意,空气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

      子皎怔怔地走到瓷瓶边,听得雅塞对外面的太监轻声吩咐着什么,然后一掀门帘走进内殿,内殿的笑语声倏地变响,又随着帘子放下被隔得远远的。

      雅塞进得殿去,果然见两位阿哥正在向太后说着什么趣事儿,一搭一档的,哄得太后直乐,一边的老王妃更是笑出了泪来,叹道,“两位阿哥真是有孝心,姑姑,布丹尔真是嫉妒死了,我那孙子,一天倒晚自个儿就搭拉个脸,哪里还会想到来陪我这老太婆说笑。”

      太后觉得脸上有光,听老王妃语有所指,也不生气,只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所以我舍不得放孙儿们出去,还不知背后怎么遭埋怨呢。”

      老王妃笑道,“可见姑姑是欢喜得糊涂了,不放阿哥们出去,哪来的小阿哥抱呢。”

      太后笑着颔首,见两位阿哥都臊红了脸,忍不住打趣他们,“是啊,咱们的小阿哥还不知着落在哪家闺女身上呢?”

      胤祥只是傻笑充混,十四阿哥胤祯到底小着两岁,红着脸,半晌挤出一句,“孙儿不要不认识的女人给孙儿生小阿哥。”

      见他说得认真,太后不由问道,“哦?那咱们十四阿哥要谁啊?”

      胤祯脸更红,太后取笑道,“咱们老十四也长大了,想媳妇儿了。”

      雅塞瞅空走过去,笑着请安道,“回老祖宗,人在偏殿候着呢。”

      太后敛了笑容,老王妃脸上虽挂着笑,眼睛却忍不住直往外瞄。

      胤祥见状忙拉拉胤祯,“那孙儿们就告退了。”

      “去吧,雅塞送送阿哥们,再把魏佳家的带进来。”

      魏佳?胤祥心中微微一动,当下不动声色地告退,走到外殿,自有太监伺候他们穿上披风。

      胤祥笑嘻嘻地问雅塞道,“嬷嬷带了什么人来呀?”

      雅塞想起这十三阿哥也向德妃提过那魏佳氏,也不敢直说,“不过是今年的秀女罢了,奴才只是奉命把人带来,旁的可不知道。”

      胤祥笑笑,也不再问,倒是胤祯好奇道,“哪家的秀女呀?还要太后召见?”

      雅塞浅笑,却不得不回话,“奴才不知。”

      胤祯随意点点头,对胤祥道,“走吧,难得今儿不用上课。”

      走过偏殿时,胤祥转头向里看看,果然见到那插着几支红梅的落地青花大瓷瓶边上,立着一个身着蓝衣的纤巧身影,垂坠在脑后的长长发辫衬得后颈露出的肌肤愈发如雪般莹白。

      子皎正被隐隐梅香所陶醉,忽然似有所觉地回头,正与胤祥打个照面,不由得愣了愣——好一双清如泉水的亮眸。

      只见那锦衣少年,身披素色缎面连帽翻毛边披风,头戴同色貂毛暖帽,帽下丰神俊朗的面容上是那双堪比清泉的双眸——正带着些许笑意看着子皎。

      头一次,子皎没有在别人的目光中发现在考量、探究、或其他的什么,只是纯粹的看过来,只有暖暖的善意。

      目光胶着只是片刻,子皎回过味来,记起礼仪这回事,微笑着蹲下行礼。

      能与太后说笑的一定是有身份地位的,无论如何,现在的她是哪个都惹不起。

      胤祥虚抬抬手,也向子皎一笑,便向门外走去,深吸一口寒冷彻骨的空气,走快几步跟上胤祯的脚步。

      那张带着自信微笑的秀丽脸孔已经留在了心中。

      是了,一定是她了。

      胤祥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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