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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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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微觉诧异,看向跪伏在殿中的五名秀女。
“色赫图氏。”太后唤道。
谖兰颤抖着跪上前一步,“奴才在。”
“你把头抬起来吧。”
谖兰慌得六神无主,看向子皎,子皎丢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康熙看着那张秀丽的面容,纤巧的脸庞,双目低垂,因紧张而颤动着的长睫……康熙面色忽然一变,“唿”地站了起来,吓得谖兰又低头跪伏下去。
太后见状忙道,“行了,都退下去吧。”
子皎等五人于是叩首谢恩,各怀心事地随着引路的太监往殿外走去。
“叫后面的待会儿再进来吧。”太后吩咐道。
“嗻!”
太后看向康熙,“皇帝,色赫图家的闺女长得……唉,竟有这等巧事。”
康熙坐下,神色似悲似喜,“朕初见孝诚皇后时,她还要小着几岁……”
那是康熙四年九月初八,帝后大婚。
十二岁的爱新觉罗玄烨挑开那厚重的红盖头,头一次看到了他的皇后——十三岁的赫舍里沁璇,纤巧的脸上,偏有一对甜甜的酒窝和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颌惹人怜爱,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那双安静温柔的眼睛,让玄烨想起了疏林浅草中天真的小鹿。
赫舍里氏在他的注视下羞红了脸颊。
——今日起你就是朕的皇后了。
——臣妾赫舍里沁璇恭请圣安。
——你叫沁璇啊?好名字!我叫玄烨,没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玄烨。
——臣妾不敢。
——有何不敢?你是朕的发妻,再说了,反正我这皇帝也有名无实……
玄烨诧异地看着赫舍里氏端身从喜床上站起,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
——皇上,您是先帝亲托、万民归瞩的真命天子,岂能有名无实,只要皇上不忘先帝嘱托,不饱食以终日,不弃功于寸阴,夙兴夜寐,谋定后动,臣妾定会看到皇上理政于朝的一天!臣妾愿为皇上,万死不辞!
玄烨愣住了,在辅政大臣鳌拜日益高涨的气焰下,朝中臣工们压根没把他这个小皇帝当回事儿,康熙朝的百姓只知鳌少保,不知皇上。玄烨也一直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即使对最亲近的太皇太后,也不曾完全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思。
看着这个虔诚地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他头一次感觉到,他是皇帝,有人会全身心地支持他,即使这个人,只是一个小女孩。
玄烨扶起赫舍里氏,她抬起头来,娇柔的脸庞上满是坚韧之色,安静温柔的双眼中,是对他满满的信任。
玄烨感动了。
这是他的皇后啊!
——皇后,朕,必不负你此意!
他要叫全天下知道,他,爱新觉罗玄烨,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实实在在的真命天子,他要让他的皇后赫舍里沁璇,凤仪天下。
其后赫舍里氏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全身心地支持玄烨,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得玄烨无后顾之忧地投入国事,终于把这江山一手掌握。
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氏生皇二子胤礽,即于是日崩逝,年仅二十二岁。康熙悲痛欲绝,感念与赫舍里氏的十年恩爱,也顺应汉儒立嫡的趋势,于次年将胤礽册为皇太子……
康熙回忆往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太后也唏嘘不已,“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太子都二十八岁了。”
一提到太子,康熙目光深沉了起来,“色赫图氏?她阿玛是谁?”
太后看看手中的册子,“礼部四品员外郎多尔济。”
“多尔济?”康熙略一沉吟,此人不正是在索额图过六十寿辰的宴请名单中么?他唇边浮上一丝冷笑,“倒是用了心思的。”
太后目光闪动,恍然地点点头,“我说呢,那这闺女留是不留?”
“留!”康熙缓缓笑道,“自然要留,而且要留在朕身边,色赫图氏,就封为答应吧。”
父职四品员外郎,女儿却只封个小小的答应,这可谓有些不合常理。
历来四品以上官员之女都是自贵人起封的,只有偶尔被皇帝宠幸的宫女子才会一步一步地从答应开始艰苦地向上爬,甚至就连宫女子也是直接封常在的多,因为不知怎么的,很少有答应能向上晋位的。
康熙自然是经过权衡利害才这么做的,多尔济很有可能是索额图一党的,索额图虽然已经致仕,却是老而不僵,成天界在家呼朋邀友的,若只是吟风弄月也就罢了!可是从那些聚会里传来的密报是一个比一个叫人烦心!幸而到目前为止,他的皇太子还没什么逾行,只是再由得这帮人挑唆下去的话,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还不够多、不够叫他寒心的么……
这会子安排这么个小丫头,想要迷惑他不成?康熙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也太小瞧他了……但是想到那张与孝诚皇后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心烦意乱。
“皇额娘,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理,这儿就劳烦您了。”
太后理解地点点头,“皇帝去吧,保重身子。”
“德妃,宜妃。”
二妃忙躬身应道,“臣妾在。”
“你们帮朕好生照顾皇额娘,别让她太操劳了。”
“臣妾遵命,请皇上放心。”
康熙走出钦安殿,打门帘的太监忙唱诺,“皇上起驾——”
可怜外头秀女们膝上的雪才融化,只好又忙不迭地跪下。
康熙对这跪了一院子的秀女们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大步向停在一边的銮驾走去,忽地停了脚步,冷冷地看着跪伏在路边的几名秀女。
却见她跪伏在积雪中,深蓝色的袍子显然是崭新的,那袖口的折痕方方正正的,纤细的双手交叠在雪地上,竟与晶莹的白雪相差无几,而乌黑的发辫一丝不乱地垂在身后,长长的辫梢上系着红色的丝线,丝线尾端打着精巧的穗子。
气氛不对,好强大的气场……同样跪伏在地上的子皎偷偷抬眼,却见那双绣着七彩祥云的锦靴就停在自己边上——正是谖兰的跟前。
谖兰身形微颤,也不知是冻是怕。
大BOSS好像非常不悦啊……子皎埋下头去。
皇帝没走谁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
跪伏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子皎唯有苦笑——长此以往,岂非很容易得风湿和关节炎。
康熙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便向銮驾走去。
边上的太监急忙大声道,“起——驾——”
帝銮远去,跪着的秀女们这才纷纷起身,几个身体娇弱些的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子皎见谖兰脸色苍白,只是跪坐着爬不起身,忙过去搀她站起来。
何无才在边上恭敬地对她们说,“姑娘们请随奴才这边走。”
穿过园子,七拐八绕,子皎也不记路了,只记得沿着一条长长的甬道走了好久,甬道两边的望不到边的红墙足有四五丈高,日过正午,甬道中的石砖路上照不见阳光,只有凛冽的穿堂风呼呼地吹。
沿着西六宫的西二长街一直走到底就是咸福宫,此次秀女们果然是住在咸福宫么?许嬷嬷知道得真是清楚啊。
这咸福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琉璃瓦庑殿顶,前殿正门咸福门更是琉璃所制,往里还有四扇木屏门影壁,重门叠韵,华贵无比。据说这咸福宫的形制高于西六宫中的其它五宫,此刻却并无妃嫔居住在内。
既然进了咸福宫,说明已经通过了初选。
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站满了先来的秀女,子皎轻轻呵一口气,看看那发白的热气弥散在这硬冷的空气中。自己身边,还剩下魂不守舍的谖兰,泰然自若的幼媛,还有揣揣不安的锡娜,都通过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太监正在给秀女们分派房间,见何无才带着子皎她们过来,迎上来笑道,“奴才苏顺才给姑娘们请安,姑娘们吉祥!”又向何无才招呼道,“何公公,何侍监吉祥啊!”
“苏公公吉祥!”何无才把秀女名册交给苏顺才,又向子皎等介绍道,“这位是咸福宫殿执守侍苏公公。”
子皎等向那苏顺才略肃了肃,算是见礼。
“哎哟不敢不敢,姑娘们将来都是大富大贵的主子,可别折煞奴才了!”那苏顺才不卑不亢地回礼。他在宫里大半辈子了,太监和宫女嬷嬷不一样,女人看女人往往作不得准,而太监更能体察皇帝主子的喜好,像苏顺才这样的老太监,更是从平日里就了解到了康熙和各位阿哥们的喜好,这会子站在这群少不经事的秀女们中间,稍稍察颜观色,便了然哪些秀女可能被主子们瞧上,因此这选秀的第一关往往由太监们把关。
子皎想起许嬷嬷的这番话,便留心注意那苏顺才,果然,他着力讨好的未必是长相出众的秀女,相对冷淡的,却也未必是锡娜这样才貌平庸的秀女。
秀女们六人一屋,子皎暗想,和大学寝室有得一拼了。
子皎她们这一屋暂时没满,只有子皎、谖兰、幼媛和锡娜四个。安顿好以后,总算有饭吃了,太监们从膳盒中拿出的菜饭都已经冰凉,也不知回笼温过几回了,自然是谈不上什么色香味,但她们大多饿得狠了,吃得也挺香。
子皎吃了没几口就放下了,早上坐车颠得她反胃,又一直空着腹,现在反而不饿了。
幼媛对她笑道,“可是不合口胃?”
子皎强笑着摇摇头,却见幼媛从袋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向自己递来,“给,这是我家嬷嬷亲手做的酸梅子,可好吃了,尝尝?”
子皎本待谢绝,一转念还是接了下来,“谢谢。”却只拿在手上。
见子皎不吃,幼媛浅浅一笑,又转向谖兰,“咱们这儿呀,可能就谖兰马上就要换地方了呢,怕是恩旨已在路上了。”
谖兰脸一红,“姊姊混说什么呢。”
“可不是吗,皇上看着谖兰,可是坐都坐不住了呢,”幼媛拉着锡娜的手,“咱们呀,快多叫几声谖兰吧。”
锡娜一脸的莫明,“为什么呀?”
“现在不叫,以后可得叫娘娘了呢。”幼媛笑容满面,但子皎却觉得她看着谖兰的眼神冷冷的,殊无笑意。
谖兰又羞又恼,一下子站起来,“何苦净拿我开心,我成什么人了?”
子皎冲她安慰地笑笑,拉着她的手道,“幼媛姊姊原是说着玩的,可别往心里去。”
幼媛也过来拉谖兰的手,赔笑道,“妹妹可别恼我,我呀,就是这嘴不好,要怪只怪我阿玛给我起的小名儿不好。”
边上的锡娜奇道,“你小名儿是什么呀?”
幼媛抿嘴笑道,“可不告诉你,没的给你取笑,”只悄悄在谖兰耳边说了,只见谖兰‘噗’地笑出声来,横她一眼,“罢了罢了,既是这叫名儿也没法子,我还真能恼了你不成?”
锡娜瞧得心痒痒,急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说嘛说嘛!”
幼媛和谖兰但笑不语,子皎安慰道,“她不说,你就没法子知道啦?你们两家还是世交呢。”这锡娜,瞧着骄横,却是个没心眼的,子皎倒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反而比王幼媛这样八面灵珑的要好相处些,至少锡娜心里藏不住事儿,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面上。
锡娜还待问,却听门外传来苏顺才的声音,“色赫图家的姑娘在么?”
谖兰敛了笑容,应道,“色赫图•谖兰在此,敢问苏公公有何见教?”
门帘一掀,苏顺才满脸堆欢地进来,“姑娘大喜,传太后口谕,正蓝旗四品员外郎多尔济之女色赫图氏册为答应,即刻前往乾清宫侍候。” 苏顺才的声音中带着露骨的谄媚和隐隐的——轻蔑。
答应?子皎与幼媛面面相觑,锡娜则一脸茫然。
却见谖兰脸色苍白,站立不稳似地软软跪下,缓缓叩下头去,“谢太后恩典。”
苏顺才谄笑着扶起谖兰,“谖答应,这可是真是天大的恩典哪,这么多秀女里头,您可是头一个奉册荫恩的,又在御前伺候,将来——可别忘了奴才呀。”
谖兰强笑道,“那是自然,多谢公公。”哆嗦着双手掏出赏银给苏顺才,“请苏公公稍待片刻,容我收拾收拾。”
“那奴才就在门外候着,谖答应赶紧着些,太后口谕可是即刻前往。”
“是,有劳公公了。”
苏顺才一掀门帘出去了,果然就在门外候着。
四人一时无语,锡娜看着默默收拾东西的谖兰,忽然说道,“幼媛姊姊没说错呢!果然再不能叫谖兰了,那我们是不是该改口叫娘娘了?”
幼媛眉头一皱,“锡娜!”
锡娜不明所以地眨眼,她又说错什么了?
子皎拉着谖兰的手,却觉她手心潮热,指尖冰凉,脸色也愈加苍白,唇角微颤,双眸微蒙雾气,然后眨眨眼睛,硬是把泪水屏了回去,扯出一个笑容,“多谢三位姊妹了,今日一别,恐再难相见,咱们相处虽短,但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的。”
幼媛轻叹一口气,“谖兰,你去了御前伺候,总还是有机会的,你可别灰心啊。”
谖兰笑着点点头,虽然那笑容里只有满满的苦涩,“知道了,谢谢幼媛姊姊。”又转向锡娜,“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最后看着子皎,“子皎,以后不知咱们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无论如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说着泪水到底是落了下来。
见谖兰如此郑重其事地跟每个人告别,子皎不由得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毕竟这不是清宫戏,也不是小说书,这是实实在在的皇宫,候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这是皇宫呢?谖兰以四品员外郎之女册为小小的答应,祸兮?得见天颜又是太后亲谕御前伺候,福兮?无论是祸是福,从此莫说萧郎,就连家人也再难得见——何况答应又是最没前途的位份,鲜少有答应晋位的,因此谖兰可谓是前途无“亮”,黯然得紧了。
才一会功夫,苏顺才就在外面催了,谖兰只得抹了眼泪,拿上包袱往门外走去,又回头对子皎等三人笑道,“姊妹们就留步吧,谖兰不会回头的。”
子皎还是跟了出来,谖兰回头看看她,子皎微笑道,“你自管你走吧,别回头,权且就当我代你家人目送你一程。”
谖兰深深地看了子皎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情,然后毅然别转身跟着苏顺才走了。
子皎站在咸福宫门外,目送着谖兰那尚未长开的瘦小背影沿着西二长街渐行渐远,合身的蓝色长褂完全掩住了她削瘦的身材,长长的辫子纹丝不动地贴垂在身后,她细细的脊梁挺得笔直,一步一步稳稳地跟着苏顺才,越来越远,拐个弯,终于看不见了。